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级台阶和猫

1

有那么一些真心，让我们进入到深且静谧的生命深处，生命之中什么才是值得停留和回忆的呢？

我的小猫就是这一年没了的。它是一只长得非常标致的狮子猫，脖颈儿上有一圈毛长过其他地方，要是它愿意伸个懒腰，舒展筋骨站直身体，挺拔的小样儿搭配脖子上那长毛项圈，就是一只标准的小狮子。它还有一双鸳鸯眼，一只眼睛蓝得像深海，一只眼睛则时而是初春的翠绿时而是今年包饰里特别流行的小黄鸡款颜色。只要想起我的小猫，根本不用闭上眼睛，它那干坏事的可人的小模样，简直就像在我眼前一样。

所以直到今天我还是不能接受我的小猫咪已经离开了我。

七八年前，它还是一只小猫咪，刚刚习惯自己有了名字，家里人也开始习惯它，习惯它抓沙发，习惯它喵喵叫，习惯它满屋子飞的白色长毛。我感受到它和我、我和它之间越来越深厚的感情，于是在某日家里只有我俩的时候，从它身边走过的我“咚”的一声倒下。是的，我晕倒了，装晕倒后每一刻我都在祈祷，小猫咪会不会来闻闻我，会不会做出什么令我感动的举动。我不知道在冰冷的地板上躺了多久，直到感觉到身体已经僵硬得必须活动活动了，我爬起来发现我最亲密的伙伴，正在沙发的毯子上梳理着自己的毛发，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当你伸出手抚摸它，有时候它表现出舒服的表情，眯起眼睛微微抬起头来，你就会不自觉地放慢动作，手也跟着它的毛发轻飘起来。有时候它会张开嘴咬你的手，气哄哄的表现弄得你更想多摸几下，然后就成了你的手和它的嘴开始比速度，你伸出手碰一下它的身体，在它探出头咬你的时候立刻收回去，循环数次，直到它气得跳起来躲开你。

好几个月过去了，我一次也没有梦到过我的小猫咪。我意识到这件事情，是因为我关注了一个郑州暴雨后寻找丈夫的女人。她的年龄估计比我小几岁，有一个八个月大的孩子，她的丈夫下班后乘地铁回家，之后一直失联。那是七月份的事情，一夜之间铺天盖地的热搜，多少人获救，多少车辆报废，多少家庭被淹……在这些好好坏坏的新闻里，我看到了这个一方面求助一方面表达自己感情的女人。第三天，第四天……我每天刷她的微博看消息，每天刷新闻找消息，内心一直期待有奇迹发生。

还是等来了坏消息。我从来没有给陌生人留言的习惯，那天我留了一条她应该看不到的信息，感觉像是安慰她更是抚慰自己。前几天的七夕，我看到她写的微博，最后那句“我们梦里见”瞬间拉垮了我的情绪。

我们的人生其实有差不多一半的时间都是在睡眠中的，我们无法掌控醒着的人生，想一想，其实梦里的人生更是无法掌控。我在上写作课的时候教过“梦幻思维”，备课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词语，但是我却在自己的小说中多次用到梦境，有时候是为了预示，有时候是为了表达感情，有时候只是不经意地记录。

2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这个秋天我迎来了自己的第十个教师节，想一想真的很神奇，入职这么多年，教师节当天从来都没有被排课。当投影仪把印着“教师节快乐”和我照片的PPT打在黑板上的时候，当学生把写着祝福的贺卡递在我手上的时候，当教室里想起合唱版的“老师节日快乐”的时候……你会惊叹人类真的是需要仪式感的神奇物种，这种仪式感会成为直插内心的利器，你会觉得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是那么神圣。好像这就是人生的意义。

