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灾

作者: 吴昕孺

蚁灾0

我们早已考证出,在罗岭村广袤的土地上,至少生活着三种蚂蚁,一种是碎米般大小的黄蚁,一种是头大身长的黑蚁,还有一种体型介乎两者之间,却长着翅膀,经常在空中偷袭,我们叫它“飞蚂蚁”。

此前,我们一直以为白蚁也是蚂蚁中的一种,但四十出头就长着一头白发的肖老师说,白蚁不属于蚂蚁。我有些不服气,问肖老师,那为什么要叫白蚁呢,白蚁不就是指白色的蚂蚁吗?肖老师语调不高,语气却是硬邦邦的:

“它长得白,和蚂蚁相像,所以取名‘白蚁’,但它和蚂蚁是两种不同的东西。虫字边的‘蚂’和女字边的‘妈’也长得像,它们是同一个字吗?”

我们谁都不敢吱声了,倒不是因为肖老师有多凶,而是他不知有意还是巧合地,竟然将“蚂”和“妈”这两个字相提并论,连班长匹超那样的大脑袋都接不上茬,我们只好尴尬地笑几声,一哄而散。

其实,我们内心里也不愿意将白蚁归于蚂蚁一类。白蚁是让人谈之而色变的害虫,而蚂蚁大多数时候是我们的玩伴和玩具,危害大不到哪儿去。放学后,我和匹超、宋武、范小军、杨立生他们一起,坐在罗岭山的坡地上,用吵架的声气,辨析蚂蚁与白蚁的区别。他们几个玩得好,本来比较排斥我,大概是看在我敢于质问肖老师这一点上,他们觉得这个讨论会我不应该缺席。

“白蚁是白的,蚂蚁没有白的。”宋武抢先发言。

“白蚁当然是白的,不然怎么会叫白蚁呢,你这说了等于没说!”匹超对他翻了一个白眼,还狠狠抢白了他一顿。我看着宋武,觉得黑不溜秋的他也全身泛白了。

“蚂蚁的头顶长着一对触角,可白蚁头上有对钳子,那是它最厉害的武器,连铁都可以钳碎……”

杨立生话还没说完,宋武就插嘴了:“不可能吧,一把肉钳子钳得碎铁?莫把水桶当喇叭吹咯。”

“我二伯说的。哪回闹白蚁灾,不请我二伯去!”这个回答理直气壮。杨立生的二伯抗美援朝回来,在村里当过民兵营长,对付白蚁很有一套。

匹超朝范小军努努嘴,意思是要他发表意见。范小军头一甩,差点把一梭子鼻涕龙甩到匹超裤腿上,吓得匹超后退两步。

“我抓过白蚁,它全身软乎乎的,更像蛆婆子,跟蚂蚁肯定不是一类。”

“嘚瑟啊,谁没抓过!你吃过才算你狠,没吃过就先管住你的鼻涕龙,好呗?”

范小军用袖子抹了一把鼻子,嘴里嘟囔了一句。正好刮来一阵风,我没听清,估计匹超也没听清,他把眼睛望向我。

我有点心虚。我从没抓过白蚁,而且只看见过一次,就是前年秋天,五保户汪三娭毑家闹白蚁,我们一起去看的热闹。

汪三娭毑独自住在山冲里,周围都没人家。她老公汪三爹去世好多年了,在汪三爹去世前好多年,他们仅有的一对儿女,儿子溺死在罗岭河,女儿暴病身亡。拿宋武的伯伯宋大伯的话来说,“上帝收人就像我们踩死蚂蚁一样简单”。我对这句话很不理解,死一个人是多大的事啊!看得出汪三娭毑至今都没能从丧子(女)、丧夫的悲痛中走出来,她几乎足不出户。或许,真正压倒她的还不是失去亲人的悲痛,而是灾难集中发生在她身上,让她深感屈辱—命不好—村里人都这么说。她所遭逢的命运,让她抬不起头来,让她没脸和其他命好的人站在一起,她甚至连说话都低声细气,不撮起耳朵很难听清。

