酣眠
作者: 甘雪芳
1
时间空在那里。该睡了,一只瞪羚却在脑中不情不愿。月光正好,那些齿尖目锐的食肉动物都已沉睡如泥,草原上一片宁谧,大可惬意地觅食游荡。但真的该睡了,明天又是一天的战斗交锋,更多的是接招和维持警觉。
睡不着,白日的风吹草动细细密密再次映入脑中。你得正儿八经把它们捋一捋,一件、两件、三件、五件、七件……困意,越来越浓,你几乎要睡着,却又不知何时醒过来,一件、两件、三件、五件、七件……与困意角力,纠缠不休。瞪羚双眼通红,如此广袤丰美的草原,纷纷的生命数据,日复一日,只为躲避追捕?
这一天怕是又辜负了。饿,摸过床头的手机,任由自己沉陷。这次无需角力,松弛,麻木,难得的自主时刻。翻屏,翻屏,翻屏……眼睛因越来越疲倦而激胀,大脑依然被不甘牵着走。直到再一次茫然地钻出来,发现落入又一次追捕,层层网缚。亢奋,落寞,似有还无的恐惧,潮涨潮落,收不住,平不息。
2
孩子已沉沉睡了。带他在地球仪上飞行,今晚落地的是南非。迪亚士发现好望角后,千帆竞发;一个脚下布满黄金与钻石的国度揭开面纱。刚刚还沉浸着方兴未艾,这会已沉入梦乡,孩子就是这样,许多事当下就消化了。像初冬的南方小雪,来不及积淀,一接触地面便纷纷融化。
“梦乡”这两个字,似乎是为孩子量身定做的,不需要什么睡眠驱动程序,说睡就睡了,自自然然,坦坦荡荡。
他今晚会梦见什么呢?
金灿灿的矿井吗?
印象里他从梦中惊醒有两次:一次是从地球仪上腾空而起飞远了,说到了吞噬力惊人的黑洞;还有一次是讲《一千零一夜》里的独眼人。小家伙迟迟不睡,好不容易睡着又醒来。一双小手把人抱得紧紧的,额上渗满虚汗。你怪自己太大意,一不留神就超纲,忘记孩子还是个弱者,对黑夜怀揣深沉的恐惧。
给他播放过最多的摇篮曲是《睡吧,小宝贝》:
小宝贝,快安睡,你的黑妈妈在你身边。梦中你会得到许多礼物……在那天宫,百花盛开,万紫千红,黑人小天使们快乐无穷……我还要送你一顶花冠,你戴上它,多漂亮,上面有星星和太阳,闪烁着明亮的光……
简单、舒缓而柔情,每一节音符都绽放着梦的色泽,是漾着闪闪光斑的小河在心间潺流,潺流,直流到梦境里。你跟着孩子,也变成一个孩子,恶补着幼年时鲜活的无尽幻彩。
更多时候他睡得安恬,只要睡前不做错误干扰,便与梦乡无缝接壤,不时有咯咯的笑声以喉咙为通道从梦里泄漏出来。
毕竟是孩子。像南非沙漠或丛林里的布须曼人,时至今日还生活在人类的幼年时期。赤裸着身体,只在腰下扎系一块布料用于遮蔽,结草为庐,狩猎为生,笑容淳朴而无遮无掩;结束一天的劳作后,点燃篝火,在漆黑夜空下,围坐一团,载歌载舞。
他们应该很难体会什么叫睡眠障碍。
3
古人的睡眠问题相对现代人亦是小概率。
没有电,油烛点久了费钱,“花市灯如昼”说的是佳节良宵,夜夜笙歌那是极小部分人的事。农耕社会,村庄占据了幅员辽阔的疆土,寂寂人初定,一过亥时,闪烁的只是天上的星斗。
睡觉于是成为一天中具有仪式感的事件。一张雕花床,什么样的木材,雕怎样的内容都有讲究,寓意大于实用;床下置一张踏板,床周挂一帘纱幔。那幔,粉白紫黄,飘逸着,将帘子一拉,躲进小床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像茧里面的蚕,也像回到了混沌之初的母体,造着化蝶的梦。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太阳而非手机保持着肉身性的亲密关系。观察天空,觉知大地,该播种时播种,该收获时收获,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什么时候就做什么事情。古时的诗词也一样,山水雅兴也好,伤春悲秋也好,都有具体的落脚点,什么时候就流露什么情绪。篱笆、泥土、桑枝、鸡鸣、星空、砚台……一切都是可触可感、天长地久、结结实实的,能用于承载思怀的。
今天,时钟的滴答声被淹没了,那些情绪一律被焦虑取代,语焉不详。包括情绪连接处的空白。
4