但有很多没有意义的事情，给我的生命带来了很多意义。

开车去学校的路上，要走一段环山路，右侧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左边是耸立的高山，天气好的时候，尤其是春秋两季，阳光是暖的，暖的阳光照出好看的绿或者多变的黄，就会有一种去郊游的错觉。那一日遇到修路，原本好几道的路被封了一边，沿着长长的路，排起了相同长度的路障，我沿着路障向前走，阳光随着车里的音乐有节奏地在车的一侧打起了阴影，阴影实际是随着车的速度运动，但我正好放了一首欢快的音乐，就好像是阴影打着节拍一样。那一日的那一刻，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喜悦起来，好像太阳是我的朋友，随着车子的前行给我铺上了红毯。这样的快乐伴随着我年龄的成长，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却从不消失。我记忆里高中时候骑着车子，从西安的北门进来后左拐，就是我最喜欢的路，城墙和树木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屋顶，这个顶又不被封死，所以阳光洋洋洒洒打在地上变成星星点点。我戴着耳机，是我喜欢的歌曲，感觉良好的我以为自己走进了电视剧，好像下一秒就能遇到我的初恋。于是我松开双手，想要拥抱想要融入，下一秒我连车带人摔在地上，左右环顾还好没有人发现，立刻扶起车子把书包塞进已经变形的车筐里，风一样地走了。

穿过阳光，穿过生命，我从城市走入田野，从田野走入森林，没有人相信我看到了什么，我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到背后的大山。它像一个人一样移动着，太过庞大的身躯让它在很长的一段路程后，还是在我的视线内。我想到了16岁的我，坐最早的一班火车，三站之后下车，穿过没有人的地下通道，过一个总是闪着绿灯的马路，然后爬上99层的台阶。我每走一步都要数，从1到99，每一步是少女的孤独也是少女的祈祷，似乎憧憬着又似乎担忧着，我不知道要奔赴哪里又要逃离哪里。就像现在的我，我不再骑车子，不再走那条以为下一秒就可以遇到初恋的路，我开着车，下班路上看着后视镜里的大山，感觉距离城市越来越近。我有些高兴，我依赖灯红酒绿和高楼林立。但是音乐响起来，我感到这个秋天又要过去了，我还没有看一看黄叶，还没有看到绿慢慢褪色，还没感受我的生命慢慢从1数到99。

再多的恬静和舒适还是无法令我平静，下课后穿过落满黄叶的操场，心里感叹这种美，脑海中开始回忆每一年的这个季节，那种穿梭在金黄景色中的心情……忽然就想起我的小猫，想起那些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我们再也无法相见，眼前的景色没有变，我的心情却不再好了。去年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所有人都安静地待在家里，每天夜晚过了十二点后，有一家的狗就开始叫，那时候的我就会想起正常的生活，心里种下希望的种子，仿佛一切回归之后，我会更加珍惜。那时候的小猫一直和姥姥姥爷在一起，因为居家太久了，猫砂已经没了，幸亏还有快递。那时候我完全没有想到，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我的小猫就没了。

3

我想讲两个我听来的故事。

小红是一个在日本上学的女学生，她喜欢上了同学小明。像所有的暗恋一样，她默默观察着小明的一举一动，在他高兴的时候，小红也会无法掩饰嘴角上扬。无意中，小红发现了小明家房门的钥匙藏在门外的花盆里，于是小红经常在小明家里都没有人的时候进入到小明的家里。她坐在小明的桌子前，感受他看书学习时候的模样，她甚至蹲在屋子的角楼里，用力地呼吸，仿佛可以呼吸到小明的呼吸。

小红每一次进入到小明的屋子里，都会带走一样小明的东西，一个短得快用完的铅笔头，一只他的袜子，都是小明不易觉察到的东西；同样地，她也会留下一样自己的东西，也是小明不容易发现的。渐渐地，小红不能满足只是进入到房子里，有一次她在小明的床上做了大胆的事情，她脱掉自己的衣服，开始抚摸自己，开始更多的幻想……就这样，当小红再次进入到小明的屋子，脱掉了衣服躺在小明床上，可能是太过投入，她没有听到有人打开院子的大门，也没有听到楼下开门的声音，而是直接听到了上楼来的脚步声。她已经来不及藏起来，是小明回来了还是小明的家人……

这是我要讲的第一个故事。

第二个故事是接着这个故事开始的。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门被打开了，站在那里的不是小明也不是小明的家人，是一个男人，一个小红完全没有见过的成年男人。小红没有时间看清楚他，这个男人已经朝着她扑了过来。小红感受到男人的身体压在自己裸着的身体上，一股力量在小红的心里升腾起来，她用力抓住不远处的笔，很准地扎进了男人的左眼，压在她身上的重量忽然失去，男人的身体悬空了一半。心中的那股力气像海浪，一波更汹涌过一波，小红的手臂随着这波浪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男人又重新压了下来，但是这一次他已经完全瘫软了。

