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作者: 刘夏
高爷爷
高爷爷活了一百零二岁,是方圆几公里高寿的代表。因为家贫,父母早亡,他在四十多岁时才娶到老婆。这个老婆看上去很温柔,里里外外也很能干,可惜的是隔三岔五就会犯病。犯病时披头散发,面目全非,破口大骂,还喜欢砸东西,颇有点拼命三娘的味道。地里活儿不忙的时候,邻居们有时会远远地观摩她犯病,并惊讶她平时柔和的外表下,原来关着一头凶残的母兽。高爷爷无奈地上前阻止她继续发疯,她张牙舞爪地乱抓一气,高爷爷脸上很快就多了些红道子。有人为高爷爷打抱不平:“老高,你把她打晕!看她还怎么发疯!你又不是打不过她……”高爷爷没有接受场外指导,只是沉静地压制着那疯子,直到她渐渐地没了力气,像个可怜的泥人一样瘫在地上。高爷爷带着歉意跟围观邻居们解释:“她是个病人,我不跟她一般见识,让大伙儿看笑话了。”
有一天,高爷爷下地干活了,他老婆一个人在家发了疯,大概屋里没什么可砸的了,她架着梯子上了房顶,在大家的惊呼声中,踩着屋脊扭秧歌一般跑到了邻居家的屋脊。邻居张老三可没有高爷爷的耐心,又怕她落地后打砸自家东西,便找了根长竹竿子,试图把她像赶老母鸡一样赶出自己的领地。躲闪间那疯子一脚踩空,跌到了屋后邻居家的院子里。等到高爷爷赶回来把她抱回家时,她已经神志不清了,几天后结束了她的癫狂,归到永远的沉寂中去了。
这个疯女人没有给高爷爷留下一儿半女,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高爷爷某个多子的族兄把一个儿子过继给他,于是他成了一个名义上有儿子的人,他的房子和一点家产也有了继承者。那个过继的侄子叫高二,自小不肯读书,爱好偷鸡摸狗,曾被他父亲绑在树上打过,也吊在梁上打过,但骨头硬得很。长大后好像入了一个帮派,身上刺了一些奇怪的图案,号称青龙。即使娶了老婆生了儿女,他依然戾气十足。这次他父亲假公济私,把这块硬骨头甩给了高爷爷。高爷爷却逢人便夸赞他,说自己真有福气,不但有了儿子,连孙子孙女都有了。
没有了疯老婆的纠缠,高爷爷把他的耐心和爱心奉献给了街坊邻居们。天热的时候,他在村南头两棵大槐树间支一个小棚子,每天免费供应温开水,在树前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摆一溜儿大小不一的茶缸子茶杯子,供过往的行人特别是抢收麦子的路人解渴。我们村几乎所有的人都喝过高爷爷的免费水,而且喝着喝着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偶尔他有事没在那里烧水凉好,甚至会有个别人埋怨:“今天怎么没有水呢?我太渴了,本来还想着赶紧过来喝一口呢,这老头儿真是的!”
逢年过节,大家感念高爷爷的好意,就给他送点礼物,据说基本都被高二享用了。但高爷爷从来没有为此责怪侄子,他总是笑眯眯的,“东西就是让人吃的,谁吃都是吃,谁吃都滋养身体,不浪费就行。”
高二的人生理想主要归纳为“吃香的喝辣的”,香莫过于肉,辣莫过于酒。据说高二吃肉的时候,连他的子女都只能默默看着,如果谁敢染指,必定换来一顿暴揍。不看也是不行的,这会影响高二的食欲。偶尔他发了善心,从盘子里扔出一些带肉的骨头给眼睛冒火的小儿子,“吃吧,瞧你那馋样!没点出息!”高二走在街上,昂首挺胸像只红冠子大公鸡,他的脸因为喝酒经常是红色的,一直红到耳朵根儿,整个脖子也都是红的,似乎他喝的不是酒,而是一坛子血。
泡在酒里的高二总是很急躁,仿佛酒里掺了火药。有一年他家种了半亩高粱,成熟之际,他老婆央求他去砍倒并用牛车拉回来。高二腰里别了半瓶酒,坐着牛车到了高粱地,先猛灌了几口,觉得气势上来了,便轮起镰刀,拿出江湖儿女的气概,呀呀呀地喊着,毫无章法地杀倒一地。被斩落的高粱头都是血红的,仿佛为了配合高二的杀戮表演。旁边干活的高老三一家吓得远远地躲开,生怕溅一身血。高二畅快地又灌了几口酒,把高粱秸收尸般地捡起,胡乱堆在牛车上。老牛拿两只大眼静静地看着他,提醒他把高粱秸捆好,却换来高二的一顿呵斥。牛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着,高粱秸不时掉下来,触动高二脆弱的神经。走到村头时,高二终于被激怒了,他喝住老牛,把高粱秸从车上拽下来,拼命摔打高粱头,嘴里骂骂咧咧,“掉!掉!我让你再掉!”可怜的高粱头被摔断,高粱粒滚落在土里,引来远远围观的一群人。高二摔累了,扬长而去,留下老牛不知所措,大眼睛里蓄着没完成任务的悲伤。过了一会儿,高二的老婆拿着扫帚和簸箕跑来,连土带高粱粒一起扫回家。在世界各地,总有一些不停地为自己的丈夫擦屁股的女人,她们在漫长的岁月里练就了伟大的忍耐。
