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河

作者: 言子

上河0

1

水面上,那株开一串淡紫色花的水葫芦,也可当作艺术来欣赏。

它可能来自上游乡村的某口水塘某块水田某条小溪,洪水将它带到这片水域,斜卧流水冲刷的河石上,在秋水中孤独绽放。

它无力抗拒洪流,随波逐流。波平浪静的日子不会常在,生命的下一个驿站,它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不管被放逐何处,它都会在秋天绽放,哪怕置身只有一口水的泥坑。

水中央那个戴斗篷的垂钓者,也可以当作艺术来欣赏。

他穿一件白上衣,深蓝裤子绾至大腿,光脚站立流水中,横钓清流。

你可以把他想成姜子牙,也可以把他想成柳宗元,当然,他可能谁都不是,就是一个普通的垂钓者。

钓寂寞,可以来僻静的水岸;钓功名,谁还像姜子牙耐心端坐一条偏僻的小溪边?

同在水岸,垂钓者心态各异。

有的,只想钓一河清流。

2

“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

曹子建离开京城归东藩,走到太阳偏西,至洛水,他要停下来歇歇,缓解一下疲惫、惆怅、郁闷的心情。

曹子建的生命里,应该有一个洛神一样的女人。也许,这个洛神在京城,无法跟他一起去藩地;也许,这个洛神是他虚构的一个理想女性。不管何种原因,她都是水中月,镜中花。

曹子建生命里的洛神,只能与他隔水相望,如西斜日影,转瞬即逝。

我们的生命里,也许都有一个自己的洛神,只能与我们隔水眺望。

黄初四年的洛水,芳草青青,流水汤汤,失意者的心情,从古至今,都一个样。

变化的,是流水,是水岸。

3

曹子建虚构了一个洛神,我面对的这条河流,有可能也是造物主虚构的,说不定哪一天,它就消失了。

这片水域,是洞天闸坝虚构的,没有它,这里也同上游一样瘦弱。

风也来虚构,吹皱这片河水,涟漪荡漾,水波轻流。如果你初来乍到,不了解这条河流的走向,看着被风吹送的流水,会弄错它的流向。

风虚构了水的流向。

我坐在构树下,内心与这片水域一样茫茫。

这片茫茫河水,骗骗我的眼睛,明天再来,也许,我看见的是乱石,是泥沙,是污秽。

茫茫水中央的水葫芦、柳树,是洪水虚构的,它们梦一样出现,梦一样消失。

有个涨水天,洪涛滚滚,我看见水中央一丛柳树,任洪波冲洗。洪水虚构了一丛柳树,风停雨歇,柳树消失。

那么,草木飞禽鱼虫,岸上的楼房汽车,谁虚构出来的?

4

溯源逆流,这条连一只扁舟也载不动的河流,一百年前,水路繁忙。

生意人从安昌镇坐船下绵州,走涪江、嘉陵江抵达重庆,再走长江抵达沿江的一个个城镇。

可以想象,那个年代的安昌河,舟楫穿梭,帆影飘飘,桨声清脆。三江口是个大码头,涪江、芙蓉溪、安昌河上上下下的船只在此停泊。这些,如一个梦境,如今无影无踪。是河流做了一个梦,还是人类做了一个梦?

我游览的这条安昌河,一百年后,也将是个梦境。

也许等不到一百年!

安昌河的模样、风物,以及水岸的漫游者、垂钓者,都成为一个梦境,无影无踪。

如今的安昌河,无风物可观。

很难想象它曾经是一条载动船舟的水路。

5

世界是一个梦工厂,是一个个梦境。

一个梦境出现,另一个梦境消失。

6

记忆里,只坐过一次木船,跟着母亲,从金沙江岸的锅巴溪码头上船,顺水坐到宜宾的合江门。

船不大,船中间有顶,竹席搭的。船黑不溜秋,船舱两边,两条黑不溜秋的高脚长板凳。我和母亲,以及几个下城的人,坐在板凳上,随船在波涛里飘摇。记得当时我有些害怕,又不敢告诉母亲。也记不得自己多大,三岁?四岁?五岁?朦朦胧胧的景象,像一个梦境一样刻进我心里,有时,我搜寻记忆,想寻到更多的细节,徒劳。记忆里,那是我此生唯一坐过的一次老式木船,梦境一样。

那就是一个梦境,儿时的一个梦境,即使发生过,存在过,也在时光里成为梦境。

当我老得无法走动,只能靠回忆度日,忆起我曾经年年月月穿行的安昌河,难道不是一个个梦境?

