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礼

作者: 孙妮

成人礼0

小梨恋爱了。

我和大白作为她的闺蜜,为她高兴不已,无他,剩女恋爱,可喜可贺。

小梨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公务员,眉清目秀,脾气温柔,就是俗称的软妹子。至今仍待字闺中,我看全是因为她的不作为。她一不相亲,二不在婚恋网站上征婚,三不看非诚勿扰,反而对我等挚友的忠告不屑一顾,觉得感情看缘分,太刻意就俗了。我和大白等朋友对她的这种行为作派纷纷翻白眼,并见一面耳提面命一次,告诫她必须要将我等凡人的劝告记在心上,见于行动。因为这是大多数人走过的路,而这条路绝对是最平坦、最正确的大路。

小梨慢慢悠悠,前年忙她的博士生考试,今年忙法律资格证考试,时间没浪费,可是年岁不饶人啊。我和大白都是两个娃的妈了,小梨还是小梨,我们总是以差不多气急败坏的口气对她吼:“不要捣鼓这些没用的了,赶紧出去找男人!”小梨则微微一笑,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中。我的女儿如果和小梨一个德性,我估计我会疯掉,于是我和大白商量好了,我的女娃和大白儿子结娃娃亲,亲上加亲。

今年北京的春天格外明媚,主要是北京的杨树都不飘絮了。往年这时候走在北京的马路上,鼻子甚至嘴都要防着空气中的杨絮,杨絮在空中飞舞,完全没有规律,我们在杨絮中穿行,拍偶像剧很唯美,但是黏着感、皮肤的过敏真是躲无可躲,烦不胜烦。今年看了新闻,原来雌杨树都打了针,类似避孕效果,减少生殖性质的开花结果,增加长叶子的生长行为。园林部门看来是做了深入调研,用科学手段解决自然问题。今年的杨絮就明显减少了,让我们对这个春天的最深刻印象定格在了空无一物的空气。

就在这样体感温暖愉悦的春天里,小梨告诉我们,她恋爱了。

“和谁?”我们都露出了姨妈的笑容。

小梨一股脑都告诉了我们,对方叫杨阳,在网上认识的,和小梨一样是公务员,离过婚,小孩由其前妻抚养。目前两人均感满意,已经确定了关系,每天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我和大白当然是由衷地为小梨高兴,对方虽然离异有孩,不过胜在职业稳定,和小梨一样都是体制内,为人应该也是稳重妥帖,两人现世安稳的前景就在眼前了。

我狠狠地把小梨抱进了怀里,这位我少女时代的密友,我一直看着她从带着朝露的百合花,默默盛开,又转瞬进入暮春时节,这次终于伶俐地拎住了春天的尾巴,迎来了属于她的春天。

小梨也被我和大白感动了,一个劲地说要请我和大白吃饭,一起庆祝一下。

我和大白趁机对小梨说:“你就不要请了,让你家那位请我们,我们也正好给你把把关。”

小梨面有难色,“那位说了,现在不和我朋友吃饭。两个人还没有了解到一定程度,他觉得要等完全确定下来,再和双方的朋友、亲戚见面。”

我和大白微微一愣,“这是什么套路?现在男生都这么谨慎吗?”

小梨又怕我和大白误会她男友,赶紧补充:“他同事都不知道他离婚,他想等到两个人关系稳定之后,再公布。毕竟公务员比较注意形象。”

我和大白只好再三叮嘱小梨:“杨阳这种想法无可厚非,不过是不是太谨慎了?你还是要擦亮眼睛,不要什么都听他的,要有自己的主见。”

“小梨啊,”我不忍心喊了小梨一声,“我和大白之前老是催你恋爱,是因为希望你幸福。你这次谈恋爱,我和大白都为你高兴,不过你真的要多考察杨阳,不要被恋爱冲昏了头脑。”

小梨也正色起来,“嗯,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我会好好留意的。”

三人分手后,我和大白又视频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对杨阳的行为一致表示不理解,小梨的条件和性格一览无余,还需要这么严肃认真地考验吗?杨阳到底怎么想的,他对小梨真的是爱吗?我和大白陷入了对小梨的担心,小梨心思单纯,谈恋爱后智商直降为零。我甚至有些不好的预感,墨菲定律要发生了。

