观音湖(中篇)

作者: 连芷平

观音湖(中篇)0

一、分析室

桑子走进狭小的房间,把包放在地毯上,将躺椅放得比以前要平一些,躺下,第一次接近于平躺,眼睛注视着空空的天花板。她想,这里没有繁复的吊顶,石膏线条简洁平整,看起来分析师的品味还不错,这和他的巴黎生活经历有关吗?不不,如果有关,那这里应该会是法式的,比如地中海蓝的墙壁?弧形软沙发?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画?现实是,这里很空。分析师像个雕像,沉默地坐在他的大办公桌后面,穿着中国的中年男人都会穿的那种拉链黑夹克。桌上没有花瓶,没有盆栽,没有书,只有一张白纸。这似乎并不法式……

分析师很严肃,像桑子记忆中的父亲;但也很包容,这又不像父亲。总之,桑子的好友寥一一问她为何要选择这样一位分析师的时候,她只是说“源于直觉”,但其中似乎确实和“父亲”这个词有着隐秘关联。

开始吧?她问自己,可不是,分析室里的一分一秒都很贵呢!桑子将思绪拉了回来,分析师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要多和他讲讲自己的梦,以及,讲述所有的感受,一切的爱恨。

昨天晚上确实做了一个奇异的梦,“那就,讲出来吧!”桑子心里有一个自己对她说道。“好,那我讲了。”桑子回应那个自己。

“昨天晚上我梦到一条蛇。”桑子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干燥,大概是因为没有睡好,大概是因为今天一直待在画室里,还没有开口讲过话。

她听到分析师的转椅轻微地旋了一下,这便是他的回应了,翻译成话语大概就是:“哦?一条蛇?什么样的蛇?”

“一条浅绿色的小蛇,细瘦,灵活,尾巴很尖,不停地挣扎,身体扭曲,瞬息万变,S形,弓形,螺旋形……看起来有洪荒之力。”桑子在自己的声音中,重新进入了那个梦境。

“蛇被装在一个A4大小、透明、带拉链的塑料文件袋里,拉链是拉上的,文件袋被我捧在手上,蛇在里面快速膨胀,变得沉重,它把肿胀和冰冷,隔着薄薄的塑料膜传到了我的手心……”

桑子陷入了沉默。

“文件袋里的蛇?”分析师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他的话语,一般都简短,并带着问号。这是一种“敲打”,当他听到来访者话语中的缝隙时,就会发出这样的敲打。

这是桑子的第三十五次来访,在分析师漫长的职业生涯里,她是第429位来访者,所以,在记录本上,她被标注为一个编号:V429。

在他的眼里,这位三十五岁的女画家并没有太明显的“症状”,她只是沉浸在一种哀伤中,她黑色的长发和日复一日的黑色着装,像是她的身体外壳结着一层融化不掉的冰霜。作为分析师,他的任务是帮助V429完成对过往的哀悼,从生活史的硬壳里走出来,去开始不同的生命体验。

是的,从V001到V429,他听到了这个世间几乎所有的生活样态。他不能直接对每个来访者说:走出来吧!他只能一遍一遍地聆听这些生活史—生活史从来都不是一种历史,而是当下,过去的一切借着当下存活着,并将渗入到未来之中。

从这点上说,V429并不特别。有时,他会惋惜这样一位美丽和具有才华的女士,不能够好好迎接“当下的”生活,而是一直生活在记忆里,浪费着她宝贵的时光。

“是的,文件袋,里面有一条巨大的蛇。”桑子继续她的讲述,她的声调一向是平和的,但她讲述的事件却带着筋骨。

“这是梦开启的第一个镜头,我右手拿着这个文件袋以及里面的蛇,站在一个旅馆的房间里。是一间双人房,有两张窄床,白色的床单冰冷而整齐。一个女服务员站在进门那张床边,她穿着制服,臀部浑圆,修长的双腿裹着丝袜,穿着黑色高跟鞋,头发挽起,像一个礼仪小姐。我好像很厌恶她,她在说着让我不快的话,但我忘了是什么。”

窗外滑过一辆车子,车灯投射出的影子短暂地变幻着,在分析室的窗帘上。

“你认识这个女人吗?”这是分析师今天的第二句话。

“不,我不认识,现实中我没有做酒店服务生的女性朋友。”桑子回答。

桑子沉默了一会儿。分析师一般并不打破这沉默,沉默也是一种对话。

“为什么会有蛇?为什么蛇在文件夹里?为什么蛇在我的手上?当然,这只是梦,梦没有原因,没有逻辑,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它根本没有时间……它没有时间地永恒。”桑子自言自语。

