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
作者: 李建军
一
父亲年近八旬,身体一直不错。母亲患了多年的糖尿病、冠心病,几年前还有一次中风,都是由父亲照顾的。可以说,自打父亲退休,这二十多年来,老两口没分开过一天。
父亲是蟹脐沟张家的倒插门女婿。为了照顾家庭和张家二老,他从外省的兵工厂调回家乡的体委工作,又从市体委调到离家更近的外运企业。在那个年代,母亲虽是全村学历最高(初中毕业)的女青年,可毕竟是农村户口,与父亲还是有很大差距的,父亲对她及整个家庭的奉献令村里所有人称道。
母亲是外公外婆唯一的孩子,她和父亲一直住在村里的老宅,为外公外婆养老送终。后来,我在市区买了套房子,离我的住处不远,所谓“一碗汤”的距离,把他们接了过来。但自从母亲中风后,这套三楼的房子她也上下楼不方便了。再后来,父母执意回蟹脐沟安度晚年。回到老宅后,他们在院里院外种了蔬菜,养了一条狗、几只鸡……鸡犬相闻,邻里往来,不亦乐乎。
古有“父母在,不远游”一说,而在现代社会,“游必有方”已成为一种常态。我这些年在上海工作,但每月都要回乡,到父母那里看一看;每周,也都要跟父母通两三次电话。父母总是叫我在外安心工作,不要为他们分心。父亲说他身体好着哩,即便母亲有什么不适,他骑上电动三轮车,把她送到墟沟街的医院,方便得很;再说,我的两个妹妹家都在墟沟街,离老宅也就十几里的路途,有什么事,她们照顾也很方便。
二〇一八年二月五日上午八点半左右,我突然接到小妹的电话,她声音急促地告诉我,母亲凌晨三点左右突然发病,心脏部位疼痛难忍,喘不过气来。父亲给她吃了速效救心丸,又连忙打120急救,但急救车过了一个多小时才赶到,将母亲送到墟沟的东方医院抢救。现在母亲仍在急救病房,病情已有缓解。小妹是一早上接到父亲电话后赶到医院的。因为随急救车过来时,没有把母亲住院的日常用品和衣物带来,父亲刚才已回家去取。
母亲因冠心病心绞痛已经多次住院,每次都是父亲骑电动三轮车送到医院,也多由父亲在医院看护。这次凌晨发病,想必很是严重,父亲没有等到天明,叫了120,抢救及时,才得以缓解。
小妹性子急,遇事慌乱,我尽量安慰她:母亲这是老毛病,能及时送到医院,应该不会有大问题。我还嘱咐她,这几天要多到医院照顾母亲,多宽慰她;我已经订好了回家过年的大巴车票,还有两天就回去了,一到家我就去医院看母亲。
嘱咐过小妹,我便到单位上班,但心里不踏实,十点多钟又给小妹打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拨打父亲的电话,也打不通。我有些焦心,正想打大妹的电话,手机响了,是大妹婿小俞打过来的。
我心头一紧,有种不祥之感,连忙接听电话。果然,平时遇事沉稳的小俞声音焦灼:大哥,老爷子晕过去了,正在东方医院抢救!
什么……什么?不是我妈在医院急救吗?我爸他怎么啦?
小俞说,我也刚赶过来。听说老爷子回家帮老妈拿住院的用物,骑车回来,一进医院大门,就摔倒在地,幸亏医院的两个保安把他背到急救室,现在仍在昏迷中,仍在抢救!
爸的身体一直挺好,到底什么原因?你赶快找医生问清楚!
