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记

作者: 程宝顺

抑郁记0

太阳朗照的时刻,掬一捧阳光,阴霾的日子里,静静流淌。

抑郁是一匹野狼,咬住就紧紧不放。你得一边轻轻捋着它光滑的皮毛,漫不经心地扫过它发红的眼睛,一边赶紧注射“疫苗”。同时积极锻炼身体,重铸信心和勇气,孩子一样慢慢成长。终至有一天,你蓦然发现,野狼已驯化为家犬。

在妻子娟儿拉住我手的那一刻,我的心才慢慢有了着落。溺水的人在奔流而下的河道抓住一把水草。

妻子温软的手轻轻拨动了我的心弦。我想起驻地收费站上一个女收费员的话:“你老婆一定很漂亮吧?”她穿着一件厚厚的粉色毛绒棉袍,像一只熊猫。“那一定很温暖”,我想。

几个月没有回来,家成了棋盒,淡漠地收纳了我这枚弃子。我倚靠在书房床帮上,闭着眼睛,把手机调成静音,关严门。“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取消省界站项目”的施工微信群里,信息不断涌入,一浪接一浪地冲击我脆弱的神经堤防。我的脑子高速旋转,火花四溅,似乎能嗅到带动齿轮的神经传送带烧焦的糊味。

我变得胆小,怕大声喧哗,怕电视上血腥的画面,四十岁的躯体里新住进一个初生的、娇弱的婴儿。

我开始在夜里走来走去,走累了就靠墙站着。我不敢躺下,喘不过气,憋得心慌,有一种濒临死亡的压迫感。我不肯吃药,“我抑郁了?怎么可能!”

我的精神状态迟迟得不到改善,娟儿准备带我去水城四院诊治。她有些懊恼地对我说:“有人说我对你的治疗不上心,导致你越来越严重!”

在准备去医院的间隙,我在书房突然狂热地抱住娟儿,使劲亲吻她的耳垂和嘴唇,似乎要把她整个吸进去,含了泪乞求:“让我爱一次吧,娟儿,这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了。”

水城四院,人群蛆一样涌动。在医院一层走廊,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让我不寒而栗,他的眼睛像煮熟的鱼眼,没有丝毫内涵。

我小心地回答着医生的问话,医生有些怀疑我工作的性质,“你干招投标?施工管理?在工地上干活不都是嗷嗷叫的吗?”

我第一次服用水城四院大夫开的抗抑郁药后,脑子感觉特别明白,冰天雪地一样清爽。我坐在客厅沙发的偏远一角,却把隔着墙壁的卧室里的小声言语听得真真切切。楼上邻居的细微声响如在耳旁。夜里,我突然一激灵爬起来,踩高跷似的走到娟儿和孩子们屋里,急切地推醒她,“快把皮和恩送到八楼她同学家,娟儿,我怕控制不住自己会做傻事儿。”

凌晨三点,我偷偷拿了早藏好的水果刀,溜到院子里。我在单元门口盯了一眼发着红光的摄像头。“我是去投河呢还是割腕后躲进车库?”摸出绿色的小鱼形状的水果刀,把刀身拉开,试探着划。瓷质刀刃十分锋利,疼痛使我暂时丢掉了自戕的念头。

我很快消瘦下来,镜子里是一副瘦脱形的躯壳,胡子拉碴的,左眼角掩着一块青色的瘀斑。我第一次照镜子,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我觉得自己什么也干不了了。“我不会,我不行”是这一段时间我常说的话。以前我总算可以慢慢磨出一盘还说得过去的家常菜。如今,我似乎连燃气灶都不容易打着了。我尝试炒菜,不是咸就是淡。“我说我不行吧。”

我太敏感了,对我的关爱掺一丝杂质也能够觉察出来。我受不了丈母娘把我当作隐形人的冷漠,如一匹受伤的兽。偷偷拿一块炸馒头丢进嘴里。还动不动就眼泪汪汪,自怨自怜。哪儿去了,我的骄傲和刚强?

我像一个粘豆包似的紧紧跟着娟儿,不论她在厨房,在客厅,在卧室,厕所都要跟进去,用了悲苦的腔调述说我的“遭遇”,不住口地说;半夜里会突然从梦魇中醒来,再推醒好不容易睡下的妻子。哪儿去了,我的寡言和矜持?

我割伤手腕的第二天,娟儿给我父母打了电话。那时候,丈母娘已经返回北城乡下。娟儿向公婆哭诉“我是真没有办法了,我还好说,俩孩子咋办啊”,泪水沿着两颊滑落。远嫁北京的妹妹小玉和鄃城老家的弟弟保河、哥哥保滨出现在我面前。那时我刚剃了一个极短的头,像一个伶仃的鬼。哥哥沉了脸,“你还不走,在这里干吗啊。”女儿小恩三岁零三个月了,从小跟爹亲。看见我要走,喊着“爸爸”跑过来,被她二姨妈秀儿一把拽住,摁在怀里。

出家门时,我求着老婆:“娟儿,别让我走,别让我走。”进了电梯,我又扒住电梯,喃喃地说:“娟儿,叫我在这里吧,叫我在这里吧。”