饥饿,丧失理性的饥饿。床头堆积着四五本书,你翻开史铁生的《病隙碎笔》,一连看了五十几页,还是饿。眼睛又干又疼,你紧紧合上眼皮,生怕一点点光晕把内部触发爆裂。颈椎腰椎,因为紧张而维持僵硬。这样不好,心肝脾胃需要如期排毒,大脑显示红格,呼唤充电。
想象不了自己能入睡。“自我”在夜色中无限壮大:睡着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没有感觉。那怎么可能会像死去一样睡着呢?此刻踊跃的思维如夏虫,理解不了冰。浓密的心理暗示令睡意避之不及,越行越远。躺在床上思考是没有效率的,问题在于怎么阻止这个“自我”作祟。既不能暂停,又无法重启,整个世界都在接收另一维的信号,只有你失联。
一种毫无意义的清醒。
从什么时候开始,稍微高一格的情绪温度,愤懑、氐惆,甚至欣喜,都能导致大脑在枕上的失控;以至于白日里一旦感知到某种激烈情绪的到来,你便已预言了又一个沸腾之夜。
你躺在柔软的被窝里,蜷起双腿,闭上眼睛,试图把那些混乱的念头一一清除,却发现它们是此起彼伏的地鼠,敲下一个,立马跳出第二个、第三个,直到陷入更灼热的混乱。你试图填满心脏上的那个窟窿,却在扔下又一颗石子后再次被它深不可测的真相惊异。你终于放弃,任自己跌进那转了无数层的漩涡,放弃挣脱,也不再管那中央的空心究竟谓何。
欠下的,总是要还。欠下的书,要耗费一些夜色去读;欠下的爱,要耗费一些睡眠去幻想。失眠,是对自我的审查,轻易而清楚地标注出你的边界。
窗外是深蓝色的夜幕,最后一丝声响也被夜色吞没,灯火阑珊。时间静止了,像《百年孤独》中老布恩迪亚感知的那样,时间的钟摆散架了。一切都沉静下来,各安其位,不再向前流逝,只有你在辗转反侧中奔赴衰老。
5
初结连理,你和枕边人去珍大姐家吃饺子。热气腾腾的一桌家常菜,你们一坐下来心就暖了,找到阔别的归属般。而他,蒙然启动了本次聚餐的第一个问题:
“大姐,日子该怎么去过好呢?”
多年以后,那场景依旧清晰如新。你发现它不是一个简单的生活问题,而是哲学叩问。当傍晚来临,你坐着公交车从单位返回家中,怀揣着一种吉普赛人的漂泊心情,手足无措地,还来不及调整角色,你发出了同样的叩问。
你想起戴戴,她是善于操持日子的典范。出差的机缘,她邀请你住在家中,远远地便堆满笑意,给你提行李箱,问这问那,带你到新铺好被毯的房间,又魔法似的变出一桌丰美的婺源菜。
“随便吃,狠劲吃啊!”随性且爽朗,让你完全松弛下来。
饭后半小时是水果时间,一样样切好装盘,坐在阳台的小床上,晒着暖烘烘的太阳,谈天说地。
她的房子是单位的集资房,装修倒也简单利落,她自言没花什么钱,经济条件也不允许,但窗明几净,处处整整洁洁,妥妥当当。两个孩子的书桌,有些老旧了,像是哪里淘汰下来的,放在客厅瞅着倒也不违和。似乎每一样家什,在她对日子的深耕中都具有了饱满、温馨的光泽。
晚上八点,给孩子讲睡前故事,八点半之前,孩子入睡。她自己收拾房间、备课,但也保证十点之前入睡。第二天清晨六点起床,准备早餐,带两个孩子读古诗词和英语绘本。孩子每日睡眠时间十小时,她自己八小时。看起来也并不艰难,但贵在长年累月贯穿着。孩子两岁起早读古诗词,现在均能背诵数百首,一年级暑期参加电视台的国学节目,小家伙们才思敏捷,令台上嘉宾台下观众频频点头赞叹。
6
你决心见贤思齐,过一种精神抖擞、张弛有度的生活。
首先是不带着问题上床。当日事当日毕,不轻易被搅动,保持情绪的基本稳定。尝试练习内观,去觉察和凝视。
更重要的是心态。反复听戴荃的《老神仙》:
“风儿带我来到一个地方,那里有一棵大树。树上有个老神仙轻轻地叫我的名字,她对我说,放松,呼吸,放松,呼吸……”
呼吸,没错,学着调整呼吸,那是归元的亘古法门。都会过去的,都没什么特别大不了,哪一天,这些大的小的,有的没的,都会在时间的长河里化为一朵朵浪花纷纷散去,不留踪迹。对修行者而言,每一种烦恼,都是菩提的种子,带来觉知的可能性。