高爷爷的忍耐也是伟大的,并且显而易见。村里曾经有一个仰慕高爷爷的人来请教他,如何止住自己的坏脾气,高爷爷为他讲解了半天,临走时还送给他一个自制小巧的“忍耐牌”,让他每天挂在脖子上作为提醒。有好事者为了破他的功,不时问他:“你脖子上挂着的是什么呀?”他一开始还能忍耐着回答:“忍耐牌。”后来越来越不耐烦,声音也高促起来:“忍耐牌!忍耐牌!你眼瞎了吗?看不见上面写的字吗?!”再过了一阵子,他干脆把忍耐牌摘了扔掉。高爷爷告诫他:“忍耐不是外面的事,是里面的事。你要有怜悯人的心,不要跟人计较什么,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你看那日头,照在好人身上,也照在坏人身上,并没有什么区别和计较。如果你忍耐不下去,就多想想日头吧。”高爷爷的教导自然是令人佩服的,不过通常人们都是希望日头多照自己的,而且觉得自己比别人更有资格被日头照。
高二有一天被人抬了回来,扔在大门口,浑身都是血。高爷爷和高二的老婆合力把他抬回家,村里的大夫被请过来,忙活了好一阵子。高二躺在炕上静养的那些日子,村里变得安静祥和,大家意识到没了高二的生活是多么可爱,也体会到“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的寓意。高爷爷和高二的老婆共同照顾高二,后者负责熬药做饭,前者负责端到炕上喂下。这个次序很重要,不能颠倒,否则后者可能有生命危险。高爷爷用他沉静的力量压制着高二,或者说用爱的力量征服着高二。我们常常愿意爱全人类,却无法爱身边的某个不可爱的人;愿意为全人类牺牲一切,却不愿为身边的某个讨厌的人递上一杯水。这是不是一种虚伪或者伪善?或许是我们的爱力不够,所持有的一点爱只够爱屋及乌?我小时候发现自己无法真实地关爱一个像高二那样的人,所以长大后宁肯去搞基础理论研究,也不愿去做事务性工作。
高爷爷对高二的爱有了感化的效果。高二痊愈后不再回到青龙帮,而是老老实实陪着老婆孩子过日子,还在高爷爷劝化人的时候现场助攻,现身说法。有人表示不认可,“高二,你以前骂过我,你现在忘了吗?你若说自己改变了,应该给我赔礼道歉的!”“高二,你欠我的钱还没还呢,都三年了!”高二脸红起来,在高爷爷的再三敦促下,过两天竟真的去敲人家的门,专门表示道歉,引来一阵啊呀啊呀的感慨;欠的钱也尽量还上了,实在还不上就打个欠条,保证慢慢还。先知在自己家乡通常不受人尊重,远来的和尚会念经,这些箴言都是有道理的,但高爷爷在我们村的声望很高,除了个别人说他是个老怪物,多数人都肯定他的善行,他在周围几个村子里也都是有好名声的。
高爷爷逐渐老了,一天到晚主要都在炕上,行动不便。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面容越来越安详,对任何到他眼前的人都流露着慈爱,仿佛一口活水的老泉。高二负责给高爷爷端饭,有时一忙就忘了。有一天,高爷爷从早到晚都没吃上饭,天又冷,他实在饿了,委婉地对高二说:“二子啊,你们吃饭了吗?”高二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哎哟,你看我,今天忘了给您端饭啊!我真该死!”高爷爷笑笑,“你最近事多,忘了也自然。我不干活,吃得少,你们多吃点。”
在高爷爷一百岁生日的时候,村长专门给他送去百岁老人的特殊补贴,这可是国家给的补贴,着实让村里的老头老太们羡慕了一把。高二在院子里摆了八张大桌子,把街坊邻居请来吃长寿面,还端上了鸡鸭鱼肉十个大菜。高爷爷坐在主位上,开心地笑着。高二的老婆很细心,发现高爷爷本来已经全白的头发又长出一些黑头发,本来掉光的牙齿又新长出几个。大家纷纷上前观摩,连声说:“返老还童啦,这是福气呀。高爷爷,您真是个老神仙哪!”高爷爷笑眯眯地说:“我本来无儿无女,老天爷让我儿孙满堂,又活到一百岁。二子改邪归正,两口子伺候我享福,街坊邻居也都和睦相处,现在国家又给我补助,我过的就是神仙日子啦。”
高爷爷离世出殡的那天,街上站满了人,大家都来送高爷爷最后一程,有些还是邻村的,受过高爷爷的指点之恩。我们鸡鸣村一直比较弱小,高爷爷算是为我们村赢得了一块精神高地。
老 关
老叶是一个很任性的女人,她丈夫老关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想走就走,家无非是个云游四海落落脚的地方。大家私下传说,如果老关没有在老叶跟他闹离婚前的那个晚上努力一把,导致老叶气急败坏地生了个女儿,老关恐怕早就成了个光棍了。伤害和痛苦是最好的老师,老关对女人自然有些深刻的认识:“女人嘛,必须得生孩子才拴得住,这是女人的天性。我要是早知道这个道理,让老叶生个十个八个孩子,她一天都甭想出去闹。年轻人啊,结了婚赶紧生孩子,家庭消停了,社会也稳定了,利国利民。以前一个家庭生十来个孩子,女人都老老实实地待着,现在女人不生孩子了,跑到外面跟男人争工作争地位,有闲心有闲钱满世界浪去,再这样下去,女人根本就不需要男人了,男人还怎么活?社会还怎么发展?!现在国家想明白了,鼓励多生孩子多种树,这是对的,太对了!”
