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沸腾(短篇)

作者: 叶如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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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寂静。

她把窝在沙发里的身体伸直了,又闭上眼睛。眼皮上方的光亮在晃动,搅得她睡意全无。侧身望向窗外。无患子的树叶刮擦着树叶。有风。对面那个窗口,灯还亮着。精力充沛的人,喜欢和星星抗衡。

这不是一个该被唤醒的时刻。已过了午夜。她非常清醒,也非常安静。她甚至能听到时间在流逝。细碎轻缓的声响,有音乐的律动。

她尝试过了。他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什么都不想说。

房间里很冷清。家具几乎搬空了。那张花梨木大床首先被抬到楼下。辛格从卡车的窗口探出头,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四个搬运工满头大汗。辛格说:瞪起眼来,都小心着点!他是怕磕坏家具。

衣物堆在地板上。一条绿斜纹床单盖在上面。沙发也要被架走。四只脏兮兮的大手拽起它。油灰弄脏了乳白色皮面。

放下,快放下……

她委屈地大哭起来。然后,跪下去,声嘶力竭地吼了两声。

就剩这张沙发了。

几道灰尘的痕印,从厨房那边延伸过来。那里留下了半截抽油烟机管子,一小爿电线。辛格最后上楼,查看有没有遗漏,把一盆正开着的竹节海棠也搬走了。

这房子辛格也想占有。她了解辛格的脾性。母亲总是护着他。她想起了母亲那张缺乏表情的脸。似乎,她的生动永远都在衣服上,花花绿绿的,挂在旗杆一样的身体上。

静谧的夜晚。几片浅灰色的云,停滞在窗前的天空上面。她懒得去拉窗帘。什么都没有了,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天色微明时分才睡过去。

辛格结婚那天,她去得有点晚。美拉迪大酒店前厅,女方亲戚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席位。母亲拉长了脸,看都没看她一眼。辛格的婚房她出了五十万。母亲是要她整个地把房子买下来,送给辛格。

辛格和新娘子走到她那一桌。先敬两个长者。轮到她,她刚起身端酒,一对新人就闪过去了。辛格后脑勺的头发支棱着,看来发胶的质量不怎么样。

婚宴结束,她站在母亲身边,送亲朋好友离开。她的笑很妩媚。或装得很妩媚。最后走的那位表姨,自个儿打包了几样剩菜,说这么好的卤货,浪费了太可惜。她点头,朝表姨微笑。而母亲却把目光移向了门廊的一角。

她没和母亲走在一起。母亲的步子那么急,小跑似的,跟着有些费力气。

在街上不停地溜达。她似是无处可去。母亲早该到家了,辛格的婚礼,惹得她生了一肚子气。儿媳妇娘家来了那么多人,拖家带口,一个家庭才出一份礼金,婚宴开支可大发了去。

满眼望去,一条街都是黄山栾。树头挨着树头,明艳艳的黄色花序。她心里舒缓了许多。想起刚才的婚宴,爱算计的母亲也被别人算计了,她有点幸灾乐祸。一物降一物,这世界是有秩序的。

辛格小她十岁,没考上大学,整个高中阶段都在恋爱,换女朋友比换衣服快。最后那个俊俏的女生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为此他打了十几架。一次,他被人拖进一幢废弃的建筑里,因此瘸了一条腿。他最终选了个乡下姑娘,是他在小超市的同事。

辛柒,让着弟弟!这是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什么事都让着他。做得再错,也得让他心安理得。她没有反驳的余地。母亲阴着一张脸,永远说一不二。

她在一家陕西面馆门口停下来。饿了。婚宴的饭菜确实不错,母亲下了血本。她没吃几口,光往肚子里灌酒了。如果这不是婚宴,她一定喝得酩酊大醉。

狼吞虎咽,很快扒光了一碗臊子面。只有她一个客人。穿蓝印花工作装的女服务员不耐烦地瞅着她。下午三点多光景,是休班时间。

夏天早已开始了,空气中有一股明显的燥热。她还穿着厚春秋衫,整个脖颈裹在里面。阳光布满大街,她消瘦的背影抖动着,像是从寒风里穿过。

拐过那条卖电器的小巷子,就是湖盛大街。她忍不住朝那边张望。辛格的婚房就在湖盛大街上。那房子位置不错,紧挨一个大商场,街对面是人民医院,再往东走一个十字路口,就是中心小学和市图书馆。可母亲嫌它是二手房,说别人住过了,心里膈应。辛格不嫌。好歹是自己的窝,来去自由,不用听母亲唠叨,关键是没有房租压力。他和乡下姑娘同居了一年,光租房每月就要花掉一个人的工资。他经常向母亲要钱,要得理直气壮。母亲给不了多少,但从不拒绝。除了不多的退休金,母亲没其他收入。

