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老井
作者: 刘会刚
最终,桂芝决定给八字门村委会打个电话。
这个电话桂芝犹豫了三天,打还是不打,心里蛮纠结。老伴老余劝她,算了,城里自来水喝了二十多年,不在乎农村那每年两百块的一口水井钱。桂芝叹了一口短气,又吁了一口长气,用眼光像锥子一样钻了一下老余早已谢顶的秃头,和尚诵经似的念道,一年两百块,两年四百块,三年六百块,五年一千块,十年呢,二十年呢……你挖煤像老鼠打洞一辈子,现在退休了,一个月才拿两千多块。如果每年能有两百块额外收入,吃什么不舒服?老余不吱声了。老余平时闷葫芦一个,但喝了点小酒,就变成了话痨,一个人喋喋不休,把活人烦死了。一旦桂芝呛他或发一下脾气,老余又没话了。一切桂芝说了算。桂芝以前在老家八字门当村干部,先后干过妇联主任、治保主任、村委副主任等职,哪家媳妇超生了,哪家姑娘肚子又起来了,都逃不过她孙悟空似的火眼金睛,更逃不脱她如来佛似的掌心,一抓一个准,全结扎了。担任治保主任期间,她一身正气,两袖清风,重拳打击,铁腕整治,一个又一个困扰村干部的“老大难”问题在她强力推进下如秋风扫落叶,迎刃而解。其实,桂芝从小没上过学,长大后仅念了三个月扫盲班,充其量只会歪歪扭扭写出“王桂芝”三个字。可这有什么呢,没有什么文化的桂芝比念过初中或高中的村干部干得都出色,原因在于“认真”二字。凭着认真劲儿,二十多年前桂芝每年要从上面抱回一大摞荣誉证书和奖状:三八红旗手、优秀基层村干部、先进计生干部、综治先进典型、抓革命促生产积极分子,等等。正当上面来人考察准备提拔桂芝当镇干部时,她突然转身,随丈夫老余农转非进城了。老余是城里一家煤矿厂的矿工,当年正好有农转非指标,桂芝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与两个孩子一夜之间变成了城里人。村镇两级领导极力挽留,说八字门不能没有桂芝这样的得力女干部。桂芝笑着说,在农村喝了半辈子井水,也想进城尝尝矿山的自来水是啥滋味。
二十多年来,自来水喝是喝了,可没有感觉出城里自来水与八字门的井水有啥不一样。甚或,嘴里喝着自来水,心里却似悬着满满一桶井水,既不能提起,又不能放下,稍一晃荡就会溅起大朵水花,湿了衣襟。
一个星期前,同村老妹桂芳向老姐桂芝打来电话,汇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凡是八字门村有水井的农户,每年可补贴两百块,到村委会办一个红本本,以后直接到银行取钱就是了。桂芳将老姐的名字报上去了。接到电话时,桂芝正在吃晚饭,她张大的嘴巴久久合不拢。有这种好事?连一口水井也有补助?是不是传言?桂芝一个劲地追问。桂芳埋怨老姐不相信人,说前天她还碰到八字门村主任老裴,亲口问过这事。老裴说现在农村富裕了,村级经济壮大了,将有一系列惠农支农利农政策出台,水井钱是其一。桂芝原来在八字门当妇联主任时,老裴还是小裴,是村委会民兵连长。现在升为村主任了。
电话是直接打到老裴手机上的。桂芝的话语虽婉转但意思表达很明确,争取那每年两百块水井钱。理由是,二十多年前,她老家屋前就打了一口水井,现在算起来是口老井了。当时,农村打井的人家还不多,吃水用水,都用铁桶到几百米外的一口大水塘里挑。那年,听说八字门三组有个叫水叔的人会打井,原先在东北打井队干过,后来得了什么病,就回老家休养了。桂芝是个村干部,见识多,乐于接受新事物,很快找到三组的水叔打了一口井。井打成了,一摇井把,井水碎银子般哗哗哗直流,清亮,晶莹,喝进嘴里甜在心上。至今,桂芝还记得水叔的笑模笑样,眼睛眯成一条缝,牙齿洁白如雪,肩上总搭条白毛巾,像个店小二。水叔与桂芝年龄差不多,如果健在,也有六十好几了。老妹桂芳还说,自从政府出台水井钱政策后,现在八字门几乎是一夜之间,家家户户屋前院后都冒出一口水井,都领到了水井钱。据说是政府为了鼓励村民抗旱而出台的举措。八字门这一带属山区,地处偏远,常年干旱,尤其到了酷暑天,有的村组连人畜正常饮用水都困难。