生命里经历过的爱情、友情,最终,也是一个个梦境罢了。

7

“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独坐芳草地,有时,我真见到了洛神。

8

安闲的水禽,不知道我有时去河岸,是为它们。

我会为了一群野鸭,几只潜水鸟,一只白鹭去河岸。

苏东坡说:春江水暖鸭先知。

苏东坡笔下的鸭是家鸭,家鸭野鸭在春水里游动嬉戏,是一幅美丽的乡村图画。

水禽从不选择闸坝上面的死水栖息,尽管上面水面宽阔,清波荡漾。它们栖息于有流水的河洲,同处一地,其乐融融。野鸭是个大家族,数量远远超过其他水禽,它们占领一片春水,聚集一起享受春天,时而安静,时而喧嚣,时而游弋,时而酣睡。它们的羽衣艳丽,让一条河流生出斑斓。我不知道这群野鸭哪来这么漂亮的羽衣,就像有的鸟儿,不知道它的羽衣为什么五彩斑斓。而我们人类,只能借助外物修饰自己!这群野鸭,时而在上游,时而在下游,隔着洞天闸坝,没见过它们飞翔,也没见过它们从有流水的河洲游进一潭死水。它们穿越钢筋水泥,是从开启的一扇闸门游下去的,还是从空中飞越的?它们栖息春水,栖息秋水,让一条河流有生机,有色彩。

这让我想起一幅画面,多年过去,未被岁月磨灭。

工作第二年回家,正月间,舅舅在我回单位的那天早晨送来十个煮好的咸鸭蛋,他喂养的鸭子生的,舅母泡的。我出门踏上黄泥小路,望见舅舅家的几只鸭子,在他家门口的水田游弋、嬉戏。旭日照耀,白鸭和水田洁净。我听见了鸭子的欢叫,看见它们展开翅膀享受早春,春水在它们的羽翼下荡起涟漪,让我懂得了什么是“春江水暖鸭先知”。

舅舅舅母和那群鸭子,早已消失,蓄满春水的水田也消失,这幅早春图,溜进我的记忆,像一个梦境。

如今回老家,走到哪里,都不见一块水田!

9

潜水鸟,我们叫它水鸭儿,古人叫它䴙鹈,毛色黯淡,小巧玲珑,机灵而敏捷。

潜水鸟不像野鸭成群结队,它们双双出没,一只消失,另一只在水里打转、呼叫,直到伴侣出现,迎上去,双双游弋,潜入水底,双双浮出水面。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是潜水鸟还是洛神?

两只潜水鸟如洛神一般,展开双翅,凌波滑翔,轻若鸿毛。

潜水鸟欢快的鸣叫,如笛音,从水中央传来,一串串,若有若无,内心寂静方可听见。

人类赋予鸳鸯忠贞的品性,潜水鸟也是不离不弃,只是没有艳丽的羽毛。

潜水鸟体态轻盈,一双小眼睛灵光闪烁。

水里的精灵。

10

白鹭时而单飞,时而双飞,时而三五只齐飞。

河洲觅食的白鹭,大多单飞,流水里有它们清亮的倩影。

翱翔,盘旋,静立,俯冲,啄食,白鹭姿态优雅。

安静的鸟,不常鸣叫。

白鹭独立对岸河洲,彼此对望,烟波里,它不是白鹭,是洛神。

有时,在我家南窗与一只飞翔的白鹭相遇。是不是河洲见过的那只?它由东向西,穿越钢筋水泥丛林,一晃而过。出现于桐子岩池塘的那只白鹭,是不是河洲的那只?河流上空渐飞渐远的白鹭,是不是河洲上的那只?它有一条自己的天路,不像我们,只能在地上爬行。

洛水边的洛神,在曹子建内心,是他爱慕的一个美女,还是一只自由的水鸟?