宋大伯是个大好人,他自称和汪三娭毑家沾点远亲,时不时去她家看看,帮她做点事,解决她的实际困难。那次,他去给汪三娭毑劈木柴,以防变天降温,发现她家的门槛、门框上生着密密麻麻的“虫眼”,那些“虫眼”里还嵌着形同粉末的泥巴。他举起柴刀,劈开一道口子,看到里面已经空了,白蚁惊慌逃窜,赶紧通知杨立生的二伯。

消息很快传遍全村。第二天下午,肖老师特意早点放学,我们一窝蜂跑去汪三娭毑家看捉白蚁。到了那里,大人们早已在汪三娭毑家周围画上了石灰线,我们只能站在石灰线之外。宋大伯、杨二伯、宋武和杨立生的爸爸都在里面忙活,杨二伯显然是总指挥,其他人都听他的调遣。

我们看了好一阵,也搞不懂他们在干啥。他们不停地进进出出,时而盯着门槛上的一线泥巴出神,时而围着屋外几棵大树的树干转圈,时而在屋里敲出“嘭咚嘭咚”的沉闷声响,好像在放皮影戏,我们却看不到。开始还很兴奋,慢慢地,缺乏信息刺激,就让一场漫长的等待变得越来越乏味。宋武和杨立生都扯起嗓子喊他们的爸爸,试图率先获取第一手情报。可那两个人像约好了似的,望都不朝这边望一眼,感觉石灰线里面根本就没宋武和杨立生的“爸爸”,而只是几个捉白蚁的人。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落开来,有的去摘猪草、捡柴去了,有的上山采毛栗子去了,有的回家做饭去了。到最后,我边上只剩下学习委员李燕子以及万小凤等几个女同学。匹超老是笑我喜欢跟女同学“泡”在一起,哪是我“喜欢”,明明是他们都跑了,才造成我“喜欢”的假象。不过,说老实话,我也没有不喜欢。即便我和李燕子之间隔着万小凤,我也感到十分愉悦,感到自己被学习委员的光辉照耀,心头的爽快足以驱除被嘲讽的阴霾。

宋大伯出来了。他一边弯着身子,盯着地面看,一边直往我们这边走来。当他靠近石灰线时,我压低嗓门喊他:“宋大伯,白蚁捉完了没?”宋大伯抬头看我一眼,悄声说:“必须找到白蚁巢,再等会,别着急。”说完,又急匆匆地回屋了。我斜过身子,骄傲地对着李燕子笑了笑,她恰好也撇过身子,回我以嫣然一笑,一副很是佩服的样子。

万小凤也走了。她喊李燕子一起走,李燕子说,她还想看一会儿。天啦,在无聊的等待中,我曾设想过这样的情景,当然不会奢望它成为现实。没想到,意念竟能生发这么大的力量,硬生生地把万小凤给“搬”走了!现在的难题是,我和李燕子之间有一个曾经站着万小凤的空当,我不知道要不要挪过去,用“自己”填补这个空当。我想了很久,脚却像生了根,一动也没动。我又想,李燕子会不会挪过来呢?又想了很久,她也没有挪过来。我只瞅见她的身体摇晃了两下,可能是站累了吧……

我正想问李燕子是不是站累了,突然,汪三娭毑屋场那头传来一阵响动。杨立生的二伯出来了!他身后,宋大伯提着一个木桶,看那姿势,至少有大半桶水,宋武和杨立生的爸爸,一个挑着一担石灰,一个拿着两把锄头。宋大伯把木桶放到屋前坪一棵高大的芭蕉树下,从一个纤维袋里掏出一个棕黄色纸袋,他拆开纸袋,将里面的粉末全部倒进桶里。他问正在盯着地面看的杨二伯,一袋够不?杨二伯像是对着地上的一只蚂蚁说话,两袋吧。宋大伯就又拆了一袋。那些粉末是灰白色的,有点像水泥,它们落进水桶之后,“咝咝”作响,不知是高兴得欢叫还是痛苦得呻吟。