小红冷静下来，去浴室洗澡清理了自己，她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清理男人和屋子，慌慌张张地逃离了小明家。

回去后的小红不能平静，一直回想这些事情，最后她做了一个决定：明天去学校之后，她要找小明坦白这一切。

小红到了学校后，发现小明和平时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很多天过去了，小明和之前的小明一样过着校园生活，这让小红不知道该如何才好。小红鼓起勇气，又朝着小明家走去，从外面看起来，屋子也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院子门口装了一个摄像头。小红害怕被人发现，假装若无其事地从小明家门口走了过去。等她稍微走远了一些后，她站住回头朝着门口摄像头的方向看过去，小红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切明明发生了，然而在她的世界里，除了那个摄像头之外，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是我是杀人犯呀！”小红心里念叨着，可是为什么她的世界除了这个多出来的摄像头，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呢？

小红加快脚步朝小明家的门口走去，她把脸朝着摄像头凑过去，让自己的眼睛和镜头对在一起，她只能对着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变化”一遍遍地说着：“但是我是杀人犯！但是我是杀人犯……”

这个冬日我像是一只困兽，城市因为疫情安静下来，偶尔看到做志愿者的朋友在工作的间隙发来城市马路上的视频，镜头定格在十字路口，一辆车，两辆车……五辆车。几分钟的时间里，熟悉的路口变得陌生，人们都像我一样困在屋子里，马路也一起休息了。我有很多时间，我看电影或者看书，然后在网络上给学生上课，把我看到的变成课堂上的例子。时间让我静下来思考，思考令我胡思乱想。我每个夜里都会出去，在没有人的超市选择第二天想要吃的东西，我还会去我喜欢的品牌店溜达，把喜欢的衣服试了又试。再后来，空无一人的城市令我无聊起来，那些随心所欲就可以得到的东西再也不能让我有一丝快乐，我更迷恋去看水面，就连已经干枯的树枝也令我内心充满希望。我开始每天都坐在黑暗里，裹着充满棉花的大衣，等着一阵风令我的身体打起寒战，等着疫情过去，等着城市熙熙攘攘起来，等着这个冬天可以有一层厚厚的积雪。

就这样，我们所有人，生活在这个冬天这个城市的所有人，在冬眠了一个半月后，大家又重新打开门，迎接早高峰的交通拥挤，小心翼翼地担心被老板批评，去各种餐厅聚会，把攒起来的钱一点点挥霍掉。一切都在春天要来的时候恢复了正常，没有人觉得一切有什么变化，我也没有时间做梦了，一切发生了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4

当教师有一个好处，尤其是写作课，我不仅仅要自己写作，我还要想办法把我的一些写作方法传授给我的学生。说真的，在当老师之前，我已经写作了很多年，光是长篇小说，就至少写了三本，但是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的写作或是别人的写作，我没有想过那些技巧和技艺，大部分时间里，我只是跟着一个灵感或者一个念头，我甚至因为看到了墙上的一句话就决定开始写一个故事。但是教学这件事情让我开始思考写作。

大家都从同样的开头讲一个故事，故事却可以像我刚才讲的那两个故事一样：从哪里结束可以让故事变出完全不同的结局来。

就像我讲的那两个故事一样，楼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在这里结束是一个故事。小红对着摄像头一遍遍地说着那句话，在那里结束是另一个故事。

但是事实却是，道理越多越难过好这一生，所以当我开始整理各种写作技巧，我根本无法完整地写好一个短篇。只是开一个头，脑子里就开始冒出课堂上列举的文本；故事开始讲述起来了，我又开始思索是不是只是在讲述一个俗气的故事，是否该加入更多的思辨性；思辨多了又开始思考是不是过于说教……

我开始学会忘记，学会想起，忘记那些学习到的，想起我年轻时码字的模样，我需要的是我的真心和热爱。我对自己说，现在就从那里开始吧，于是我打开电脑，开始讲我想要讲的故事。

你知道走完99个台阶后什么是开始什么是尽头吗？

你知道城市的这一头到街道的那一边是长方形还是正方形？

你知道初春也会下起大雪，纷纷扬扬覆盖大楼、街道和刚刚发芽的树吗？

你知道风为什么可以叫醒一切却叫不醒熟睡的小猫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