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节
作者: 徐淑红
高地
那时我还没上学。在河边的一块高地上和伙伴们玩游戏,一人蒙上眼睛去抓其他人。轮到堂弟时,我们嬉笑着跑开,不觉跑到了高地的边缘,下面是一个积了雨水的泥坑,我们自然折回身来。蒙着眼睛的堂弟却浑然不觉,还往前迈了一步……伙伴们立刻一哄而散,我没走,也没去告知大人。
幸好有一个大人过来把他捞起,幸好是个不深的泥坑,堂弟毫发未损。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离开的—脚步沉重,神情忧郁,简直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那个年龄段的人和事我几乎毫无记忆,这件事却如此深地盘踞在我记忆深处。
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地似乎有些明白,堂弟从高地跌落的瞬间,我充满了恐惧,无边的恐惧,而这种恐惧其实是对死亡—准确地说是对未知的无常的恐惧。这种恐惧一直延伸到现在,我一直以为是从十八岁开始的,而事实上童年时就埋下了种子。我还一直为自己在那个瞬间没有及时提醒堂弟而感到内疚,虽然时间很短,但应该还是来得及的,那个瞬间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为此我一直对自己耿耿于怀。我甚至在知道堂弟毫发未损后,仍然很长时间都担心堂弟身体或者心里会有什么看不见的伤。我一直不敢对任何人提及此事,直到多年以后的现在,这种内疚和担心也一直延伸到现在,当然不只是对堂弟。
蝙蝠
在我童年的印象中,蝙蝠是一种神秘而可怕的动物。可是,那些顽皮的男孩子却不管这些,一次不知是谁发现了教室的门缝里有只蝙蝠,他们竟然兴奋得不得了,全都聚在那儿,还拿来棍棒试图把它给弄出来。一向和他们混在一块的我这时却只是远远地看着,心里充满了恐惧和忧伤,我想:只要他们把它弄出来,我们就全完了。后来蝙蝠有没有弄出来我不知道,我的记忆只到此为止。
有一年暑假,我看了很多革命英雄的故事和一本烈士诗抄,其中有殷夫那首著名的《别了,哥哥》,热血沸腾之余,直怨自己没有生在战争年代,不然我也可以“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了。
十八岁那年,村里一个同龄女孩突然患病去世。她家就在外婆家隔壁,瘦高个,长长的辫子。听到这个消息时,大哥长叹了一口气说了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默默地走到门口,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我不知道天空中飞翔的到底是什么,忽然发现天空和地面原来离得那么近。死亡从此成为我心里一枚无法拔除的尖刺。
旁观者
故乡的小河是我儿时的乐园。河水清又亮,水里有柔软的水草,更有数不清的鱼虾,还有两棵古老的枫杨树从岸边弯曲着俯身在水面上方,织成一片宽阔的绿荫地。它那弯曲硕大的树干,像一个慈祥老人的脊背—我一直这样旁观着小河的风景,旁观着母亲和其他村妇们在这里洗衣,而我在这里只是寻找快乐。即使十一岁之后因为住校不得不自己洗衣服,回家来也仍然只顾看书和游戏,偶尔去河边也仍然是个旁观者。
有一天,母亲又提了满满一桶衣服要去河边,父亲见了又喊我:“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帮妈妈洗一下衣服。”
我不说话,心里在等着母亲再次为我开脱,不想母亲这次却沉默着。
我和母亲去了河边,从此我不再是这里的旁观者。
成长意味着不能只索取和享受,而要付出。
刚参加工作时,无所事事的感觉常让我感到一种茫然、悲哀和焦灼,每次从田野散步回来,远远地看到大院门口那排火红的水杉树时,总有种渴望在心里升起,渴望自己不再只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