老关是我的老乡,他姥姥是我们村的,小时候走亲戚见过他几次。前两年参加老乡会的时候,我们一聊天接上了头,原来大家还住同一个小区。我们小区比较大,至少有几万人,抵得上一个乡镇了,我和老关以前不知道是区友也不奇怪。小区南头是座小山,修建了一个环山公园,老关家就在公园旁边,所以我有机会听老关跟我控诉老叶的劣行以及他对女人的认知。
老关是个中学老师,看上去就是那种多年被书本和学生榨干了精气神儿连带肉身的中年丧气男,倒是不油腻,身上连点肥膘都没有。见了老关,你会有一种感觉:油腻总比干巴多点儿人味儿。一个人如果连对美食的欲望都没有了,或者连养点肉的能力都没有了,跟僵尸有什么不同呢?我对时下流行的骨感美人没有什么向往,这当然可以用来解释我的体重为什么进入中年之后一直在胖和偏胖之间游移,但我觉得人生在世,连吃点喝点都要被一杆秤紧盯着控诉着,那还算是个人吗?我家里也有体重计,但主要是用来告诉它我其实并不怎么在乎它。随着年龄的增长,在保持健康的前提下,没必要向三位数以下的体重看齐,而是顺应地心引力和其他自然规律,不要过倒行逆施的生活。
我没见过老叶,所有的印象都来自老关的控诉。普通人对“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都有一种自然的同理心,我以为老关嫉妒老叶才这么说她,毕竟老关有时连寒暑假都被压榨光了。“老关,老叶的工作性质比较自由,干设计的嘛,外出考察也是自然的,你不要那么说她。再说了,她毕竟是孩子的妈妈嘛。”我的劝慰激起了老关更强烈的愤慨:“老乡啊,你是不知道啊,老叶对孩子根本就不上心啊,孩子还没生下来就要打掉,我都给她跪下了,她才肯生下来。生完孩子一个月她就跑了,这些年主要是我带孩子,老人给打打下手。她从外面回到家,脚刚沾地,孩子只要一哭闹她就摔锅摔碗,大骂自己猪油蒙了心才会生孩子,要不就骂我是头猪逼着她生孩子,骂完了拖着行李箱她又跑了。唉,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上这么个老婆!”我有些好奇,“老关,你不会上前拦着她呀,说服她留下来呀,毕竟是自己的家呀。”老关听了有些呆滞,“我是个窝囊废呀,背地里骂她没问题,可是一见了她本人,我啥话都说不出来了,老乡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欠她的呀?”我只能叹口气,看来这是卤水点豆腐的又一案例了。
世界很小,基本上转三站就能遇到彼此认识的人,我把这个称作“三站不过岗”定律。比如我和老关,出生在相隔几十里的两个村子,看似这辈子没大可能有交集,但小时候因为他姥姥的关系,我们在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村里见过几面,长大后各自在南北相隔万里的城市读完大学,几年后又互相完全不知地到同一个城市工作,如果不是因为我们都认识同一个老乡,可能这辈子都不会遇见。但在某个春节后的一次老乡会上,我们神奇地接上了头,并很快有了他乡遇老乡的亲切感,老关于是把他家的老底都告诉了我。
因为曾同在鸡鸣村的天空下呼吸过,我希望老关能过得幸福,希望老关能跟老叶搞好关系。但我至今都没见过老叶,怎么撮合他们呢?其实我的焦虑是多余的,根据“三站不过岗”定律,只要我多等上几个月,机会就会来的。在我和老关接上头的下一个春节老乡会上,我又认识了一个老乡老鲁,而老鲁是老叶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