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河
作者: 王语轩
一
一条通往远方的小路,从村子里出发,一路曲曲弯弯,虚弱而又执拗地在田野之间穿行。路两边长满了青青杨柳,一条哗哗流淌的小河横穿而过,河上有一座嘎吱作响的小木桥。
一位弯腰驼背的老奶奶,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两个人手里各拿一根拇指粗的长木棍,分别站在桥的两头,驱赶着水里的鸭子和鹅,白花花的鸭子如天边的流云,在青绿色的水上缓缓飘动。
一老一少的脚下,奔跑着一只毛茸茸的像小雪球一样的小白狗,它圆圆的脑袋晃来晃去,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它跑前跑后,时不时地仰起小脑袋凝望着她们。河水宛如一面长长的、弯弯的、亮晶晶的镜子,倒映着蓝天和晚霞。雪白的鸭子们叽里呱啦,连飞带跳地划过水面,平静的水面刹那间波光粼粼,晕染了一河梦幻般的夕阳。
这是我童年所有记忆里最美的画面。
因为我家靠河而住,岸边水草肥美,特别适合养殖,母亲和奶奶便每年都要购买很多鸭鹅放养,一来吃肉方便,二来可以把吃不完的鸭蛋鹅蛋卖了增加收入,于是,每到放学,我的任务就是和奶奶一起赶鸭鹅回家。
犹记得许多个黄昏,我和奶奶手持木棍,去河边收拢鸭子和鹅。这些顽皮的小家伙贪恋河水的清凉和河里的美食,在外面都玩疯了,整整一天的时光也没能让它们尽兴,眼看天黑了还不想回家。
其实,我也不想回,一边磨磨叽叽地假意追赶它们,一边在河水里追逐跳跃。
被太阳晒了一天的河水真暖啊,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发出诱人的光。清澈见底的河川里铺满了五彩斑斓的小石子,沙地柔柔软软,踩在上面太舒服了,细浪湿津津地舔着我的光脚丫,痒痒的,柔软到了心里。
我甚至希望它们一直待着,这样,我也就能有更多的时间和河水接触。
鸭鹅们似乎能懂我的心事,慢悠悠地和我们玩起了捉迷藏。
我们在这边赶,它们就嘎嘎嘎地叫着,扑棱棱飞到了河的那边,我们又去河那边赶,没等我们过去,它们又扑棱棱飞到了这边,如此反复好多遍,小木桥上便来来回回地奔跑着一老一少,上演着一场人与鹅鸭的大战。
小狗子也不闲着,事实上,它是来帮倒忙的。
它扭着圆嘟嘟的小屁股,乐此不疲地来回奔跑在最前面,不断地摇晃着毛乎乎的小脑袋,甚至用短短的前爪摁住落在后面的鸭鹅。鸭鹅们发出惊恐的鸣叫,连飞带跳地乱作一团。但它并不是真的撕咬它们,而是摁住了再放开,还没等人家跑远又去摁住,反反复复,一副逗人家玩的顽皮样。
此情此景,完全可以用鸡飞狗跳,不,准确说应该是鸭飞狗跳这个词来形容了,鹅鸭们吓得四散奔逃,腾起的灰尘飘扬在落日余晖里,像云雾一样缭绕在我们的周围。
跑归跑,飞归飞,经过一番挣扎,鸭鹅们终于还是拗不过人的执着,就像我也拗不过奶奶的旨意,只好乖乖地排着长队,一路上唱着嘹亮的歌,浩浩荡荡地回到了小院。
被霞光映红的院墙上,爬满了姹紫嫣红的蔷薇花。这些花骨朵儿高高低低,拥拥挤挤,一簇簇,一丛丛,点缀于绿波之间,在夕阳下羞涩地咧嘴憨笑,仿佛也在欢迎我们归来。
二
傍晚的小院被包裹在盛夏夕阳的余烬里,蒸腾着溽热的暑气。
回家的鸭鹅们叽里呱啦,伸长脖颈用劲地鸣叫着,宣告它们的凯旋;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偏着头张望着,等待一天里最美味的晚餐开宴。
此时,整个村子都能听见这高昂的鸣叫,和着谁家的马牛羊叫,还有断断续续的狗叫声,夹杂着孩子哭大人骂的声音,闹哄哄的吵嚷成一片。
土生土长的我早就听习惯了这样的乡村奏鸣曲,倒是长大后,被水泥高楼包围,再也无缘听到这么美的曲子了。
这时奶奶便一手拿着竹簸箕,一手推开仓库门,不紧不慢地从麻袋里舀出一大簸箕粮食来,嘴里发出咕咕咕的指令,随即大手一扬,刷的一下,院子的水泥地上,玉米粒,大麦小麦粒,还有谷子糜子和油葵便滚落一地。鸭鹅们,公鸡母鸡们立马停止了叫声,争先恐后地飞奔而来,齐齐地低下头,欢快地啄食起来。
猛然间,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有它们嘴巴啄在地面上发出的沙沙声,此起彼落。