我十分焦虑,无心再上班,赶紧回到宿舍,叫妹妹、妹婿随时告诉我急救的情况。我在心里宽慰自己:或许父亲是一夜未眠,再顶着寒风骑了十几公里的车,急火攻心,加上严寒刺激,突发晕厥,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一小时后,小俞打来电话,说父亲已经苏醒,因上了呼吸机,不能说话,但脸色苍白,显得非常痛苦;而且他的血压下降得很厉害,恐有内出血,病情危急,马上要推去做CT,做了CT才能诊断出病因。
我心里“咯噔”一声,愈发紧张,赶紧叮嘱小俞,要赶快做CT,要一步不离地跟着,一旦确诊病情,立即告诉我。
二
东方医院是一家市级医院,也是东部城区最大的医院,但与家乡最好的医院—市第一人民医院相比,还是有不小的差距。我想等父亲确诊后,应立即转到市一院治疗。于是,赶紧在脑海里搜寻自己与市一院的人脉关系,以便提前做好准备。可是,我想来想去,又拿出手机,把通讯录翻了个遍,竟找不出一个人来。看来,自己平时在这方面真的缺少“应急预案”,到了关键时候,就两眼一抹黑了。
我忽然想到,妻子的二哥交际较广,可以找他试试。果然,二舅哥说他认识市一院心外科的A主任,现在就帮我联系。但是,等了半个小时,二舅哥打来电话,说心外科A主任不接手机,一直联系不上。二舅哥说,这个A主任从来都是忙忙忙,这会儿说不定正在手术台上“忙乎”呢。
等二舅哥电话的间隙,我打电话给李兵。李兵是我大伯的长子,也是我们堂兄弟中的老大。父亲兄弟五人,父亲排行老四,因爷爷在他年幼时去世,大伯实际上是这个大家庭的一家之主。到了我们这一辈,堂兄弟十个,各人家里的大事,也都会让李兵大哥拿拿主意。
谁知,忙乱中,我竟拨错了电话,接电话的是堂弟小强(电话簿里,李兵和小强的电话号码紧挨着)。小强是我五叔的大儿子,在南通消防武警服役后,复员留在了南通,并在那里工作、娶妻生子。小强听说我爸(他四大伯)的病情后,也很着急,他说如果想转院到市一院的话,可以让他弟弟小坚帮忙,小坚有几个中学同学在一院当医生。他感觉到我此时的焦虑,叫我继续打李兵大哥的电话,小坚这边由他联络。
李兵大哥的电话打通了。大哥在公安机关工作,人脉较广,办事沉着冷静。他说:“你人在上海,但是家里的老大,是家里的主心骨,你不能急也不能乱!四叔的病情还没有确诊,让两个妹妹和妹婿在东方医院那边盯紧了,市一院这边让小坚赶快联系落实,有什么问题,我再想办法。”
我问他,我现在需不需要赶回去?五百公里路途,打个出租车,晚上六七点钟能赶到。大哥说,你现在不要急,要稳住,等到确诊后再定。
刚和大哥通完话,小坚弟的电话来了,他说跟一院的同学联系过了,同学让他先到东方医院了解病人的具体情况,确需转到一院的话,同学肯定帮忙。他现在就开车去东方医院。
市一院这边,有大哥、小坚弟和二舅哥去联系,我刚松了口气,小俞的电话打过来了。小俞说CT做过了,片子出来了,父亲的胸腔大面积阴影,怀疑是内出血,还要做穿刺确认;父亲的血压降到了30/50,又陷入昏迷状态!
我急忙说,怎么还要穿刺,还没有确诊吗?到底什么原因?东方医院到底行不行?不行赶快转到市一院!
小俞说,负责抢救的是东方医院普外科的B主任(后来知道B主任是科里的副主任医师),他还是很负责任的。B主任说现在病人非常危险,马上要做穿刺,看胸腔内积液情况,然后要会诊,再决定转院的事。
从父亲进抢救室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五个小时,却还没有确诊,我焦急万分,但又无法到现场。我怨自己得知消息后没有立即打车往回赶,不过,即便是打车回去,也至少要五六个小时呀!我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父亲身边!
下午三点多,小俞的电话打过来,说穿刺结果出来了,胸腔内的积液全都是血!基本可以确诊,是主动脉血管瘤破裂造成,病情万分危急,如果不做植入支架的手术,病人很可能在几个小时后失去生命!但是,这个手术本市的医院做不了,必须到省城的大医院做!
什么?东方医院做不了手术我相信,市一院怎么会做不了这个手术?
小俞说,我也说不清楚,B主任要跟你说。
B主任接过小俞的电话说,你父亲这个病我们经过会诊,初步确诊为主动脉夹层B型,非常凶险,是发病后急性期死亡率最高的疾病。这个手术我们这里做不了,市一院也做不了,如果要做,也要请南京的专家来做!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市一院也没有手术需要的大支架—主动脉大支架!
我还是没有搞懂:什么主动脉夹层?什么大支架?市一院怎么连心脏支架都没有?怎么连支架手术都做不了?
