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虫(短篇)

作者: 冷江

毛毛虫(短篇)0

1

楚浩南哭了。

他那高大魁梧的身材此刻像突然泄气的皮球一点点萎缩,厚实的双肩微微颤动,原本方正的国字脸痛苦地扭曲起来。我看见两行泪水像两条灰色的蚯蚓,从他的双眼爬出来。

我不得不说,此刻我看到的他,丝毫没有这十几年相处以来向我呈现的美好,相反,毫不留情地说,有些丑陋,让我第一时间从心底涌上来一丝反感。

差不多一分钟以前,即便小纯在我身后一个劲地以恳求的语气让我帮帮他,我还是不加任何思索地断然拒绝了。后来我在脑海中反复回放当时的场景,他的哭应该不仅仅是因为我作出拒绝这个事情本身,更多的应该是因为我在作出拒绝前没有丝毫的过渡、铺垫、解释以及哪怕是善意的谎言,而在作出拒绝之后,也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丁点的愧疚和歉意。

我现在想起来也同样对自己彼时彼刻的行为和话语难以理解。我为什么会做出那样决绝的反应呢?

曾经最好的哥们之间还需要这样防备吗?当着我们共同心爱的女人,我们为什么会一下子展现出人性的丑陋和自私?虽然我至今也不愿意去承认那是真的丑陋和自私。或许他也同样不会承认。但我不知道小纯会怎么想。

总之,那个场景像一枚黑色的书签,突然插入进来,定格住了我们的人生叙事,也轻轻地切断了我们三人之间原本微妙而又无限美好的联系。以至于多年以后,我们再也没能回到从前。

其实,那天他本人并没有向我提出任何要求,甚至没有表露出任何与之相关的企图和期待。相反,他从我进门的第一秒钟开始,就一直展现出他一贯的大度、坦荡、热忱和友爱。小纯在客厅的茶几上事先准备好了一大盘各色水果,浩南则特意拿出一小罐大红袍,亲自泡茶给我喝。泡茶的过程中,他反复强调这是正宗的原产地茶,现在市面上是买不到的,就像茅台一样,很多都是贴牌或者盗版。他用的是一套洁白如玉、薄如蝉翼的极其精致的琥珀茶杯。茶冲泡好了,他不吝亲自示范,让我先双手轻握住杯沿,顺时针慢慢旋转,头微微低下靠近茶杯,让茶香在旋转中溢满鼻腔。说喝的时候,要满杯入口,不能拖泥带水,但也不能一饮而尽,而是要在茶水进入口腔后,用舌头微微搅动,让茶水与口腔充分接触,再缓缓吞咽。整个喝茶的过程是一个身体与茶汁从物理反应到化学反应的过程。不能急,也不能太过简单粗暴,要有充分的仪式感。因为,喝茶,在古时候不叫喝茶,而叫茶艺或茶道。既然是茶艺或茶道,可见喝茶是一门艺术,也是一门科学,藏着很多人生道理。那天,他在给我细致讲解这些喝茶要领时,我丝毫没有发现他有需要我帮助他的意思。

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他对我物质上的持续帮助,而我更多的只能是从精神层面和知识层面给予其反馈和补偿。这样的方式,是交换也好,交易也好,总之,我们乐在其中,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我至今都想不明白,那天,为什么是小纯替他向我提出恳求。或许,如果不是小纯,是他本人,或者换一个第三人,我的反应可能都不会那样激烈,那样决绝,那样不可思议。

其实,那天小纯向我提出的恳求,现在看来,一点都不过分,甚至对我来说几乎没有什么成本和难度。我注意到小纯当时说话的表情,非常小心,非常诚恳。甚至她说话的语调都非常平缓而温婉。

在此之前,我们一直洋溢在惯常的兄弟情中。我早已经习惯了浩南和小纯给我带来的安全感和舒适感,也包括他们对我丰富知识和高远思想的钦佩感和崇拜感。小纯优雅的身姿和亲昵俏皮的东北话,让我如沐春风。

可是在听了小纯替浩南说出的恳求后,一切都戛然而止。那一刻,我神情骤变,首先是从心底涌上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反感,然后是斩钉截铁地拒绝。那一刻,气氛突然紧张,压抑,尴尬。再然后,就是浩南的哭声。

第一次听见浩南的哭,确实让我意外,以至于心跳突然加速。你大可以想象一下,一个一米八大个子,周身散发着强烈的雄性荷尔蒙,自带攻击性和安全感双重属性的中年男人,在你面前突然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后来小纯刻意提到这件事情,在她看来,特别难以理解的是,当时我的反应为什么那么大,不就是帮他写一篇稿子吗,对你这样的大作家来说,有那么难吗?他不就是想像你一样,把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在报刊上发表吗?这么小小的一点虚荣心,对于你这样发表文章如麻的人来说,都不能给予满足吗?即便真的不想帮他写,也不至于说那么难听的话嘛。哪怕你撒谎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工作忙暂时没有时间等等。多少年的兄弟情,因为一篇文章就可以轻易断送吗?