按说,她该去辛格的婚房坐一坐。大姑子姐,比谁都要热情,心甘情愿作出牺牲。

牺牲是做了。徐敬祁银行卡里的钱,被她划走了五十万。

什么?五十万,你……

他惊讶极了。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

那是在早饭桌上。她犹豫了很多天。前一夜几乎没睡,翻来覆去,还是打算告诉他。盯了她几秒,他继续吃早饭。她惴惴着,透不过气来。接着,猛灌了一大口水。

他们就这么结束了。那天他和两个孩子都没回来。她去了他母亲家,连门都没敲开。她倚着墙根坐下来,无精打采。一整天都坐在那个楼梯上。许多目光越过她,越过空寂和灰尘,有些嫌恶地躲开她。

她没去湖盛大街。填饱肚子,倦怠涌上来,想回家了。那个只有一张沙发的家,还是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房子不是她的。一应物件都搬去了辛格那里。这是母亲的主意。说被徐敬祁赶出来之前,赶紧捞点东西。她不愿这样,多想继续待下去,看着那两个男孩长大。

母亲身上有种不可救药的东西压制着她。她一向小心翼翼,所以三十二岁,才把自己嫁出去。徐敬祁死了妻子,和她见了三次面,就把一张银行卡递到她手里。母亲催她去登记,急头急脸的样子让人感觉很不可思议。

这个开文具店的男人,对她很有感觉。她也喜欢他的孩子。六年来,他们没红过一次脸。为了他的孩子,她放弃了生自己的孩子。

嗨,妈妈!

她转过身来。一个背吉他的小男孩从少年宫里跑出来,朝迎面走来的女子招手。

熟悉的况味。她心头一热。那时候去幼儿园接那个小的,他蹦跳着出来,也是这么喊她。小家伙拉着她的手,絮叨个不停。那孩子语速很快,什么事情都想弄个明白。他父亲可没那么多话。

他们像他们的父亲那样接纳了她。她很享受家里的氛围。孩子们扑扑腾腾,每个房间都一团糟。她一头大汗,这边刚清理完,那边又乱了。干不完的家务活。但心里是愉悦的,哼着歌,也不知道是什么歌,哼了一个又一个。她送那个大的去野营,精心准备了很多吃的。开车回来的路上,竟有些伤感。孩子们总有一天会长大,会离开,她不知道怎么来面对那时的闲暇和空寂。似乎忙碌着才是生活,才是她和徐敬祁的生活。她很轻松就融入了一个家庭。她不否认自己有这个能力,但似乎更多的是运气。她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妻子。

楼下停着一辆黑色帕萨特。她从挡风玻璃上看到了他严肃的脸。他也看见了她。

他走后不久,回来过一次,取走了他和孩子的所有物品。她看着他一件一件收拾。他始终没说一句话。她却说了很多,哀求他,甚至掴了自己一记耳光,都不见回应。他默默地把东西搬下楼去。他的沉默严重伤害了她。

他从车里出来。白衬衫。柠檬黄的西裤。脸刮得很干净。已四十岁出头,却显得很年轻。

不知道他有没有上楼。她的大脑比那几个房间还空。她阻止不了辛格把房间搬空。母亲决定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她会以死要挟,用极端的方式来震慑。她厌倦了母亲的胡搅蛮缠。总有一天,她会死在她的专横里。

去把手续办了吧。

手续?她不觉得意外,就是太快了点。

她盯着他。他看向别处。那张冷静的脸,此刻看起来是那么陌生。

等到冬天,她才搬离那所房子。不想走,可又不能无限期地待下去。她用一只皮箱和两个编织袋,移走了所有家当。关门的一瞬,她再次回头看了看。那张孤零零的沙发上面,还遗留着她的伤感和失落。

街上的风很大,吹乱了她的头发。雇来的电动三轮车,一路按喇叭,终于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子停下了。她一个人把行李拖上楼。是个破旧的五层楼,灰尘很厚。她住四层东户,有简单家具。这里远离喧嚣的市中心,也远离母亲。

她没和母亲提搬家的事。她的婚姻破碎了,母亲还在起劲地吆喝:他只要不撵,你就一直住下去!