长久失眠的我终于坐在弟弟的车后座上,在颠簸中睡着了。冬日的阳光钉进车窗。

春节的喜庆气氛被疫情搅了。官庄也像周边几个村庄一样,村头垒起土坝,在进村的大道上拉了横幅,摆条长桌,桌上放着温度计和登记册。大哥保滨的儿子佳佳穿了一件后背上印着“志愿者”的红色马夹,整天跟在当村纪检委员的叔叔保河身后。

佳佳天生残疾,腿一高一低,长得又胖,摇摇摆摆像一只企鹅。他初中没毕业就辍了学,干什么都没有长性。在城里有父母约束,就每天赖在老家。喝酒,抽烟,赌牌。每天早上,总要爷爷奶奶隔着门窗喊几次才赶到后院。一屁股坐在正位上,粗红的手抹去眵目糊,去抓肉馍馍,拿筷子夹烧鸡。眼往上一撩,说:“顺叔,咱爷俩不在一个频道。管那个哩,眼皮一擦擦,嘛好吃吃嘛。”

过年堂屋要挂影子,请家神,我被安排在与堂屋相连的西屋。西屋一盘大火炕,娘早早用细细的小劈柴熰好了。村里实施“文明乡村建设”统一订购的暖气片儿挂在西墙上。东北角立一张黢黑的方桌,桌上一盏小香炉,供着一小盘瓜子、糖块,供养着爹娘“行好”的“老师”。西屋主要存放一些过年的炸货和节礼:炸鱼一盆、肉冻一盆、煮花生米一盆、炖鸡一盆、蒸好的馍馍黄面糕半缸;托盘上晾着卤好的猪脸猪肝;益和成的点心、豆奶粉、德馨斋的烧鸡散放在桌椅上;瓶瓶罐罐的白酒弥漫着轻微的馨香。窗外搭着做饭的棚房,自来水水龙头下站着一口水缸,棚房向南就是牛圈兼草料房,半边堆草料,半边横着一架牛槽。

为了遮眼,西屋门口垂一匹棉褡裢,进门张一层大幄单。母亲在炕上添置了两床被窝,一床新的,一床旧的,新的是我的,旧的是她自己的。在我吃药后痛苦地撞墙的时候,母亲会紧紧搂着我的头,像拥着一只猫。我依然睡不踏实,常瞪着眼,不敢阖上。我变得极懒,趴在炕上像抱窝的母鸡,吃饭要娘端,尿盆要娘倒。有时迷迷瞪瞪醒了,看到中午的大太阳明晃晃,心就发紧,大喊“娘,娘”。娘赶紧放下做饭的锅盖、舀水的勺或者给牛馇粥的短木棍子跑回屋里,我好端端地坐在炕上哩。娘急了,会半哄半吓地说:“你还不赶紧好,到开春,用铁链子拴着,去地里箝棉花柴。”我的脑子立时幕布一般上映了悲惨的画面。我衣衫褴褛地正在地里干活,听到有人喊,抬起头,看到老婆娟儿带着女儿花蝴蝶一样飞过来。娟儿指着我说:“恩,那是你爸爸啊。”恩却藏在母亲背后,不敢出来,看着我说“怕”。

一次,母亲张开手臂,作势要抱我,吓得我一哆嗦。我发现摘了假牙的母亲脸丑橘一样皱,带着鬼气。

我不停地走来走去,手不受控制地抖动,嘴角歪斜,这情形使爹大为光火。每当我忍不住又踱腾着脚时,爹就会“轻蔑”而厌烦地说:“你看看,你看看,他那个熊样儿。”我听了像吃了枪药的枪,“砰”地打响,声嘶力竭地嚷:“你以为俺愿意啊,还不都是病闹的嘛。俺知道,你们把俺养这么大,供俺上学,给俺买楼,不容易。俺一点儿孝心也没尽,还拖累你们,让你们没面子。都是俺不好,行了吧?”

爹突然把茶杯狠狠摔在地上,“操他娘,都不过了!”

爹以暴制暴,适得其反,决定改变策略。专门挑了一个下午,把我叫到弟弟家的东屋里。弟弟家的院子在老宅后面,隔了一条街。他在鄃城购了一套三居室,老家的房子就空起来,只过年时回来收拾收拾住几天。我和爹细细地说着我的担忧:房贷的沉重,同事的“欺凌”,不能孝敬父母的愧疚,不能陪伴妻儿的懊恼,人生的挫败。这些我压在心底的事儿,被我虚弱的神经无限放大,一根稻草幻化成一棵大树。爹说:“他们是人不?!”我知道这是爹心疼我,叫我不要怕。

沟通后是难得的融洽时光。当晚,我跟爹、娘喝了一顿热乎乎的小米粥儿,粥熬得很涟糊,爹半下午就把饭锅蹲在煤球炉子上了。爹还用有些讨好的语气劝我吃药,感觉好极了。我开始滔滔不绝地宣讲,模仿女儿的腔调:“她说‘你还怪能哩’!”