杨二伯像先前宋大伯那样,哈着腰,盯着地面,慢慢地边看边走,像我们做作业时找一篇文章里的错别字。他的线路也和宋大伯一样,直往我们这边而来。我既紧张又开心:莫非我和李燕子的脚下也躲着白蚁?我低头一瞧,只见两粒黑头蚂蚁在一根稻草上互不相让,眼看要打起来……要是平时,这样的场面够我看一两个时辰,今天我才懒得理它们!可等我抬起头来,杨二伯已经在芭蕉树那里拐弯,下到了屋前连接后山和田塍的一条水坝边。他沿着水坝往前走,坝与山的交会处有一株枯了半边的榆树。他拍了拍树干,树上有几片叶子像鸟一般惊得飞起,其中一片落到他头上,就赖在那里不肯下来。他戴着那片叶子盯着地上,又蹲下身子,抠起一块泥巴,掰碎了看,还凑到鼻子前嗅了嗅……终于,他将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含进口里,打出一个响亮的唿哨。宋大伯三人提桶的提桶,担石灰的担石灰,拿锄头的拿锄头,快速到了那棵榆树下。

杨二伯从宋武的爸爸手里接过锄头,率先挖出一个窟窿。接着,他和杨立生的爸爸你一锄我一锄,没多时就挖出了一个大坑。我们首先是踮起脚尖,像鹅一样抻长脖子。我计算了一下,除非把脖子抻到芭蕉树那么高,否则什么都看不到。石灰线外仅剩下几个看客,大家实在忍不住,不知谁起的头,轰然向那个大坑跑去。我是每天练晨跑的,一启动便如离弦之箭,跑了几步,意识到李燕子还在后面,便硬生生地停下来。往后看,李燕子却不见了!我很奇怪,她跟我一起等那么久,临到可以去看白蚁,却没影儿了;匹超、范小军他们倒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都跑到我前面去了。我赶紧转身,向那个大坑跑去,坑边已围满了人。我个子瘦小,像錾子一样从大人的腿间嵌进去,终于看到了那满坑蠕动的白蚁。

没想到它们有那么白,那是一种乡下极为罕见的纯白,我只在枝上的棉球、新买的搪瓷缸、空中飞舞的雪花等少数事物上领略过。至少,我从没见过这么白的“动物”,而且像涨水时的波浪般拥挤着,涌动着,纠缠着。看看还行,真要去抓,我肯定吓得脔心都会冲出来,我宁愿去捉蛆婆子。范小军说,白蚁像蛆,似乎很对,但我觉得有一个重要差异是,蛆让人恶心,白蚁却令人恐惧。蚂蚁则更非此类,连“飞蚂蚁”都只是讨人嫌,不会叫你恶心,其他蚂蚁我们拥有绝对的控制权,哪怕被它咬上一口,也不过痒刺刺的,增添一些趣味而已。

我本来准备把这个区别讲给他们听的,话到嘴边,觉得这可能会暴露我的胆小,被他们讥笑,便换了一种说法:

“白蚁之所以白,因为它们不是藏在地下,就是躲在什么东西里面,不见天日,不出汗;而蚂蚁呢,它们总是在外面晒太阳,运食物,搬家,不是黄焦焦的就是黑漆漆的。”

“你捡了我的讲!”宋武大声抗议。

“没有。他说出了一个道理,一看就知道比你有学问得多。”匹超夹带着阴阳怪气,然后偏着头问我,“可是,难道你看到过蚂蚁出汗吗?”