非等到撕破脸皮么,她还想留一点尊严给自己。

他已很容忍了。

离婚那天,他还送她回来。她看到他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差点让她落下泪来。她强忍着,侧身去看窗外的车水马龙。曾那么用心经营一个家庭,像一条丝线密实地织进茧子里,最后还是被拆了出来。她把他的银行卡悄悄放到了车的后座上。他始终没开口要。卡里还有五十万,她不想占有。还有那枚戒指,她紧紧攥着,放下的时候,犹豫了,身体不停地战栗。终其一生,她都想戴着它。

他为她打开了车门。

什么时候不想住了,再搬走。他说。

她不敢直视他。直到那辆黑色帕萨特驶出小区门口,她才放声哭出来。她终于意识到:他们不是没有感情了,他是为了摆脱她的家庭,才理性地结束了这段关系。

可她没法摆脱。

第一次领他回家,母亲就开门见山地说:我可不能白把她养大……

母亲过于现实的言行让她感到很难为情。他静静听着。那么多牢骚和抱怨。很难随意交谈。

她只是不想过得太糟,她解释说。

我知道,他说。

他把车停在一个小花坛旁边。铺天盖地的杂草围困住几株紫茉莉。很久没人打理这个小花坛了。他没立即开车离去,而是目不转睛看了她好一会儿。母亲的滔滔不绝和旁敲侧击没影响到他。

没事的,他宽慰说,你母亲挺不容易。

饭点到了,母亲说她有些累,需要休息。他知趣地告辞了。来时提了好几样礼物,价格都不菲。

气温骤降下来,屋外积着很厚的雪。她睡过了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沉得住气,躺多久都不会有电话打过来。

她以前在社区工作。很清闲的一个活。每天守着一堆仪表,半小时记录一次上面的数据。和徐敬祁结了婚,她就待在家里了。他太忙,顾不上两个孩子。那段时间,他母亲的身体也出了状况。她主动辞了职。忙小的也忙老的,两头跑。每一个日子都在燃烧。她强烈感觉到了被需要。

她从没有这种成就感。在母亲的居高临下里,她卑微得就像一只小虫子。尤其当母亲发怒的时候,她就是一只死虫子,气都不敢喘。

母亲经常无端发怒。半夜会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指着一个物件破口大骂。骂累了,又呼呼睡过去。辛格没心没肺,睡得跟死了一样,多大的吵闹也惊扰不了他。可她不行,惊恐得一宿合不了眼。她害怕母亲死去。母亲再不好,还能给她一个家。别指望父亲能为他们做点什么。自从他把那个裸着肩和大腿的女人带回家,母亲就不是她自己了。

之后,她还见过那女人几次,都不是和父亲在一起。最后见她,是在一个商场的促销活动上。喧嚷的人群里,她叼着烟,被一个有文身留背头的男人牵着。

而父亲没有了踪迹。好多年不见他了。有人说他去了南方。还有人说,在西浦路的天桥上看见了他,大腹便便的,好像迷了路。母亲听了以后,没像以前那样咬牙切齿。她茫然地望着墙上那个深色框子里的风景画,愣怔了很久。

四周静悄悄的。还是有电话打过来,她接听。

那头是抽泣声,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几分钟,她握着手机都没动。悲伤一点一点漫延在暗淡的天光中。

我妈妈死了。终于说话了,声音很轻,仿佛落下了一根草。

她心里一沉,还是有点惊讶。她不相信苏晋的妈妈会死。

苏晋叹息着:每个人都不想离开,她也一样。睁眼走的。眼眶里还有泪水。

你在哪里?她问苏晋。

我在妈妈家。她不愿死在医院里。已通知了老家的人过来。

她应立即动身赶过去。窗外的天阴沉着,雪随时还会飘下来。这雪天不容易打车。况且,这儿又偏僻。她想起了那辆电动三轮车。

一小时后,那个要了她三倍钱的师傅才赶过来。嘴里呵着热气。太难走了,滑不溜秋的,他嘟囔道,坏天气我一般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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