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作者: 蔡瑛
蔡瑛,中国作协会员。小说、散文见于《天涯》《散文》《星火》《湖南文学》《草原》《美文》《广州文艺》等刊,有作品入选《民生散文选》《散文精选集》《散文海外版精选集》《原浆散文精选集》等选集。入围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获“天勤杯”江西年度优秀散文奖。
1
灯光下,东湖一片旖旎,空气里氤氲着夏的余热及桂花的香气。姐妹四个沿着湖散步聊天。这是国庆假期,老三从深圳回来度假,难得团聚,我们计划着过一个只属于我们四人的别致的夜晚,在湖边吃点宵夜,甚至喝点小酒。其实在哪里什么形式都无所谓,只要姐妹四个聚齐了,对我们来说都是节日。
选了一个灯光通明的排档,姐妹几个围坐在一起,头挨着头一起点菜。
只有老四一个人靠着椅背,寂寂的。点两瓶啤酒?我问她。我不喝,她淡淡地说,一脸端肃,将椅子往外挪了挪,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怎么了?我问。没什么,心情不好,她说,脸微侧到一旁。刚刚还在嬉闹互怼的几个人,立时安静了。仿佛突然来了一阵凉风,把聚着的一团热气给吹散了。老四的手机这时一声声地唱起了歌,急急地要帮它主人解围似的。她拿起手机,一个人离席,蹲在十米开外的暗处,接起了电话。我们三个互相望着,有些不知所措。
散步那会,她已经状态不对了,你们没发现吗?老三说。
就在刚才,我们姐妹几个在争论一件事。这事得从头说起。就在前几天,我们四个一起聊天,聊到从前,聊到我们生命里的一些憾事,老四也说起了一件往事。她说,那时候真想读高中呀,但家里条件紧张,拿不出学费,我记得我爹带我去家里向爸妈借钱,但没借到。她像是很平常地说起,语气淡淡的。有故意用一种淡来稀释某种沉重的意思。怎么可能,你记错了吧?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质疑。不会记错的,这事,我还特别写到了日记里,她说。但这不合情理,咱爸怎么可能不借给你们,就算家里也没钱,他去借也会借给你的!我无比肯定地说。呵呵,没事,就是突然想起来,我没在意的,都过去了,她笑了笑,语气越发淡,轻飘飘的,好像那件事也早已轻飘飘地过了。
但我感觉她没过去。她是在意的,在意到记了这么久。极有可能,这件事会同她日记本上的白纸黑字一般,哪怕在岁月里日渐发黄与模糊,也绝不会消失。它蛇一般盘踞在她心里,不时噬咬她一口,慢慢地,成为一个填补不了的洞,或一个无法愈合的痂。
我想帮她愈合。我们是亲姐妹,我不想我们之间,以及她与自己的亲生父母之间,留有嫌隙。我特意去母亲那里寻求答案。同我预想的一样,母亲听完摇着头坚决地说,没这回事!不可能的,你爸那人你知道的,只要老四那边的爹开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驳他情面的,何况是给自己的亲生女儿读书!母亲又说,而且,她那个爹特别爱面子,总生怕占了我们家一分一毫似的,来我们家吃两顿饭,隔天还要驮一袋米过来还情的,这样硬气争脸的人怎么会开口向我们家借钱呢?母亲得出一个结论,一定是老四的记忆出了错,记岔了。我松了一口气。这也是我心里的答案。一个孩子的记忆,怎么可靠呢?我们的父母亲,绝不可能是那么薄情寡义的人,他们,绝不会在弃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之后,还要再次弃她于不顾。绝不会。
这个晚上,是我在姐妹四个的散步途中再次提起这件事的,我急于去修正老四的记忆,抹掉父母亲在她心里的那个污点。我向她复述了母亲的话,我说,老四,你真的是记错了,这件事不可能存在。老三也说,那个年纪的记忆,极有可能加了想象,也许是你爹曾经有过这个想法,但并没有付诸行动,他在你面前说起过,所以你在日记里自行添加了一些细节。老二接着插进来,老四,是不是你那个娘在你面前添油加醋,你也说过,她那人有些虚头巴脑的。老四的脸在树影下忽明忽暗,像躲闪的镜头。
你们为什么要和妈说起呢?为什么要去求证这件事?我说了,已经过去了,现在去求证这个根本没有意义。她终于开了口。怎么没有意义呢?我们要帮你解了这个心结呀,我说。可我并不在乎了,你们怎么就不信呢,老四说。她停下来,落到最后面,将自己埋进更浓重的树影里。在我们转向其他话题之后,她再也没开口。