从小,我像爹:一根筋,“凿死理”,嘴笨,茶壶里煮饺子—煮烂了,倒不出。爹也偏爱我。有一个印象如一道光:明亮的上午,太阳照着官庄通往鄃城的土路,我跨坐在自行车横梁上,听爹哼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那是爹带着儿子去城里看望孩儿他姑。多年以后,当我听到《牡丹之歌》的曲调时才恍然大悟。

大多数时间里我还是不安,会用手机上网搜索一切关于抑郁症的信息。新手机是回鄃城后买的,原来的旧手机电池凸起,开不了机了,就像我那不断收纳、塞满垃圾的脑回路。每查到一种抑郁症状,细细一琢磨,身体立马就出现类似感觉。我还偷偷查看抗抑郁药物的说明书,越看越怕,越怕越不敢吃。我一直怀疑自己没病,只是身体太虚,而身体的毛病都是吃药、停药引起的。我甚至怀念因肾结石在医院打点滴的安宁夜晚,盼望液体一滴一滴清凉地灌溉。我细细思索病情的来龙去脉,捋出一套自以为逻辑严密的推理。然后找弟弟说,找弟妹说:“我其实没病,这就像正常人打了疫苗,也会产生类似感冒的症状,何况是精神类药物?”

我特别痛恨抑郁这个“魔鬼”,想战胜它却无能为力。如俯瞰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沮丧,恐惧。没事儿的时候,我会拎一把马扎儿放在院子里,遵照表哥的嘱咐拿一根树枝写字。于是,一个个“程宝顺”嵌在土里。

阳光照耀

农家小院。一个孩子

握一面圆镜把亮

引到墙上

墙面嵌一轮月亮

引到碗里的水上

屋顶涌一片汪洋

引到娘身上

上下左右

擦去疲劳忧伤

撵着探头探脑的弟弟

一束岁月的追光

这是两年前我在济城遥想老家院子时写下的诗。但此时,虽然身处阳光下,自己却像镜子的背面,无法反光。我急需擦燃一根火柴,把自己点亮。

待不了一会儿,我又忍不住给娟儿发微信。“娟儿,哦,你在单位门口值班啦,冷不……”叭叭叭叭,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村支部房顶的大喇叭循环播报疫情,三十晚上、初一早晨、初二上坟、“破五”迎财神的鞭炮噼里啪啦。

父亲在“老师”供桌前烧纸,嘴里念念有词。母亲去村里一个懂阴阳外号“老和尚”的人家里,花了一百块钱,给我求了一个用红布缝制的小荷包,里面装了几小段秸秆,让我装在贴心口的棉衣内兜。娘坚定地说:“老和尚说了,顺过了初六,一上班,就好了。”

大年初六过了,疫情隔断了去济城的交通。照“老和尚”的说法,我没去上班,病情自然没能减轻。弟弟保河有一天对我说:“顺哥哥,往俺家里住两天去吧。玲玲也没开工,孩子在家上网课呢。”我来到了他在城里的家,朝阳名郡。在朝阳名郡,我的身体逐步恢复,这得益于弟媳玲玲和弟弟保河的悉心照顾。

朝阳名郡位于鄃城西关,小区大门朝西,门口往南不远就是著名的发达面粉厂。弟弟家是离大门最近的十二号楼的二层西户,从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值班室。我被安排住的西卧原来是侄子昊昊的房间,刚分房睡不久的昊昊又搬回到对门父母房里。室内一床、一衣橱、一写字台、一书架而已。新换的床单、被套,两层书架上排着几十本书,主要是小学生作文和儿童读物,夹杂了三五本诸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平凡的世界》《童年》《水浒传》之类的“小学生必读”书。关上门窗,声息皆无。

弟弟保河白天多数时间在老家防控疫情,城里村里两边跑。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到我屋里聊会儿天,询问“昨天睡着了吗”“吃饭还行吧”之类。侄女雅宁读初三,少言寡语,每天趴在台灯下做作业,兼饭后洗碗。昊昊八岁,好动,每天在弟媳的监督下读《窗边的小豆豆》。

规律的生活、温馨的家庭气氛使我慢慢好起来,脸色不再蜡黄,两腮也有了肉。但“对付”哄我吃药的弟弟仍让我心力交瘁,依然晚上不敢睡,白天坐不住。我有时躺在床上,大脑过电似的,感觉应该过了很久很久,起来一看手机,才三五分钟。我想睡,又惧怕溺水似的憋闷;我想死,又不甘心。我甚至偷偷写了几行遗书。我潜意识地动物性复苏,却丢失了一些基本技能,我曾经很爱读书,拿起来放不下,如今瞅见带字的纸片都头疼。

卫东表哥专门来看过我一次。我敬佩这位大姑家的长子。大学上的复旦,后读山大研究生,现在在深圳一家有名的证券公司任职。我二〇〇一年专科毕业,进入的第一家单位就是卫东介绍的,他是那家济城著名软件公司证券事业部的总经理。表哥知道我的情况后,一直在电话上鼓励,指导,帮忙找医生。年后复工上班的头一天来看我,带了两罐进口奶粉,“睡前喝奶有助睡眠”。自此以后,弟弟保河每晚都会给我沏一杯香浓的牛奶,我唇边常沾了乳白的印痕。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