B主任说,跟你这么说吧,主动脉支架不是一般的支架,是很特别的大支架,一个支架就近十万元,一旦预备就要配一套,这样的一套支架要一百万元;像市一院这样的医院一般是不预备的,如果做手术的话,得临时从省城调过来。你父亲这个手术,如果从南京请专家过来,支架可以一起带过来,但是来不及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送到南京G医院做手术。
我有些发懵,头脑里一片嗡嗡的声音:市一院是堂堂的三甲综合医院,怎么不能做这手术?你们跟市一院联系了吗?
B主任说,市一院心外科的A主任今天正好在我们这里做一台手术,刚下手术台,我们就请他来给你父亲会诊了。现在他就在我们办公室,我请他来跟你说一说。
啊!原来二舅哥要找的市一院A主任就在东方医院做手术,而且还刚刚给我父亲会诊过。我想,他应该是家乡最有权威的心外科专家,他的意见太重要了。
我屏住呼吸,听A主任说,你是患者的儿子吧,你还在上海是吧,你父亲的情况我刚才都看过了,B主任说得没错,情况非常严重,就是转到我们一院也没有办法做手术。你们现在要赶快做决定,要赶紧送到南京做手术,再拖下去就非常危险了!
这时,B主任又接过话,你们决定送南京的话,要立即找救护车,南京G医院那边,我可以为你们联系。不过我提醒你们,到南京这几个小时的路途中,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很大,你们要做好思想准备。
急救车到南京至少要三四个小时,以父亲目前的状况,他能挺得住吗?我心如乱麻。
B主任继续说,病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到南京这一路上会不会出问题,这个我们不能保证,如果出现主动脉血管破裂、大出血,那就认命了,没法救了;如果能坚持到南京G医院,那还有希望。总之送到南京就有希望,在我们这里只能是越来越危险!去南京,还是不去,你们家属赶快做决定!
医生都这么说了,去!当然要送去南京!我很快跟两个妹妹和妹婿商定,小俞负责赶紧联系救护车,他和大妹两人随救护车去南京;我从上海直接到南京,提前赶到G医院等候;小妹和小妹婿留下来照顾母亲。
小俞在电话里告诉我,堂弟小坚已经到了东方医院,见到了市一院的A主任,当然也知道了A主任的意见,市一院那边就不用再联系了。我接着打了个电话给小坚,嘱咐他暂时不要把我爸的情况告诉他爸(也就是我五叔),免得他爸担心。谁知小坚说他爸已经知道了,一直担心得了不得,刚才打了几次电话给他,问他见到四大伯没有。我知道五叔跟我爸的感情,他们同胞兄弟姊妹七人,如今只剩下他俩在这世间,兄弟之情愈加深厚。我对小坚说,别把情况照实说,就说暂时病情平稳,但是需要送到南京做支架手术。
三
我没想到,找救护车,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开始问小俞,他说,跟120急救中心联系了,他们正在派车,一个小时能赶到东方医院。
从市急救中心到东方医院,也就三十公里路途,120救护车最多一个小时就应该赶到,但没想到,从联系120救护车,到救护车赶到东方医院,竟然费了两个小时。
这两个小时里,我跟小俞打了多次电话,催问救护车的情况。小俞说,父亲的病情十分危重,送到南京需三四个小时,途中的情况难以预料,一般的救护车根本不行,这辆救护车里要配备特殊的急救设施和专业救护人员,所以耽搁这么久……
小妹在接我电话的时候,几次哽咽哭泣。她和大妹及两个妹婿此时都在急救病房,父亲上呼吸机的险状和医生的会诊结果让她惊慌不已,难以接受,她哪里见识过这些。我在电话里安慰她,让她把母亲照看好,不要再出什么问题。小妹说,母亲已转到普通病房,不过上午父亲被送来急救时,母亲也在急救室里,都看到了,母亲一直着急难过,哭哭啼啼。我连忙叫小妹到母亲跟前,把电话给母亲。我故作轻松地安抚母亲,父亲一定没事的,送到南京的大医院,上了血管支架就好了。
妻子这时打来电话,她听说父亲要送到南京G医院做手术,突然想起她的二表姐家就住在G医院不远,二表姐曾说过G医院里有熟人。刚才她跟二表姐联系了一下,二表姐说,还真有个熟悉的医生在G医院心胸外科,是一位留德回国的博士,这位曹博士的岳母跟二表姐原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处得像亲姐妹,曹博士管她叫小姨。我说,东方医院那边已经联系G医院了,不知是不是心胸外科,如果是的话,又有曹博士这层关系,那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