我看了看蹲在一边接电话的老四,她正被一团漆黑罩住。她是故意的。她从来没有在我们四人聚会的时候去接过外人的电话。我们姐妹几个,只要在一起,可以聊天聊到天昏地暗,聊到屏蔽一切。任谁也插不进来,任谁也不管不顾。就连我们各自的另一半,都会识趣又心酸地说一句,她们姐妹是可以在一起过一辈子的。可是现在,在这样一个只属于我们四人的别致的夜晚,她躲到一边,去接一个完全不能和我们平起平坐的远方朋友的电话,还有点没完的意思。这太不寻常了。
老四,上菜了,就差你了!老三叫她,不够意思哈,我明天就回深圳了。又过了好一会,老四才悠悠地过来,脸色却还留在那团漆黑里。唉呀,你这个人就是容易多想,心事重!老二不着重点地和稀泥。我移开话题,说起了菜。我不想这个夜晚僵持在一种低落的氛围里。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心情不好吗?老四抬起脸,问,谁有烟?每一次,情绪高涨或低落时,她总要找烟,仿佛烟是一种能托住她情绪的知音。她点了烟,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烟雾让她的脸有种疏离感。她顿了一下,自问自答,你们以为我是在乎爸妈那件事吗?真不是,那都过去了。她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在乎的是现在,刚才,我突然觉得,你们三个才是一个阵营的,我被你们从你们的世界里推开,我突然觉得,就算是亲情也不是值得永远相信与托付的。
这种情境在我们四人之间不曾有过,又似曾有过。就像某一次聊天,我们聊兴正浓,话题顾自就跑到童年去了,说起以前的老屋,外婆,那些斑驳又迷人的旧时光。我们三个集体在记忆里流连忘返,却突然发现,她怔怔地看着我们,明明坐在眼前,却被一堵墙隔着。我们才恍然,我们曾有的光阴里,没有她。她是我们的世界里那个唯一走失的孩子。
2
我永远不可能知道,被自己的亲生父母弃养,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体验。
母亲每次说起这件事,声音便会低沉潮湿起来。那是我这辈子眼泪流得最多的日子,真的,眼泪都要流干了。我还在月子里,奶水那个胀痛呀,想着你吃不到母乳,心里又急又疼,整天哭,眼睛都要哭瞎了。母亲的声音有种被水汽包裹的滞重,那时候真是难啊,我们到处打听,换了好几户人家,总是放不下你,想着一定要为你寻一户最好最靠谱的人家。母亲叹口气,接着说,妹仂,妈也不想,真的没有办法,那个时候,能把你的生命留下来,为你找到一个妥善的安顿,我和你爸已经是尽了最大的能力了。母亲说得丝丝入扣,情感饱满,在情在理。最后,她还笃定地说了一句,妹仂,不管怎么说,妈在情感上并没有亏欠你。
母亲说的没错。老四的际遇,在那个时代并不鲜见。在农村,为了多生一个娃,为了生一个男娃,多少家庭一边义无反顾一边战战兢兢。我们家也如此。超生,曾是父亲履历里唯一的污点。在生下老三后,身为公务员的父亲受到了严厉的处罚,因为领导的看重与力保才没丢掉工作,但为此毁了仕途,被开除党籍,免掉了刚就任的副所长职务,还连降两级工资。代价够惨痛的了。如此,这个家怎么能容下老四呢,这老老小小一大家子得活命呀。可是,再缜密的逻辑,再充分的理由,再动情的诉说,都无法篡改一个事实,不能抹去一个生命个体遭受的不公待遇及别样体验。何况,母亲的说辞有明显的漏洞。老四被弃养,并不只是因为她是老四。她并不是我们家最后一个孩子。在她之后,母亲生下了弟弟,我们家唯一的男孩。他不仅没有被抱走,还成了父亲眼里的光。为了他的到来,父亲几乎是不顾一切的。
父亲从不解释,只是默默用行动来表达对这个女儿的愧疚。每一次,几个女儿带着各自的儿女回娘家,孩子们亲热地围在他们的外公跟前,父亲总是第一个抱起她的孩子。这个从不善于跟儿女表达情感的父亲,很自然地抱起这个外孙,把他放在自己的膝前,满眼慈爱。每次拍全家福,父亲也会将她的孩子抱在怀里,仿佛这个孩子才是他唯一嫡亲的外孙。偶尔来城里,父亲无论如何也要抽出时间,单独去下老四家里,捎点东西,或者塞点钱。给我外孙子买东西吃,他每次都这样说。好像他能通过这个外孙,抵达过去的岁月,接续起一份断裂的父爱。父亲生病后,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话,有一次却专门跟母亲说起来,以后,等我病好了,经济宽裕点,得顾下老四。