泊在屋檐上歇息的鸽子们,经不起这诱惑,一个个咕噜咕噜转动着红宝石般晶莹的眼球,伸长脖子打量着。确信没有危险时,便扑棱棱飞下来,在鸡鸭们的空隙里钻来钻去,灵巧的、红红的小嘴巴一上一下地轻啄,捡那些个头小的粮食吃。吃完了一颗,换个地方又啄一颗,鲜红的爪子踩在地面上,像两朵冷艳的桃花,分外娇艳。
这些鸽子,它们可是我父亲的心肝宝贝,是他花高价从信鸽市场买来的,它们可以飞行几千公里不迷路,且能安全返回。只有十来只,个个几乎通体雪白,红嘴红爪,玲珑小巧。
它们的小腿上都戴着指环,上面被编上了号。父亲还给它们佩戴了鸽哨,每当它们在蓝天上翱翔时,鸽哨声声,清脆悦耳,似天籁之音从云端缓缓传来,余音缭绕,煞是醉人。
不过,给鸽子佩戴鸽哨可是个技术活,不是谁都会的。先要数清楚鸽子的尾羽有几根,然后在正中那根距臀尖约一厘米半处,用针引线,平穿而过,然后打结系牢。线宜用优质棉纱,或鲜艳的五色丝线。用丝线时必须多打结扣,以免滑脱。缝哨尾时,哨口还要朝前,将哨鼻插入尾翎正中缝隙中。这时哨鼻上的小孔恰好在尾翎之下露出,用长约五厘米的铅丝穿过小孔,弯成圆圈,两端交搭,以防张开。这样就把鸽哨固定好了,不能向左右、上下、前后任何一方移动,而牢牢地固定在鸽尾,鸽子飞起来也就平稳了。
父亲在这个时候,注意力非常集中,一句话也不说,只看见他手指灵活,有条不紊地做着手里的活,专注得只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我安静地蹲在一旁,认真地看他的一举一动,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一个不小心,惊动了鸽子。看见鸽哨终于安好了,我才跟着长长地呼口气,心里对父亲的敬佩之情又增添几分。
父亲非常喜欢这些小可爱,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呵护着。每天都把鸽子屋打扫得干干净净,并定期杀菌消毒。它们的专用饮水器被吊在墙上,每天更换干净新鲜的水,这样就不怕鸡鸭们争抢时被污染,鸽子落在架子上,就可以自由饮用。
鸽子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观察久了,你会发现它们都不一样。父亲就根据它们的长相和习性,给它们取了不同的名字。比如这只个头小点偏瘦点的,就叫它小白点;那只强壮又能吃的叫大个子;还有那只最爱站在屋檐上一边转圈圈一边“咕噜咕噜”唱歌的叫小百灵;还有一只腿上长了毛,像穿着灯笼裤的,就叫小灯笼;更可笑的是那只胆子大不怕人,常常站在父亲肩膀上悠闲地啄羽毛的鸽子,父亲就叫它调皮蛋。
至于具体到底有多少名字,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每只鸽子都有它的专属名字。在我眼里,每一只鸽子都长一个样,我不想那么麻烦,记来记去头都疼,干脆就把所有鸽子统称为小白鸽。
父亲是个教师,平时很忙碌,他差不多把业余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鸽子们的身上。他曾用钢筋给它们焊了一个大大的鸽子屋,里面墙上一层层挂满了亲手用木头做的鸽子窝,每个窝里都垫着柔软的稻草,每隔一米就留有通风出口,供鸽子们自由来去,呼吸新鲜空气。这鸽子屋宽敞通亮,风吹不着,雨淋不上,安逸舒服得很。
我问过父亲,也就十几只鸽子,为什么弄这么大屋子,这不是浪费吗。父亲说,等鸽子们以后生了孩子,就能住得更舒服一些。
事实上真的就是这样,在后来的几年中,鸽子繁衍后代的速度真快,它们越来越多,像赶着来我家集合似的。父亲又先后做了好几个鸽子屋。幸好乡下的院子够大,任由它们安家落户。
每当鸽子们飞上蓝天,好似千万朵白云在飞翔,翩若惊鸿,那鸽哨声响彻云霄,穿透了半个天空。
而它们落下来时,白花花一片,宛如万朵白莲绽放于凡尘,圣洁,高雅,如梦如幻。
多年以后,它们的样子,依稀还在我的梦里常常出现: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悬挂在山头,一群鸽子飞过,甩下一阵悦耳的鸽哨声,随即暮色四合,只有一闪一闪的灯火夹杂着几声狗叫,小村庄就荡漾在一片蛙声里。
后来亲戚朋友都来讨要,送这家几只送那家几只,加上有一年不知道染上了什么病,死的死,逃的逃,等我长大后鸽子慢慢地就变少了。
父亲从小就爱捣鼓这些鸽子啊等鸟类,因为养鸽子,可没少挨奶奶和妈妈的训,她们常说他不务正业,瞎折腾。但在我眼里,父亲一直都是一个爱生活有情趣的好男人。不过,我慢慢发现,她们也只是轻风细雨般地唠叨唠叨,从没见实质性的干预。