我无法回答。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天为什么会拒绝。

2

我和浩南的认识,其实纯属偶然。老实说,在我们之间实在很难找到什么像样的契合点。先说个子吧,他高大魁梧一米八几,我呢,体弱瘦小一米六三。我们俩走在一起,可以说落差明显。其次,他入校以前已经当过兵,退伍后又只身南下,在深圳干过多年的房地产销售,可以说社会经验丰富;而我呢,农校毕业后在茫茫群山中一个破败荒凉的小镇上做了四年农技员,成日与农民和稻虫打交道。一个洋,一个土,根本就两个极端。不瞒你说,来北京之前,连麦当劳和咖啡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更别说像楚浩南一样,每日放学后,坐在寝室靠南的窗户前,不慌不忙地煮上一壶咖啡,趁着夕阳的余晖,优雅地品味那高贵的小资情调了。

让所有同学和老师不能想象的是,差距如此巨大的两个人,竟然因为一次极其偶然的事件,一下子相见恨晚,迅速成为莫逆之交。

我称其为事件,其实有点夸大。开学第一天,因为对环境的陌生感和好奇心驱使,很多才报到的同学都兴冲冲地三五成群相约去邻近学校不远的小镇上买明信片寄给亲人和朋友。我也不例外,和同寝室的两个内蒙来的同学也约好了一起去。

就在我们三人来到学校门口,朝一辆停着的三蹦子走过去时,突然从身后跑过来一个大高个,抢在我们前面上了三蹦子,并急匆匆地对那个正掐灭烟头的车主说:“快走,去西三旗。”

与我同来的俩内蒙同学不干了,冲上去一把抓住三蹦子车身,嘴里愤怒地喊道:“嘿,哥们,有没有先来后到啊?这么牛逼,是去赶死投胎啊?”

大高个霍地从车厢里钻了出来,像一座铁塔杵在俩内蒙同学面前。眼看形势危急,一场拼杀在所难免,我立马跑过去,笑着拉住大高个说:“同学同学,不好意思,您也是去西三旗吗?”

大高个瞥了我一眼说:“是啊。”

我说:“我们仨也去西三旗,您看现在就这一辆车,要不咱们一起拼车,我们人多,票价算我们的,您看行吗?”

大高个脸色渐渐和缓下来,他看了那俩内蒙同学一眼,没有马上回答。

我给内蒙同学使了个眼色,笑着说:“就这样吧,天不早了,咱们早去早回吧。”

车主是个当地村民,这时也大声说:“走不走?我这可是最后一辆车了。”

从镇上回来后,大个子主动来寝室找我,请我去他们寝室喝咖啡。从那以后,我算认识了这个大高个,楚浩南。而且,以后几乎每天傍晚,他都要请我去喝咖啡。当然,也不白喝,我呢,一边喝咖啡,一边做一个耐心的倾听者,听浩南不断向我炫耀他当年闯深圳的那段英雄史。

起初呢,我也喝不惯,觉得那个味道有点像南方的烟叶,有些苦而且呛人。但喝着喝着,竟然上了瘾,哪天不去他那里坐一坐,喝喝咖啡,扯扯闲篇,好像那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来。

我很好奇,他一个学生怎么能天天有咖啡喝。楚浩南倒不介意,他大大咧咧地告诉我,是当初在深圳打工时的同事给寄的。他们原来打工的那家房地产公司,老板就是做咖啡起家的,现在在海南岛还有一大片可可种植基地呢。楚浩南告诉我,西方人个个都喝咖啡,他们喝咖啡就像中国人喝茶,司空见惯。而且他还强调,他们老板说,不会喝咖啡的人没有品位。

三年成人大学读下来,我最大的收获竟然是学会了品咖啡。在这一点上,无疑我要感谢楚浩南。但是,如果仅仅是因为这一点,我就应该毫无保留地去答应小纯提的那个恳求,我还是做不到。