只能隔着流水相望。

美若天仙,流连忘返,稍纵即逝。

11

老家以前没有白鹭,庄稼人进城打工,无人精心耕种土地,坡地长草长树,田野长草长树,一年四季青青幽幽,引来白鹭栖居。回老家,一路上常看见白鹭出没。家门口的斑竹林,也有白鹭出没,独立竹梢,呆呆的,不知它在想什么。像鸟儿一样栖居,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个梦。我在低处眺望,羡慕白鹭可以栖居一枝竹桠,一棵青松。

失眠的夜晚,听见尖细的“哇—哇—哇—”的叫声从夜空传来,越来越近,滑过房顶,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开始不知道是什么鸟儿在黑夜一边飞行,一边鸣叫,后来知道是白鹭。白天,难得听见白鹭的叫声,到哪里它都安安静静的。也许,它不喜欢在喧哗里出声。白鹭的叫声,略带凄厉,老天赋予它一身洁白的羽毛,赋予它亭亭玉立的身姿,不给它一副明亮欢快的嗓音。白鹭的内心,也许不是我们看上去那样明快。大雁的叫声也凄厉,它们飞越天空,一路鸣叫着远去。黄昏中的我,仰头遥望,目送着它们的身影随叫声渐渐远去,隐没于茫茫天宇。它们迁徙的路途,有多遥远?夜路,有多漫长?

划破夜空的白鹭,我在黑洞洞的水泥屋子里听着它凄厉的叫声,茫茫黑夜,一只独行的白鹭,要去哪里?

接连几个晚上,我躺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听见白鹭鸣叫着一路远去,心与夜空一样茫然。

回到安昌河左岸,夜晚,躺在床上,听白鹭的叫声,划过何家山夜空,不知去向。

何家山常有白鹭出没。何家山的夜色不像老家,白鹭鸣叫着越过黑夜,各种机器声会将它凄厉的叫声湮没。一群白鹭在黑夜鸣叫,恐怕都抵挡不住各种强大的机器声,何况一只白鹭?

上世纪八十年代,何家山北坡,是寂静之地,无汽车无高楼无灯火;现在的何家山,一年比一年明亮、嘈杂,四周无一块净土,白天黑夜,各种机器喧哗,灯火通明,大大小小的楼盘遍地开花。一只夜色里鸣叫的白鹭,怎能不被强大的机器湮没!

灯火里,我怀念何家山寂静的夜空,面对茫茫黑夜,我的心如夜色一般沉寂。

12

鸟儿的叫声各不相同,有的明快婉转,有的高亢嘹亮,有的清脆悦耳,有的沉郁悲戚,有的空洞单调。什么样的鸟儿,唱什么样的歌。人类也如此。

白鹭和大雁,它们不会为某种目的改变自己的声音。它们不喜在众生前喧哗。它们的声音属于茫茫天宇,属于茫茫黑夜。声音凄厉,但不空洞。

白鹭和大雁,一生只鸣自己的音,只唱自己的歌。

茫茫天宇在倾听。

13

汪曾祺来川,上峨眉山,于清音阁至洪椿坪的途中看见一种鸟,他在小文里写到这只鸟:“时时飞来一只鸟,在石块上落定,不停地撅起尾巴,撅起,垂下,又撅起……它为什么要这样?鸟黑身白颊,黑得像墨,不叫。我觉得这就是鲁迅小说里写的张飞鸟。”

汪曾祺笔下的这只鸟,应该是鹡鸰。他老人家见到的是只雄鹡鸰吧?雄鹡鸰的毛色比雌鹡鸰黑。

漫游安昌河,见得最多的就是鹡鸰,有成群结队的,有三两只的,有单飞的。飞翔时起起伏伏,边飞边叫,叽叽叽,叽叽叽。民间叫它点水鸟。它们在水面飞行,也在荒坡飞行。落地,如汪老先生写的,“不停地撅起尾巴,撅起,垂下,又撅起……”如此这般反反复复。

汪老先生的小说、随笔,文笔简约、生动,他笔下的这只鹡鸰,三言两语便刻画得栩栩如生。

14

一群鹨鸟穿梭河面,翅翼上的两撇苔色绿斑,在阳光下闪烁,与银波辉映。是河水闪烁,是鹨鸟闪烁,还是阳光闪烁?

阴天,鹨鸟飞翔,翅翼上的两撇绿斑不会闪烁。要借助明亮的光线,鹨鸟的翅膀一张一合,才可目睹它的流光。

太阳天,鹨鸟飞行水上,河流绿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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