思念
十一岁时,我到十多华里外的镇中学念书,住校,一周回家一次,从此开始体验到了那种无边无际、刻骨铭心的思念。一次拿鞋子出去晒,在院子里突然想起家来,就呆在那儿出神,鞋子从手中滑落竟然都不知道。只要看到家人甚至是村里人来—我对家的思念已经扩散到整个村庄—我都会想哭,有时上课也会走神。
初三转到县一中读书,离家更远更想家。但有几十公里的路程,不可能经常回去。一次为请假回家的事顶撞班主任,被关在办公室里批了一节课。这一年我还开始无法遏制地思念昔日同学,开始变得多愁善感,开始爱上写信。有老师见了惊讶并为我担心: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多的信?她不知道,正是这么多的信,伴我走过那段雨季。
高一开学不久就和同学去请假回家,心里忐忑不安。在课堂上表情严肃的班主任知道我们的来意后却格外和蔼,微笑着询问我们家里的情况,问我们想不想家,还设身处地为我们着想,说想家是应该回去,只是路太远了,跑来跑去太辛苦,也耽误学习。最后用商量的口气对我们说:“两星期回去一次可以吗?”我们本来是争取一个月回去一次的,还怕老师不同意呢,因此听了这话真是喜出望外。
高三以后渐渐平静些,到林校时已经很少想家了。参加工作后,因为食堂周末也开伙,索性一次次延长回家的间隔时间。有一次隔了很久才因公事顺道回了趟家,才知道母亲那段时间身体一直不好,还老是做梦梦见我,正要寄信叫我回来呢。父亲也说我坚守工作岗位是好的,但不能把这个家都忘了呀。
这时我仍然思念同学朋友。读林校时给很多高中同学写信,每天下午都会到校门口的传达室去看有没有我的信,记得有一次竟然一下收到了八封信,激动得脸都涨红了。参加工作后,每个安静的晚上除了看书就是写信和读信,梦里经常会回到那个绿色的校园,尤其想念情同姐妹的室友们。
几年后,思念同学的梦和信也渐少。
这时,我开始思念身边的一个人,那种刻骨铭心是我所熟悉的,也是我所陌生的,虽然我几乎每天都可以见到他,但寂寞和思念仍在不断加深,那短短的距离也常常让我觉得难以忍受。
走进婚姻后,很快有了孩子,生活变得平淡而琐碎,女儿的好哭加上自己生活经验的缺乏,在她的整个婴儿乃至幼儿期,我都感觉疲惫不已。到县城出差,本以为可以松口气了,却总是感觉心里被什么东西牵扯着,走在大街上也仿佛听见女儿的哭声。
一次看到女儿稚嫩的身影在车前越来越小,感觉心都碎了!
身体
十三岁以前,我对身体一直是忽略的。
那年暑假,我到一位大婶家玩,晚上搬了张凳子在门口看露天电影,忽然感觉屁股下面好像有毛毛虫似的,很不舒服,就回去了。进房间小解才发现裤子上竟然一大片红红的,我吓得不知所措,也不敢告诉大婶,还是她看到凳子上的血迹过来问我。她马上给我清洗,并给我拿来卫生用品,我才明白我是“做大人”了。心里慌乱不已。因为我听大人和同学说过“某某做大人了”的话,那语气那神情有种说不出的神秘、复杂和意味深长。长大是每个人童年的梦想和渴望,但这里的“做大人”却似乎不是我们所羡慕的,甚至应该是相反,至少应该离我们很遥远才是正常的。
很快开学了,我住进集体宿舍,使用公共厕所—身体的秘密在这里无法隐藏。几年以后我第一次走进学校没有隔间的公共浴室时也感觉非常不适,每月的那几天里我都不敢上厕所,不敢擦洗身子,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就这样,当我不得不面对自己的身体时,我陷入了巨大而长久的恐慌中。
慢慢地,我终于战胜了这种恐慌。但我却发现,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隐藏身体的秘密似乎成为潮流,稍微正规些的公共厕所每个蹲位都有了相对封闭的空间,热水器淋浴房几乎成为了每个家庭的必备,没有隔间的公共浴室已成明日黄花。虽然有文化和性格的影响,但我想,如果当年就有这些设施,我是不是可以更好地度过那段时光?