3

读到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因为学费和生活费无着,我被迫提前出来找工作。在此之前,楚浩南已经先我一步进了京城一家房地产公司,还是干他的老本行,卖房子。楚浩南天生就是干营销的料。他能说会道,特别是情商很高,再加上高大的身材和总是浮着微笑的脸,容易给人一种厚实可靠的感觉。我恰恰相反,为人老实内向,甚至有些木讷,自然是干不了这种活。我认真分析了自己的优劣势,最终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我属于内秀,肚子里有货,脑子善于思考,再加上文笔好,比较适合做品宣策划一类的工作。你还别说,方向对头了,很多事情事半功倍。很快我就在一家软件公司找到了一个市场策划经理的职位。要说,我那时候运气就是好,挡都挡不住。

干了不到半年,领导就同意由我组建市场策划部,我开始招兵买马,准备放手大干。

我第一个就想到了小纯。人聪明漂亮,又是浩南女友,靠得住,顺便还送浩南一人情,我乐意。

事实证明,我用小纯是英明的。她到来后,帮我将各类琐事一股脑儿全承包了,更重要的是她极高的情商帮了我大忙。我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不会来事,在领导面前缺眼力见,在同事面前缺左右逢源的本事。这样的性格其实不适合办公室政治,半年时间我就将单位上上下下得罪了个遍。但小纯来到后,以她灵活的处事能力和极有分寸的交往能力,很快使策划部的形象在各部门中脱颖而出。

那段时间,公司正处于新产品上市的关键时期,策划部肩负着品牌推广、行业合作以及全国巡展组织策划等一系列艰巨任务,天天加班是常态。一加班就要熬夜,一熬夜就往往错过地铁,一错过地铁,我就要陪小纯坐公交车送她回家。

那是个夏天的夜晚,月光特别白,明晃晃的像是银色的瀑布,从天上倾泻到地上,朦朦胧胧。我陪小纯坐在空旷的末班车上,月光从车窗外涌进来,随着车身的晃荡,月光像波涛一样起伏。透过月光,我看见小纯的眼睛里慢慢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我的心莫名地加速跳动起来。车子突然在前方拐弯,坐在我身旁的小纯不由自主地靠近了我,隔着薄薄的衬衫,我几乎能感觉到她那如水一样柔软的肌肤。我看见她微微闭上眼睛,脸颊绯红。我甚至能听到她紧张喘息的声音。

司机将公交车开得飞快,车身不断摇摆,我很自然地伸出手臂,轻轻将小纯揽在怀里。那一夜,月光一路洒在我们的车厢,我们就那么静静坐着,微微笑着,谁也没有说话。多少年以后,我都能清晰地记得我们的公交车从白石桥出发,从展览馆和动物园门口疾驰而过,上了长安街,驶过天安门广场,就像没有终点一样。那一夜,命运将我们俩,我们和司机,我们和那辆公交车,紧紧联系在一起。那一夜的月光,无限美好。

后来,小纯曾经暗示我,那一夜之后,我们还是我们,但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们。我知道,她这话指的是什么,我也知道,她说的“我们”指的是什么。就像高空中飞翔的两只陌生的鸟突然相遇,擦肩而过,它们翅膀抖动的声音,彼此都能听得见。即便向不同的方向飞去,但在相遇的那一瞬间,也曾经有那么一段共同的轨迹刻入了天空。人生很多时候,两个人不一定要彼此拥有,只要遇到过,只要彼此微笑过,哪怕就一分一秒,心照不宣就好。

4

那段时间,我的思维空前活跃,灵感来的时候,就像大雨倾盆而下,一篇篇文章在指缝间肆意流淌,很快变成铅字,在报刊发表。小纯对我的文章非常喜欢。每一次在报刊上发现我的名字,她都会由衷地高兴,就像是她自己发表了一样。每一次,她都兴奋地拿给浩南看,毫无例外,每一次也都会在浩南面前夸我有才华。而对身边近亲的人,小纯的眼睛里乃至她的心里都是藏不住事的。后来,我才能领会浩南当年是怎么过来的。当他听见自己心爱的女人在自己面前不断地去赞美另一个男人时,他该如何承受?

然而彼时彼刻,我只是将自己包裹在一个人的喜悦里。我所有的成就,就像孔雀开屏一样,只是为了给心爱的人欣赏。当那个午后,我在浩南小纯家吃完丰盛的午餐,又在浩南书房里欣赏完他从某大学获得的所谓客座教授的证书,以及他在某次会议上与某某知名教授的合影,老实说,我内心里没有任何波动,但他合影里那谄媚的笑容和刻意逢迎的姿态像一只苍蝇一样堵在我喉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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