桂芝现在是城里人,城市户口,按相关政策,是不能享受农村户口的待遇,当然包括每年两百块水井钱。可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么多年虽远离了政治,但桂芝对政策还是懂的。以前当村干部的经验告诉她,有些政策本身就是一个充气的球。拍一下,跳一下,拍两下,跳两下,不拍是不跳的。弹性十足。没做过干部的群众,当然不晓得其中的道理。
村主任老裴的回答再次印证了桂芝的经验是对的。老裴说,别人进城喝自来水,一分钱没有。你桂芝就不一样了。为什么,因为你曾为八字门的建设与发展做出过重大贡献。你抽空回八字门村委会签个字,办个证,就可以年年到银行去领水井钱。挂了电话,桂芝鼻头一酸,魂儿掉了似的,好半天才找回来。
第二天一早,桂芝就回了八字门。老家有一栋二层楼房。二十多年前,农村楼房少,桂芝的二层楼房如鹤立鸡群,极其耀眼。如今,家家起了高楼,且一家比一家盖得气派,也都吃上了自来水。桂芝家的楼房呢,像个年迈体衰的世纪老人,一点点矮下去了。楼房前的那口水井还在,只是四周长满了杂草,井口盖着的青石板,历经风雨侵蚀,已是绿苔遍布。昔日光溜水滑的井口摇把,锈得不成样子,用力一摇,发出丝丝咕嘟声,如奄奄一息的病人发出最后的气喘。老屋长年不住人,水井的井水也枯竭了。望着屋前井后,垃圾成片,乱石成堆,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桂芝不由一阵感伤。她当即找来一把锈锄头,将井边的杂草除掉,随后从屋旮旯翻出一片破砂纸,将水井摇把的锈迹慢慢擦去。然后,使劲地摇,很快,一股股鱼汤似的水,从皮管口断断续续流出来,发出难闻的腥臭味。桂芝索性搬开石磨般的井盖,封闭太久了,她想让老井重见一下天日。经过阳光雨露的一番滋养,她相信老井是能够流出清亮亮的井水的。
收拾妥当,桂芝就往八字门村委会赶。二十多年前,她几乎天天走这条路,那时还是泥巴路,人走,鸡鸭走,猪狗也走。现在变成了柏油马路,宽阔,平坦,好走也好看。远远看到了八字门村委会,是一座新式五层楼房,像一艘帆船在大海中航行。“八字门村委会”六个镏金大字,似镶在船帆桅杆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记忆里,那个低矮破落的村委会哪里去了?正恍惚间,一位挑着芋头的农妇迎面走来,突然停住脚,朝桂芝扯开喉咙喊了一嗓子,这不是桂芝主任吗?是桂芝主任吧?桂芝吃了一惊,她不认识眼前这位农妇。农妇歪着头,吃力地将扁担从左肩移到右肩,露出满嘴黄牙竹筒倒豆似的说,桂芝主任,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二组的细菊,我的肚子就是你当年派人抓去结扎的,十多条汉子,土匪似的,赶得我满村子躲,最后捉住摁在板车上,像猪一样拉去镇卫生院挨了那一刀。当时我恨死你了,哎,这么多年过去了,想通了,就那么一回事。细菊上前一步,盯着桂芝看了一会,羡慕地说,二十多年了,你好像一点不显老,还是城里的自来水养人哩!桂芝朝细菊的担子瞅了瞅,又大又圆的芋头像一颗颗手榴弹,煞是惹人喜爱。桂芝似乎找到当年当村干部的感觉,她一手叉腰,一手拍拍细菊的肩,大声说,老妹子,现在农村富裕了,人人腰包鼓了,自来水不如井水好喝哩。细菊一瘪嘴,不屑地说,农村现在是有钱了,可世道变了,人心变了,晚上睡觉要闩几道门哩。桂芝朝细菊笑笑,脚步迈得更快了。