我原来一直不明白提出墨菲定律的人是要说明什么,墨菲定律简而言之就是,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按照墨菲定律,岂不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我后来看了一篇关于墨菲定律的解析,又豁然了,原来墨菲定律是告诉我们不管什么事情都要未雨绸缪,防止它往最坏的方向发展,并且它有好坏两个方面,其实我们可以选择正确的方向,哪怕事态消极了,我们仍可以通过努力触底反弹,起死回生。

几天后,小梨给我电话,告诉我,杨阳提出了分手,小梨约我和大白第二天在老地方咖啡厅见面。

这家咖啡厅是我们仨经常来的地方,一个临近落地玻璃窗的角落是我们常待的地方。阳光灿烂时,我们倚在沙发上海阔天空,尽情指点江山,就像我们年轻时那样肆无忌惮。绵绵细雨时,相互诉说生活中的平常事,把同情和慰问映照进彼此的心里。有时我们只是端起一杯咖啡,静静坐着一言不发,将心事含在嘴里,又混合着咖啡的香气滑入肚中。

今天天气很好,窗外是北京温和的蓝天,路上的行人神色匆忙,每个人都在赶路,面无表情。小梨神色恍惚,仿佛被老师训斥过的学生,略有不安地坐在我们对面。

看到小梨这个样子,我和大白心疼又气愤。

小梨不解地问我们:“我们前天还很好,可是昨天他说要分手。我应该怎么办?难道两个人的感情就这么容易消失吗?前天的爱人,今天就什么都不是了?”

小梨仿佛想到了什么,说到此处眼红几分。“难道两人经历过的事情都成空了吗?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是我臆想出来的吗?感情,可以就这样,不留一点痕迹了吗?”

“你们说,我要不要和杨阳说不要分手?”小梨惶恐地看着我和大白,眼中是垂死之人的渴望和无助。

我和大白不忍心给她任何答案,只能旁敲侧击地问她:“那如果杨阳说不分手呢?”

小梨一脸茫然,“那就更加珍惜这份感情啊。”

“然后呢?”

小梨不解地看着我和大白,“然后,就是我和杨阳过着快乐的生活啊。”

“小梨,你有没有想过,你和杨阳真实的问题在哪里?你们合适吗?谈得拢吗?是一类人吗?”

小梨陷入了沉思。

我在教育小孩方面一直在家唱白脸,今天也只能由我来给小梨刮骨疗毒,而大白负责情感疗愈。

“小梨,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问题,可能也不是他的问题,而是这段感情已经结束了。”

小梨抬起眼睛,泪水马上就要从眼眶里流出。这么痴情的小梨啊,甚至根本不能听见分手这个词。这种痴情,在现在这个时代是不是比LV更奢侈。而我和大白现在所做的是在打碎一个易碎的艺术珍品,还是在拯救小梨?

我狠了狠心,给小梨擦了擦脸,“小梨,你如果和杨阳复合了,那么之后呢,如果有一天他又没有预兆地和你说分手呢?你还要这么伤害自己吗?如果你们结婚之后,他提出离婚呢?你应该如何自处?”

小梨震惊地看着我,仿佛从来没考虑过会分手这件事。泪水在她眼中翻滚,就像即将将人吞噬的白色巨浪。

我和大白轻声问她:“你没有想过会分手吗?”

时间回溯到二十年前。很多人很多故事似乎只适合留在过去,你看得见年轻时的热闹,又觉得怎么也回不到那个青春时期,爬上你眉头和心头的是无法言说的惆怅。

那时我和小梨、大白刚进大学,师范大学中文系,我们仨在一个宿舍。初进校园的我们,因为远离家乡,各自坐在床边抹眼泪,看到彼此动作的一致性,忍不住都笑了。从那天起,我们就成了最好的朋友,笑在一起,跳在一起,唱在一起。

大一的时候流行联谊,因为大白的高中同学郝凡是男生宿舍的宿舍长,我们宿舍和郝凡宿舍结成了友好联邦。郝凡对建立同学间纯洁的友谊非常重视,每天都打一个长达一小时的电话指名大白接,商量联谊活动。我们看着大白接电话“呵呵呵”“哈哈哈”一个小时,总觉得这两人在假公济私。在两人接连五天的商量后,终于确定两个宿舍先一起去学校后山瞻仰革命烈士墓,再一起去饭店用餐。我们女生纷纷表示不想爬山。活动遂直接奔赴用餐主题。