父亲并没有因为两个女人的唠叨而停手,依旧我行我素,该养鸽子还是养鸽子,这么些年,从来就没有间断过。就是现在,如果你走进这个村庄,看到屋檐上泊着一溜儿雪白鸽子的人家,那一定就是我家了。
三
相比之下,鸭子可没有鸽子这么儒雅,它们横冲直闯,一点都不挑食,扁扁的嘴巴像个小铲子,不停地把前面的粮食铲进自己的嘴巴,用狼吞虎咽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它们还不爱干净,边吃边拉,也不管别人的感受。
奶奶说鸭子没有嗉子,是直肠子,所以能吃能拉。可同样的没嗉子,人家鹅们的吃相就好看多了。看人家迈着优雅的步子,慢悠悠地走着,吃着,修长的脖颈一起一落,体态轻盈端庄,优雅得像个绅士。
也许鸭子们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好吧,依旧放开嘴巴卖力地吃着,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样子。为了生存,谁还管优雅不优雅。
奶奶手捧簸箕站在它们中间,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一遍又一遍数着面前的鸡鸭鹅,仿佛数珍珠一样数着她的宝贝们。
几只胆大的芦花鸡,直接跳在了奶奶手上的簸箕里争吃,奶奶也不发火,任由它们开这小灶。谁让人家最能生蛋,是鸡们的顶梁柱呢?
你别说,奶奶养几十只鸡,就数这几只芦花鸡特别能生蛋,每天一大早就上飞下跳,东瞅瞅西望望,寻找偏僻安静的地方下蛋。它们找到一个自认为合适的窝,便一动不动地趴在窝里,通红的鸡冠像一团火焰,衬得全身雪白雪白的。下完了蛋,它们飞下鸡窝,咯咯咯地叫个不停,好像在炫耀它们的功劳。
每天放学后,我放下书包就抢着往鸡窝跑,生怕自己跑得慢,鸡蛋被别人收走了。
这些鸡可真会找地方下蛋,明明给它们垫好了窝,它们偏不去,专捡那些很高的草垛,人进不去的炕洞,偏僻的粮仓。害得我和哥哥为了收鸡蛋,爬上爬下,吃尽了苦头。有时候钻进炕洞爬不出来,弄得灰头土脸的。
其实,它们这样小心翼翼也不全是坏事,猫啊狗啊的打扰不着。
春天,一只最大的芦花鸡找不到了,找了好多天也没影儿,奶奶说一定是被狐狸叼走了。直到有一天,它领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崽,从草垛里大摇大摆地出来了,真正地震惊到了我们,尤其是奶奶,惊愕得嘴巴都闭不上了。
小鸡们叽叽喳喳,紧紧簇拥在老母鸡身边,老母鸡双翅耷拉着,尽力地把它们护拥在自己的怀里。我刚想上前摸摸小鸡,老母鸡就扑上来要啄我,吓得我赶紧躲在奶奶身后。
突然出现的小鸡们可把奶奶乐坏了,她急忙给它们喂上黄灿灿的小米粒,久久地望着它们吃食,一脸的满足感。
要知道孵小鸡可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这母鸡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来一窝鸡崽,奶奶能不高兴吗?这省了多少麻烦事啊。
天越来越热了,有的母鸡停止了生蛋,趴在窝里,不吃也不喝,时不时发出唤鸡崽的那种咕咕声。有经验的奶奶知道,母鸡要抱窝孵蛋了。她从众多的鸡蛋中挑选出个头中等,大小差不多的鸡蛋来,晚上在灯下一个一个地照着看,把那些严格挑选出来的鸡蛋轻轻地放进老母鸡的怀里。一般不超过二十个,太多了老母鸡孵不严实,影响孵化的质量。老母鸡会很配合地站立起来,等把鸡蛋放好了,才两腿分开而卧,把鸡蛋全部掩盖在自己的羽毛中,一动不动。每隔一两个小时,它就会站立起来,用自己的嘴巴慢慢地翻蛋,等把鸡蛋全部翻了遍,它又一动不动地卧下来,半眯着眼打盹儿。
孵蛋需要二十一天,这中途每隔三四天,母鸡也会下地进食,拉屎,活动几分钟,然后又静静地趴回窝里,一动不动。
终于小鸡要出壳了。奶奶把鸡窝端在自己的炕头上,白天晚上守着它们。这个时候哪能少了我呢?我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奶奶,寸步不离,十万个为什么问得奶奶脑袋瓜生疼,可她还是微笑着回答,从不向我发火。最后,我自己都觉得无趣,才闭上了嘴巴。我想,奶奶一定是菩萨转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