八字门村委会门楼是用大理石砌成的,像座卧波的彩虹桥,很是气派。一边一尊石狮,雄壮威武。桂芝小心翼翼推开门楼一侧的小铁门,脚步不敢迈得太重,怕惊动了什么。正四处张望时,忽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一个人地底下冒出来似的,急急朝她走过来。桂芝眯着眼,愣怔了一会,才把又喜认了出来。桂芝当年进城时,又喜刚进村委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现在人到中年,成为“中部崛起”的汉子。又喜握了一下桂芝的手,热情地说,裴主任早上去镇里开乡村振兴推进大会前,特意交代我等您回来办手续哩。桂芝连声道谢。问又喜现在在村里干啥。又喜说村委会副主任。桂芝说好哇,年轻有为。又喜笑笑,带桂芝上到二楼村委会办公室,让办事员小柳办手续。小柳是个年轻女孩,她热情地招呼桂芝坐,倒了一杯茶,随即拿出一本花名册,找到八字门十一组王桂芝的名字,没想到,签字栏里居然已经签了名,摁了手印。这意味着,桂芝的水井钱被人领了,准确说,是被人冒领了!
谁会冒自己之名领走水井钱?桂芝惊呆了,又喜吃惊不小。人多事杂,小柳也回忆不起来哪天哪个人来签名摁手印冒领了十一组王桂芝的水井钱。又喜立马让小柳查一下全村花名册,让她看看八字门村十五个小组中,有多少人叫王桂芝,顺藤摸瓜,不信揪不出这个李鬼。小柳将王桂芝的名字输入电脑,一敲键盘,跳出三个王桂芝。除了十一组的王桂芝,还有三组的王桂芝,七组的王桂芝。妈的,一定要查出这个冒领者,又喜爆了一句粗口,声称要将此事报告给裴主任,严惩不贷。桂芝心里犯嘀咕,本来这水井钱自己拿得就不光明正大,闹得世人皆知鸡飞狗跳更不好。于是对又喜说,这是个小事,不必惊动裴主任。我这次回乡下,一来想多住几天,走一走,看一看,如今农村大变样,很多地方我都不认得了,二来正好到三组和七组,寻访一下那两个和我同名同姓的王桂芝,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嘛。又喜说也好,让小柳配合桂芝主任下乡一趟。
翌日一早,桂芝与小柳在八字门村三组见了面。三组与十一组紧挨着,中间只隔几垄水田。对三组的情况,桂芝是熟悉的。当年任村妇联主任时,她包保过三组,也包保过其他组。当年实行村干部包保制,一个村干部包保一个或两个组,点对点开展农村工作。三组人不多,五十来户人家,一百余人,男丁基本都姓张,少数姓刘。想必那个叫王桂芝的女人,是外地嫁过来的媳妇。
桂芝走进三组犹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花了眼。家家高楼,户户庭院,花红柳绿,鸟语花香。桂芝感到双眼不够用。小柳如称职的导游,一五一十介绍三组的情况。别看三组湾子小,不起眼,像粒老鼠屎遗落在山脚下,却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光资产千万老板就有三五位,百万富翁有七八位,人均收入已达到中等收入国家水平。村里建有老年活动室、乡村图书馆、体育场馆,全民健身设施一应俱全,是八字门新农村建设的一面旗帜。桂芝兴奋得像个孩子睁大眼睛东张西望。
小柳拦住一位扛着锄头正要出门的农妇,问三组的王桂芝是哪一家。农妇用手捋捋前额几绺乱发,眯着眼睛呆了一会,似有所悟地说,你是说二狗的媳妇,叫芝儿芝儿的?