饭桌上,小梨坐在郝凡室友孙蔚的旁边。我们这才知道去学校后山瞻仰革命烈士墓是孙蔚的主意。

小梨好奇地问:“你怎么想到这个活动的啊。”

孙蔚眉目清朗,温润如玉,看见有美女询问,不好意思地腼腆一笑,“只是这几日在看穆旦的诗歌,想了解中国抗战历史,故提议一起去瞻仰英灵。”孙蔚又补充道,“考虑不周,还请各位同学见谅。”

我们大家有些惊讶,有些同学对穆旦也不熟悉。

小梨轻声说:“穆旦的诗歌很有人性的悲悯啊。”

孙蔚眼睛一亮,“是的啊,特别是他参加了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后,他的诗歌直面生命、死亡和永恒,有一种伟大的悲剧的精神力量。”

小梨背诵起穆旦《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白骨》的名句,孙蔚也跟着吟诵: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我们都支起耳朵,他们两人却不再说这个话题。我们感觉到此二人心性纯净,不食人间烟火,很是般配。

当事人不主动,吃瓜群众很积极。吃完饭的当天晚上,我们夜聊时,大白问小梨:“你觉得孙蔚怎么样?”

黑暗中小梨一顿,“还好。”

大白在床上一翻身,坐起来,“我觉得孙蔚对你有意思,明天给你去问问郝凡。”

小梨赶紧说:“才见了一次面,能说什么呢?”

大白说:“哪止一次面呢?不是还有一见就钟情的吗,我们都看出来了,少女不要不好意思啊。”

室友都笑起来,有人建议,大白以个人身份去问郝凡,不要提小梨的感受。小梨支支吾吾算默许了。

第二天上午上古代文学课,大白特意起个大早,拉着小梨到教室占位置,把最后一排位置全部用书摆上,大家都挤到后面享受开小差聊天的乐趣。不一会,郝凡宿舍的人来了,大白忙招呼他们坐过来,特意把小梨身边的位置留给孙蔚。

郝凡过来时还睡眼惺忪,一看到大白整个人马上精神起来。得知大白特意占了位置,受宠若惊,马上趁离上课还有五分钟,冲到学校的小卖部买了一堆梅子口香糖。

小梨用手肘碰碰大白,打趣道:“美女啊。”

大白倒挺坦率,“他有眼光。”

孙蔚坐在小梨旁边,接话说:“郝凡人很好的。”

大白赶紧顺藤摸瓜,“你呢?”

孙蔚没作声,看了小梨一眼。这一看,小梨的脸红了。

郝凡坐在大白旁边,正在殷勤地给大白打开装梅子的零食袋,接话道:“孙蔚有君子之风啊。”

讲台上的老师正在激情昂扬地说《诗经》,听到后排聊天,不高兴地点名:“坐在最后那排穿红衣服的男生,请你谈谈《诗经》中的女性情感。”

郝凡一下子站起来,“老师,我觉得这个问题我同学可能更清楚,请孙蔚同学回答。”

孙蔚也不推辞,站起来回答:“《诗经》中的女性大多身份不明,疑为女奴的可能性较大,还有一些是身份比较明确的贵族妇女。两者的装扮和气质都迥然不同。但相同的是在那些爱情诗中,她们所表现出来的对情郎生死不渝的爱情和被情郎背叛后撕心裂肺的痛苦都是那么真挚、无邪和纯粹。”似乎还没说透,孙蔚索性当场吟了一首诗:“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一席话下来,大家都被惊住了,呼啦啦地拍起手来。

郝凡高兴地拍桌子,“好你个孙蔚!”

小梨嘴里含着酸梅,听见这句话,一时愣住了:“之死矢靡它”,是非他莫属吗?小梨好像看见一位女子低着螓首,用沉寂的朱唇轻唱着“到死都只有他”。姑娘的情郎是谁?什么事情让她发出这种非卿不嫁的感慨?几千年过去了,姑娘和情郎都已不在,当年的故事无人知晓,留下来的只有这一句“之死矢靡它”。

老师看着台下这一群小疯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继续讲课。

就像所有的校园爱情故事一样,小梨和孙蔚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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