老四呢?没有人去问过她。她看上去早已释怀了。或者说我们都觉得她早已释怀了。她在成年之后,很自然地融入到这个家庭,融入我们。血浓于水,谁能阻挡血缘的回归呢?她的生父生母,一个给她复制了容貌,一个给她遗传了性情,她曾跟我说,她很小的时候看到他们,心就会莫名揪成一团。那些藏在年少时光里的刺,应该在岁月与亲情的浸泡下软化了吧。而我们姐妹四个,基因里自带磁场,早早就抱作一团,像从未被分割的整体。我们长着同一个胚子,笑起来的神韵,就像老天给我们相认的铁证,任何外人看了,都要惊羡,这分明是一张脸嘛!连她现在的名字,跟我们也毫无二致。我们从小就那么叫她,好像那就是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名字。有一次出去旅行,我偶然在她的火车票上看到她的本名,我一愣,说,我都忘了你这个本名了,这名字好陌生啊。她淡淡一笑,那个名字,是被你们叫起来的,它只属于你们,这个名字,才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依据,是唯一被法律承认的名字。
她在这个名字里,姓林。我们的家谱以及户口簿里,从未有过这个名字。
是的,我们都忘了她的过去,那些经历与时光,是她一个人的丛林与河流。
3
我在原生家庭里正常地长大,作为家里的长女,我的生命显得无比光明正大。我似乎从没设身处地地去想过老四,那个生活在别处的小妹。
我第一次去看她,在我十岁左右吧。我对那个家庭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但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我至今记得。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坐在屋前的小板凳上,单薄瘦小的身子,黄黄的头发,怯怯的表情,两条鼻涕挂在鼻前,一伸一缩,拉风箱似的。这个可怜兮兮的鼻涕虫。我凑上前去看她,鼻子酸酸的,突然就流出泪来。血缘是多么神奇呀,只是一眼,我就将她认了。我母亲一惊,也随即掉下泪来。她后来逢人就说,老大真是懂事,第一次看到妹妹就哭了。
我后来并没有更多地参与她的成长。她偶尔被她爹娘带来家里走动,总是怯生生的样子,对爸妈有些躲闪,却屁颠屁颠地跟在我们后面,欢喜地叫着,姐姐,姐姐。遗憾的是,我第一次见她的情感并没有延续或展开,仿佛那只是一种本能或者作秀。我们的生活被隔开,进入两条不同的河流。记忆中,只有那个夏天,她第一次介入这个家,短暂地做回了我们的老四。
好像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她那个家的村子发了洪水,她被她养父送到家里来小住。十三四岁的她,身板有些瘦小,眉眼倒长开了些,有了几分少女的模样。面对父亲与母亲,她低眉垂眼,脸始终拘着,看着姐姐们唇边才漾开一些笑。待熟了一些后,她放下了些拘束,渐渐显出些灵动与活泛来。我那时刚中专毕业,正沉浸在一段恋情里,眼里心里都是远方一个穿海军服的兵哥哥,无暇顾及她。因为年纪相仿,她跟老三迅速抱成团。那段时间,我们各自安静自足地待在自己的领地里,我躲在房间偷偷写情书,两姐妹则如饥似渴地捧读着远方的兵哥哥寄来的书籍,《约翰·克利斯朵夫》《傲慢与偏见》《简·爱》《小妇人》等,对我们来说,那是比巧克力还要珍贵的礼物。
一些模糊而温馨的片断,如远去的电影画面。老屋的天井像一块天然幕布,四个围坐的姐妹,宛若四朵并蒂而生的花。我们一起热烈地讨论《小妇人》,每个人对号入座,自比梅格、乔、贝丝与艾米,争论她们各自的优缺点。问到她最喜欢谁时,她红着脸,傻呵呵地说,我都喜欢,但我还是最喜欢艾米,艾米多好,有三个姐姐!我们便笑了。我发现,她比我们几个更乐意扎进书堆里,捧着那些砖头般的书籍,像捧着宝盒,眼里发着光。她和父亲一样,不但痴迷于书,还乐于摘抄与批注。基因真是不掺假。
那个夏天过得很快,暑热刚过,她的爹捎来口信,说那边水已经退了,下午来接她回去。我们都有些不舍。饭桌上,母亲问她要不要再多住几天,语气轻淡,却很有慈母的样子。父亲不太吭声,只是频繁地往她碗里夹肉。外婆在一旁静静地吃着饭,眼睛却紧盯着她,她每夹起一片肉,外婆的喉咙就会发出莫名的声响,像要清掉嗓子眼里堵着的一口痰。痰老清不掉,这个偏心的老妇人终于忍不住,从盘子里麻利地夹起一筷子肉片压实到她唯一的外孙碗里,喝斥他,吃吧,就你会吃!吃了也不见长肉。我看见老四默默低下头,一片肉含在嘴里嚼了半天。
她在家里住了一个多月,便被她养父带回去了。我们又都照常地过日子,仿佛她并没有来过。很多年后,我在一本有些发旧的《鲁迅全集》里发现了一页折痕,里面有一句话被她用红笔圈了起来,我看着,心里顿时涌起一些波澜。那句话是,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