小柳点头,她家在哪儿?农妇用手一指,村东头那个靠水塘的三层洋楼就是,她老公二狗前几年搞钢材发了,可惜,去年病死了。小柳哦了一声,谢过农妇,领着桂芝朝靠近水塘的小洋楼走去。
刚走到水塘口,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枫树突兀眼前,硕大的枝干,如风卷残云般舞向天空。树根处,几根粗木支起一个草棚,像个病危的老人瑟缩着。桂芝疑惑上前,正欲看个究竟,突然从棚里走出一位老人,青衣短袖,身板挺立,满面红光,像个仙骨道人。桂芝愣怔住了,瞅着对方半天,突然张大嘴巴,喃喃自语,这不是—水叔吗?是打井的水叔吧?老人露出一个空洞的嘴巴,你是—桂芝主任?哎哟,好多年没看到你了,听说你进城喝自来水了?桂芝一把上前扶住水叔。水叔,你还记得我呀?我家的水井就是你当年打的。水叔连连点头,是的,当年八字门的水井,几乎都是我打的。桂芝竖起大拇指点赞水叔腰不弯,背不驼,一点不显老,又问他吃饭怎么样。水叔说,能吃能喝,每天二两纯谷酒雷打不脱,就是睡眠不太好,老起夜,一晚上五六次。顿了顿,水叔问桂芝怎么有空到三组来转一转。桂芝没有回答,却指着一旁破败的草棚,问水叔你住在这里?能住人吗?水叔笑而不答,转身问一旁的小柳,是村干部吧?小柳说是,今天陪桂芝主任来找个人。小柳说找三组的王桂芝。水叔说她是二狗的媳妇,我带你们去她家。一路上,桂芝忍不住问水叔,现在农村条件这么好,家里盖了气派的楼房,为啥水叔还住草棚?习惯了。水叔嘿嘿一笑,当年在东北打井,从长春住到沈阳,长年住草棚,习惯了,相反,成天住在伸手摸不到天花板的楼房里,心里空得慌,不踏实。
是不是子女对您老人家不孝顺?小柳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说出了心中的疑虑,如果受到虐待,可以向村委会投诉。桂芝前几年也听老妹桂芳说过,现在农村富裕了,但虐待老人的事时有发生。有一家三兄弟,为了争夺老人的房产,竟将老人赶到离村庄十几里的凤凰山上的破庙里住。水叔辛劳一辈子,如今住在狗窝式的草棚里,做儿女的良心何在?一股血气瞬间从桂芝脚底涌起,胸中似有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左冲右突。这是进城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冲动。当年任八字门村妇联主任、治保主任时,桂芝干劲很足,容易冲动。在她眼里,没有办不成的事,没有搞不定的人。为此,她得罪了不少乡亲,各种闲言碎语如春天田野上的蒲公英,风一吹满天飞。当年告别农村,半路进城,不能不说与她承受了种种非议和压力有关。进城后,桂芝的人生角色发生了一百八十度逆转:由妇联主任转向家庭主妇。除了做好一日三餐,平常事务就是洗衣晒被,抹桌拖地;空余时间就坐在家属楼前的香樟树下打盹儿。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造的煤矿职工家属楼,楼前清一色的香樟树,高耸入云。夏天,不知疲惫的知了扯着嗓子叫个不停,日影像个准点的钟,从树叶密缝中射下不规则光柱。桂芝看一眼光柱,晓得是下午三点或四点,再打个盹儿,猛地醒来,起身淘米,择菜煮饭,准点得很。冬天,坐在炭炉前,烧完一炉焦炭,一上午过去了;再烧完一炉焦炭,一下午过去了。平淡如水的城市生活,慢慢抹平了桂芝身上的泼辣与干劲,人慢慢发福了,神情慵懒了,动作迟缓了。有时张嘴想说点什么,环顾四周,找不到一个搭嘴的人。那张能说会道的妇联主任的嘴,硬是封闭成了寒冬里的蝉。有时晚上老余伸过来一条腿,意思很明显,桂芝却提不起劲。她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只有老了的人,身子才归于平静。现在她身上猛然有了一股强烈冲动,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那个包保三组的妇联主任又回来了。水叔停下脚步,用手一指说,那个米黄色楼房,就是王桂芝家,她男人前年去世了,这个女人命不好,不好惹,你们得小心一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