分析师沉默着。没有时间地永恒,是的,这便是“创伤”的本质,他想,桑子能够这样地“意识到”,那么她的前三十四次就没有白来。

“蛇的绿色身体在变大,而且非常迅速!忽然间它看起来已有两米长,肥硕,粗壮,它在文件夹里打滚,它随时要冲破封口跑出来了!我惊骇地把文件夹丢在右边的单人床上。在透明的文件夹里,蛇变得越来越大,它盖住了几乎整块白床单……我想到了逃—除了逃跑,我束手无策。我慌乱地收拾自己的几件东西:笔记本电脑,硬盘,以及我那条温暖的羊绒围巾。可是围巾被蛇的身体压在那里,就像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我使劲地扯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围巾扯出来。蛇的身体又变粗了,文件夹眼看着即将裂开……我拎着背包,飞快地跑出了房间。

“而那个女服务员浑然不觉,还在那里对着我絮叨。我没有告诉她,蛇快要冲破文件夹了。我趁她不备逃出了房间。蛇会咬到这个女人吗?不知道,但至少会吓死她?我这样想着,心里竟然生出了一点快慰。”

“快慰?为什么呢?你恨她?”分析师问。

桑子没有回应,心里涌出一种无以名状的感受,像是整个人沉在水底,脚底隐隐触碰到了什么,又像是在半空飘着,手中握着一团空无。她慢慢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缓缓地说:“今天就到这里吧。”这句话,平时是分析师说的。

“不想继续说吗?”分析师问。

“我想不到什么可说的了。”

“那么,这个地方留到下次继续。”分析师用一个温和的口吻作为结束。

“这个地方……”桑子听得出来,分析师在“敲打”此处。她站起来,取出准备好的几张整齐的钞票,放在他空荡荡的桌上,她瞥见白纸上似乎写了几个词,但没有看清楚。

桑子低声说了句“再见”,转身开门离去。

二、餐厅

晚上,桑子约寥一一吃饭。她是桑子的发小、闺蜜、难兄难弟,一个身高一米七的女“朋克”,对社会新闻高度敏锐的《洲市晚报》市民生活版的资深记者,曾经努力想创设一个“女性文化版”,探索现代女性的“种种可能”,最终的结果是没有通过上级审核。

寥一一的名字和许多人一样,是父亲取的,父亲总是以一种神圣凝重的表情说:“爸爸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一马当先、万里挑一。你今天能够成为《洲市晚报》最优秀的女记者,不比优秀的男记者差,有一部分是因为爸爸给你取的这个好名字!”他庄严的表情令寥一一寒毛直竖,无言以对。她从未对父亲直接地说过,自己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名字,并且也不想背负父亲所解读的那些“意涵”。

“你好,我叫寥一一,寥寥无几的寥,一无所有的一。”她总是这样介绍自己。有时候走在路上,遇到一个迎面走来的陌生人,寥一一心里也会这样念一遍,她似乎是要不厌其烦地磨掉这个名字原有的意义,以及让自己变得麻木,变得就像对早餐车上的糯米鸡或豆浆一样,对这个名字没有厌恶之情。但就算她念咒似的念了千百遍,她仍然觉得这个名字充满了怪异:以一个繁重的父姓开头,后面跟着一条断裂的线条,看起来像一个破折号,像一句没有说完的话,一个永远等待着下文的生活。

“今天不是周末,为什么喊我吃饭呢?”寥一一问。她们之间的饭,约定俗成是周五晚上那一餐,而今天是周二。

“有人买了我的一幅画,《树上的少女》。”桑子说。

“哇!祝贺我们最棒的画家!那是幅大画,价格不菲呀!”寥一一也很开心。真正的好友就是桑子和寥一一这样,对彼此生命中一切高兴的事情感同身受。她们深深地知道,在世界上有一个互相包容、互相悦纳、互相促进的朋友,是多么幸运和宝贵。

“是的,五十万。过几天画廊会把我的部分扣税后打给我,有二十万左右,我想带我妈去瑞士看几天阿尔卑斯山。”桑子说,随即眉间露出些许疑惑,“你知道的,那是个奇怪的藏家,从来不透露个人信息。最近五年来,每年在我个展开幕几天后,都会卖出其中最大的一幅画。我怀疑是不是同一个人收藏的。”