初中后我一直住校,在女生宿舍度过了八年时光,闻听和经历过多次陌生男子闯进事件。高中时一次在去食堂打饭的途中遇见一个看似忠厚的中年男子,当我们走近时他突然露出了他的下身,我的脑袋当时轰一声响,像看到了一条蛇,丑陋而令人恐惧。这让我陷入了另一种和身体有关的恐慌,摆脱它,我用了近十年的时间。
手足
儿时的我对大哥甚至有些崇拜。
在林校快毕业时,为人生选择的问题我和大哥第一次起了争执,我们在信中争论得很激烈。大哥见规劝无效(那时的我一心向往着大西北),最后就在给我的信里用毛笔抄了一首陆游的《咏梅》。大哥参加工作后,常常说些愤世嫉俗或者很老成很世故的话,还在念书的我对此颇为反感,感觉面庞清秀、看起来年轻得让我同学都惊叹的大哥老成得太快,简直像个小老头了。我感觉自己在渐渐长大。
步入社会十多年后的今天,感觉自己也已变得面目全非,我终于明白长大的同时其实也在失去。大哥在前些年辞去了法官职务,独自一人去了上海闯荡。我再次像儿时那样佩服他,也明白其实成长伴随着人的一生。
小哥从小过继给没有子女的大伯,但几乎一直和我们一块生活。也许是因为在大伯那边受娇宠溺爱的原因,沾染了一些不好的习惯,学习成绩也不好,从小在我们兄弟姐妹中就不受欢迎,我从小就对他很反感。长大一些后,小哥的烦人言行已经很少,但我对他还是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反感,同一句话如果出自别人我可能没什么感觉甚至可能会喜欢和感激,可换作他就不行了。我对他总是粗声大气,他却总是一脸的笑,几乎从不生气,有时连我朋友都看不过去,其实我也知道,可就是控制不住。直到十九岁那年,一次我从离家一百多华里的工作地回来,见到小哥,那种厌恶感突然就消失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长大了!从此,我学会了与小哥友好相处,我发现他其实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有时还会为父亲延续至今对他的偏见而抱不平。
弟弟只比我小两岁,我却一直觉得他比我小很多。小时候教他写作业他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总是猴子屁股—坐不住。在他早已是少年时,母亲和他说话仍常用一些特有的幼儿用语,我们常常用这个来取笑他。他读高中时个子长成了我们兄弟姐妹中最高的,但在我眼里他还是很小。因为基础不好感觉学习有些吃力,一次我写信安慰鼓励他,他的回信虽然字迹仍显稚嫩,表达的意思却显得很懂事,小弟真的长大了!欣慰的同时我的心里却好一阵伤感……
拔节
一九九三年春天,在一个山区县实习,我和几个同学负责调查记录一片竹林新生竹子的生长过程。
乡村长大的我对竹子的习性当然早就有所了解,但在那片竹林里,第一次那样仔细地观察一棵棵竹子的生长,我还是被它震撼了。
下雨的时候,道路很泥泞,但在竹林里我们却收获了很多惊喜:每场春雨过后,竹林里的竹笋都像比赛一样,“呼啦啦”一齐往上猛蹿,蹿的高度让你难以置信,让你真正感受到什么叫“拔节”什么叫生长。
当然阳光灿烂就更好了,带着被阳光熏得灿烂愉悦的好心情踏进竹林,看着一棵棵经常给我们带来惊喜的竹子(笋),在斜射进的金色阳光的照耀下,我仿佛看见一个个可爱的孩子在跳着欢快的舞蹈,快乐地成长着……
原来成长是可以这样让人惊喜的!
无助
十九岁那年,我从学校毕业,分配在一个偏远的乡政府机关工作。屋顶盖瓦的二层办公楼,有粗大的圆柱子和大块巨石砌的墙面,我住楼上,办公室就在楼下。
一天夜里,我像往常一样,看了会书就上床睡觉了。忽然一阵清晰的雨水嘀嗒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忙伸手到床边拉亮灯。天!我竟然看见房间里在下雨。我揉了揉眼睛再看,千真万确!对面的竹床上方雨丝不断,我唯一的皮箱可是放在上面的呀。赶紧撑起伞跑过去遮住箱子,定下神来打量房间,似乎到处都在漏雨,又拿了桶和盆去盛着。摸摸床,还好,床上方的屋顶竟然一点都没漏,真是幸事。我在床边坐着,看窗外电闪雷鸣,看从房顶上漏下的近在咫尺的雨丝,听它打在脸盆、桶甚至碗勺上发出的清脆声音—这漏雨声我当然早就听过,在家里在女生宿舍里都不止一次地听过,但在这样狂风暴雨的夜晚,独自一人在这远离故乡的小屋里听,还是生平第一次。
天晴时有瓦工来修,但常常修好了这边那边又漏,雨季里我度过了许多个这样“惊心动魄”的夜晚。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但我并不感到沮丧,相反升起一种成长的自豪感。只是从此不再喜欢暴风雨天气。
洪水
我一直记得那个下午。一九九五年六月的那个下午,站在故乡那幢老屋的廊檐下,看着洪水一点一点地漫过门口的池塘,漫过狭窄的院子,直至漫进我站着的廊檐—就在那一刻,我听到心里“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