你早起跑步,午后漫行,钻研厨艺,浇灌绿植,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把每个日子安排得生机勃勃。你把书柜里的大部头一本本拿出来死磕,厘清头绪,并不止一次地为曲径通幽后的深意拍案而起。你不再计较得失,感觉心胸变得越来越宽宏而清朗,直到某一天终于再次陷入混乱。
修行是持久战,而你不是永动机。像以走钢丝为生的杂技演员,稍一失衡,前功尽弃。
7
有时你坐在窗台的书桌前写作。点开灯,打开笔记本,一杯茶,一支香。夜色如此安全,这寂静中,不会有人事前来打扰。往岩层深处挖掘,究根结底。那些陈年往事于空白文档中鲜活起来,再次变成现在进行时。你发现事件与事件之间的勾连,万物之间的盘根错节。世界并非割裂,而是融会贯通的整体;时间并非直线,而是曲折迂转的轮回,这发现叫你欣喜不已。
这发现同样叫你再一次陷入不眠。
想顺着线索一直挖掘下去,想挖到真相和真理,就像读到一本好书,总有把作者从书中抓出来的冲动,何不秉烛游?睡眠有时显得多余又碍事。一条蚯蚓非要被截成两半,醒着一半,睡着一半,偏偏夜色中你清醒无比。你甚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忧,担忧自己写到一半熬不到明天。谁能确定明天能顺理成章地醒来呢?所以必须写,即使这书写无足轻重。
夜长梦多,何不痛快淋漓,何不皓首穷经。
很难想象,能日复一日地将这醉心延续下去。你睡不着却又醒不来,醒来依然满脑困乏,又需要额外的时间来驱散它。无休止的恶性循环。戴戴不同,她自足而坦然,对日积月累怀有笃定的信心,好比信赖土地的农民,耕耘就好,把每一个日子该下的工夫下好就好。
她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古人。
8
戴上这副耳机,它轻便,透明,发出水晶的光彩,脑中的马蹄声渐渐平息下来,硝烟渐渐弥散。一阵小雨从天而降,有笛声自丘峦中飘来,清音袅袅,不绝如缕。一切停息下来,空山新雨后的明澈。
数以百万计的纳米机器人被注入血液,侦察兵一般执行命令,清理病菌,修复组织,激活机能。从心房到肺叶,从肝脏到胃肠,毒素相继被托运出,消失于小机器人巫术般的绵掌。
耳机和小机器人,它们是黄金搭档,破壁而入,各司其职。充电十分钟,续航一百天。空明,充沛,茁壮,轻灵,宛如新生。睡眠自此丧失意义。
你听着科幻电台,一阵胡思乱想。谁能说清呢,有生之年会面临怎样梦幻般的科技变革。这一代有可能成为第一批揖别原装人的新新人类吗?如果人类也是模式物种,这物种也经历着升级换代,把睡眠从人类的剧目情节中删除,会不会只是时间问题?
你想起《百年孤独》中丽贝卡患上的将整个马孔多传染的失眠症。起初人们兴高采烈,因为省下的大笔时间可以用来做更多事,睡眠从此成为历史。直到人们发现比失去睡眠更可怕的是失去记忆。人们因此需要给自己最熟悉的日常事物贴上标签,记上它们的名称、用途和来处。时日一长,所有人开始过上一种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混乱生活,渐渐失去过往,失去自我,浑浑噩噩,停滞不前。
看来睡眠不是可以轻易删除的数据,是一种梳理与整合。总得有一些时间用来安放梦境,让意识发酵,但科技依然带来无限可能。
虚拟现实让人类的剧目不限于在客观世界上演,而是呈现出另一重平行宇宙。广阔的市场前景催生大批情境设计师。这情境若为睡眠所用,或许也等同于一种驱动程序或幻入方式。
想象一下,在波浪亲吻脚心的海边、松涛阵阵的山林,或抬眼即能望见银河的大漠,息心,冥想,放松,沉潜。不必幽禁在叫人胸闷头昏的空调房。空间变得像文档一样可以复制粘贴,从天涯海角被摘取到近在眼前。时间也一样,南方的春天和秋天越来越短,来不及感受,那就多设置几个四月与十月,在微风与花香中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