“管不了那么多了,很多藏家都是很低调的,你的才情杠杠地摆在那里,这才是关键,不然人家也不会买你的画啊!”寥一一说。

她们吃多春鱼、北极贝、烤甜虾和蟹籽手卷。她们一向不会轻易点某个新的菜品,也不会轻易不点某个习惯了的菜品。“这就是三十五岁带给我们的东西!”寥一一感慨,“我奶奶那个年代,三十五岁就该准备棺材了,我妈那个年代,三十五岁是人到中年儿女成堆,到了我们这个年代,三十五岁的女人常常是一无所有的—除了拥有某些象征衰老的习惯。”

桑子埋头认真地吃多春鱼,她喜欢鱼肚子里那些满满的鱼籽,末了,盘子里剩下整洁的鱼骨,她抬头问道:“上次你说你俩吵了一架,这几天还好吗?”

“我早晚都会跟程序员离婚的。”寥一一叹气。程序员,是与她结婚两年半的丈夫。

“别轻易这么想,有人陪着你,真没什么不好,吵架也是一种陪伴。”或许,母亲常年的孤独让桑子觉得寥一一的婚姻存在着比不存在要强些。也或许,桑子只是想安慰一下寥一一。这个话题并不新,就像她们常点的菜。

“不好,越来越不好。以前我还狠狠地自我反思,自己是不是受了女权主义的毒害,对男人有天然的恐惧,我努力扮演妻子的角色,夏天为他冰绿豆,冬天为他煲鸡汤,每次收到他的礼物都表现得无比激动,但现实是,用联合国的话语来说,这不是一种可持续发展的模式。”

“其实他也没做错什么,要说有错,错的应该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性别文化底色,你看你家程序员,你爹,我爹,都算受过高等教育,但他们仍有着某种相似性,他们活在同一个乡土传统中。”这是桑子常常说的话。

是的,当时是寥一一自己愿意和程序员结的婚,当然,背后是家族压力。这使得寥一一常常羡慕那些生活在洲市的外来人,他们没有一个本地大家庭,没有七姑八姨天天近距离地逼迫,反而自由一些。

程序员不抽烟,不喝酒,没有出轨,没有家暴,勤勤恳恳地加班,老老实实地与寥一一一起还房贷,在七姑八姨看起来,这样的男人已经是稀缺品种。只是,他不擅长表达,不喜欢做“沟通”这种低效的事,不懂得欣赏寥一一的工作,对寥一一的“情怀”更无法共情。可能在他眼里,有一份稳定职业的女性都差别不大,他只是凑巧碰到了寥一一而已。在桑子看来,大概正是这种无意识的“直男”特质,让寥一一感到了一种隐隐的屈辱。

“也许吧,他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我感谢他成全了我因懦弱而需求的安全,可以挡住那么多婆婆妈妈的念叨。当然,接下来就难过了,生孩子这件事已经迫在眉睫,成了我们的家族大事。”寥一一流露出朋克盔甲背后的无奈,“妈的,桑子,我的婚姻对我的人生信念而言,几乎成了生命史的一个污点,为什么要结这个婚,我都无法自圆其说!”

停了停,她又调侃道:“如果咱俩可以结婚的话,至少我还能自证清白,说是咱俩有说不完的话,算一对‘灵魂伴侣’。”

“咱俩之间天长地久,需要用婚姻来证明吗?”桑子跟着调侃。

“对了,你早上发给我的昨晚的梦,梦中的那个女人很特别,为什么你会梦到一个酒店房间里穿制服套裙的女服务员?”寥一一问。

“我不认识这个女人。”桑子说。

“但她出现在你的梦中,”寥一一说,“你一定认识,只不过,她变成了你不认识的样子。”

“我不知道,想不出来除了你,还有谁值得我去梦她。”桑子笑着说。

“我记得你常常梦见蛇,有一次是你走进一个卧室,迎面一条蛇飞来,张开的嘴紧紧吸在你的脸颊上。还有一次,是一条巨大的蛇静静地和你躺在被子里……蛇是什么?弗洛伊德说那是男性的阳具……”寥一一有时这样揶揄桑子,说这是“被压抑的身体在召唤着一些热烈的东西”。言下之意,桑子已经单身了五年,这样的生活显然构成了一个困境:是生活的困境,精神的困境,也是身体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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