范小军、宋武、杨立生他们哈哈大笑起来。范小军笑得鼻涕龙乱甩,宋武则口水直淌,杨立生的头皮屑活像一拨拨刚出窝的飞蚂蚁……

不管怎么说,肖老师把白蚁从蚂蚁的种群中剔除出去,至少让我们和蚂蚁玩得更加心安理得。虽然我们在罗岭村发现的蚂蚁有三种,但究其实,真正玩得起来的只有大头黑蚂蚁。

黄蚂蚁不好玩主要是因为它体型太小,略大于灰尘,一粒米上可以趴三只,捉起来太费事。我和宋武玩过一次黄蚂蚁,是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和他在放学回来的路上,看到一队黄蚂蚁正在进行浩浩荡荡的迁徙。队伍中间,它们还搬运着一条已经干硬的蚯蚓。宋武将那根蚯蚓拈起来,放进旁边一个小水坑里,粘在蚯蚓身上的黄蚂蚁反应不一:极少数往蚯蚓背上爬,守住制高点;大多数采取游水逃命的方式,但没有谁能游上岸,游得最远的距离也不过一两只黑蚂蚁那么长。

“好蠢!”宋武骂了一声,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捡起一块泥巴对着那条干蚯蚓掷去,那些蚂蚁就全军覆没了。我好长时间还想起那些爬到蚯蚓背上的蚂蚁,要不是宋武捣蛋,它们是有可能获救的,风迟早会将那条蚯蚓吹到岸边来。

飞蚂蚁大多是褐色,比黄蚂蚁更不好玩。首先,它有翅膀,能飞来飞去,我们无法控制它;另外,它像蚊子一样咬人,轻则红痒,重则肿痛,虽然抹些口水就没事了,到底让人不爽。所以,和飞蚂蚁没啥好玩的,它叮到你身上,一巴掌过去,打到了算你报了仇,没打到算它走运气。只要不是太笨,基本上都打得到,因为飞蚂蚁咬人比黑蚂蚁要狠得多,口器扎进去一下子出不来。我唯一一次没打到,是手掌扑过去的时候,手指没来得及合拢,狡猾的它从指间溜走了。那应该是我遇到过的智商最高的一只飞蚂蚁。

啰啰唆唆说到这里,原来“蚂蚁是我们的玩伴”这个命题其实单指大头、长身、长着三对脚和一对触角的黑蚂蚁。

从肖老师那里得到“白蚁不属于蚂蚁”这一知识之后一个星期,范小军神秘兮兮地带了一只火柴盒到学校,壳面钻了密密麻麻一板小孔。他得意地打开盒子,原来里面藏着一只超级大的黑蚂蚁。这只蚂蚁在范小军信得过的男生们手上巡展,自然没到过我手上。不过没关系,我见缝插针也睃了它不少次。它站在我们惊讶而艳羡的目光中,简直像一匹马。匹超问他从哪里搞到的。他说,昨天下午,他在他家菜园里玩水枪,正要擤鼻涕的时候,眼睛余光瞅到一棵茄子下的这只黑色珍宝……

班上于是掀起了一股热潮。

肖老师上课非常严肃。那些天,我们上课看上去出奇地认真。肖老师刚开始还以为到底是高年级学生了,学习态度大有改观,可他一提问,女生都答得不错,男生包括班长匹超在内,要不答非所问,要不撬口不开—我们的脑袋里都只有一个念头,如何找到超大黑蚂蚁?回想已经找过的地方,搜寻被遗漏的可能藏匿之处;还有,臆想自己已经找到了……肖老师气不打一处来,手上的教鞭嗞嗞冒烟,也没能扑灭我们的蚂蚁梦。

先后有杨立生、匹超、宋武,甚至万小凤都带过一只自以为可超过范小军那只的大黑蚂蚁到学校来,可范小军掏出火柴盒一比,还是他的最大!

有天早晨,我跑完步去学校,稍晚了点。急急地走到通往罗岭山的第四条岔道时,闪出一个穿着粉红色的确良衬衣的窈窕身影。她平时很早就到学校的,今天这么磨蹭,好像在等什么人。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先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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