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
作者: 从林从林,北京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有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等发表于《啄木鸟》《青年文学》《星火》《天津文学》《山西文学》《延河》《创作》《芙蓉》《特区文学》《厦门文学》《都市》《鸭绿江》《地火》《阳光》《佛山文艺》《北京晚报》等报刊。著有长篇小说《天堂之约》。
一
多久没下楼了,她自己也记不清了。老人久久坐在窗前,望着窗外忽明忽暗的夜晚,心中一阵悲凉,眼泪扑簌簌往下掉。窗外杳无声息。从晚上七点一直到现在,已经大半夜了,老人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窗外刮起了风,风声飒飒,窗帘像一面旗帜掀了起来,抖落一片尘土,满屋弥漫着呛鼻的土腥味。
好像有六七年没扫房了,这么长时间没扫房,窗帘能没有尘土吗?也不能说绝对没扫过,儿子每年春节前,都过来忙活忙活,擦擦玻璃,蜻蜓点水似的用鸡毛掸子扫扫这儿,掸掸那儿,像例行公事。儿媳妇要把窗帘卸下洗洗,老人总说不用不用,还不脏呢。儿媳妇也就借坡下驴,得过且过了。可能本来就是客气客气,怎么能当真呢。其实老人是心疼他们,现在年轻人不容易,工作压力大,上了一天班,还是多歇歇吧。儿子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错了。儿子是孝顺儿子。儿子几次让她搬到自己家去住,把这边筒子楼的房子租出去,房租多少在其次,主要是方便照顾她,省得两头儿跑。可老人始终不松口。截长补短地过去小住可以,永久搬过去常住,老人不愿意。那边的房子条件很好,一百多平米,三室两厅两卫,老人过去可以单独住一间,一人用一个卫生间,自由得很,方便得很。可老人觉得再怎么着,也没自己的家方便。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好。
吃饭的时候,老人接了个电话。妈,是我,燕子,您好吗?闺女从加拿大多伦多来的电话。闺女移民已经好多年了,拿了绿卡,成了家,有了儿子,买了房子和汽车,工作稳定,收入不菲。最重要的,丈夫是和她一起去加拿大留学的同学,恋爱多年,知根知底,都是北京人,这让老人最放心。女人能有个爱她的男人比什么都重要。闺女说她儿子已经上大学了,是加拿大一所不错的大学,学海洋生物,这个专业在加拿大是热门,毕业后很容易找到工作。闺女还说她丈夫很忙,经常出差,美国、南美、日本,到处跑,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多,有时候也觉得挺无聊的。不过也没什么,男人不为事业奔忙,整天守着老婆孩子能有什么出息,到时候把钱拿回家就行了。闺女出国后,变得越来越实际了。以前是很有理想的,大学学的国际政治,整天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秋瑾是她心中的偶像,总想着改变世间的不平等,做点儿惊天动地的大事。那时,老人总开导她,让她实际一点儿,别那么异想天开。现在不用开导,闺女真的现实了,而且现实得很,把钱拿回家就行了。唉,也没什么不对的。难道没钱好吗?闺女告诉老人,他们正在筹备,等儿子大学一毕业就辞掉工作,开公司,自己当老板。老人一直倾听,不发表意见。远隔重洋,万里之遥,不了解情况,搭不上茬儿。其实这都不重要,闺女无聊,老人孤独,一个宣泄,一个倾听,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
儿子闺女都是在筒子楼长大的,也都是从筒子楼出去的,十多平米的房子住四口人,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老人自己都说不清。老伴儿走得早,下中班骑车回家,被一辆飞驰而过的水泥罐车撞到了天空。孩子是老人自己带大的,像一只老母鸡,呵护着两只吱吱叫的小油鸡。如今小油鸡大了,出息了,飞了,老母鸡却老了,走不动了。身上的羽毛掉得不成样子,光秃秃的,灰暗无光。
老人费力地从窗前站起,一手拄着拐棍,一手用力撑着小方凳。那把油漆斑驳的小方凳,吱吱呀呀,痛苦地呻吟着。坐久了,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一点儿撑不住劲,好半天才有知觉,一点儿一点儿,自下而上,从腿到腰,重新梳理一遍筋骨,零零散散的,才算排列组合就位。
老人转身举拐杖,拉窗帘,怎么拉都拉不上,窗帘的环是金属的,窗帘的杆也是金属的,已经锈蚀,如同多年不用的锈迹斑斑的枪栓,再费力也拉不上。卡壳了。拉不上就不拉了,多大个事啊,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不拉帘就不拉帘了,不拉帘又能怎么着。老人蹭到桌子旁,拐棍把水泥地面戳得嘚嘚响。天一凉,腿脚更不得劲了。桌上,是刚才没吃完的半碗剩饭,烫饭,就是上顿吃剩的菜和饭,倒到锅里,兑水一热。昨天儿子他们三口子来了,儿子炒了几个菜,平时老人自己没那么讲究,熬半锅粥,煮碗面条就对付一顿。饭早就凉了,像荤油一样凝在碗里,看不出个层次,一片菜叶挂在碗边的一根筷子上,另一根筷子四脚八叉地躺在桌上。儿子昨天来,又跟她谈起让她搬过去住,儿子的口气已经有了埋怨的意思。儿子说,您这不是折腾我吗?我来一趟,开车都得一个多小时,要赶上堵车,小半天就过去了。您就不心疼心疼我?儿媳妇在一旁搭腔,哪儿有跟妈这么说话的,妈是喜欢静,一个人习惯了,我们辛苦点儿,常来就是了。儿子白了儿媳妇一眼。老人明白儿媳妇的心思,谁小两口过得好好的,愿意平白掺个糟老太太。什么忙都帮不上,除了吃就是睡,睡醒接着吃。孙子上高中了,早不用人看了。孙子小的时候,老人还没退休,没看上,孙子是上幼儿园长大的。平时也奶奶奶奶地叫着,可总感觉没那么亲近,面子事儿。都是老人主动打电话嘘寒问暖,臭小子没有一次问候奶奶,除了跟父母一起来,自己就没来过。有时候,老人觉得伤心,细想,也没什么伤心的,不是自己带大的,能有那么深的感情吗?再正常不过了。
二
老人在儿子家住过一段。住了一个多月。五年前,老人做了一次大手术,在手术台上整整躺了六个小时。她是害怕做手术的,从年轻到老从没做过手术,动刀动剪,太恐怖了。可不做不行了。老人的腰弯得像个大虾米,晚上疼得睡不着觉,医院查出好几种毛病:腰间盘突出,腰椎管狭窄,腰椎畸形错位。上半段没好地方了,医生说,您要是再不做,就站不起来了。这句话把老人吓坏了。她信。别说以后,现在都快站不起来了。儿子在手术告知单上签了字,她就被推进了手术室。从手术室出来,麻药药效还没过,迷迷糊糊地听医生向儿子介绍手术情况。她只听清一句话,她的腰上安了十个金属锔子。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老人做了这样一个大手术。康复是个漫长的过程。康复需要护理,需要耐心,需要一天二十四小时精神和肉体的呵护。那种情况老人当然要到儿子家康复。于情于理都得这样。无可厚非。儿子基本做到了。儿子上班,不可能二十四小时伺候老人,但儿子雇了个保姆,等于儿子出钱保证老人身边二十四小时都有人伺候。下了班儿子过来看望,儿媳妇站在旁边,时常带点儿这样那样的好吃的。然后,就回客厅看电视去了。每天如此,像履行一种严格的程序。后来,连老人都觉得别扭了,说你们忙你们的,不用惦念我,这不是着急的事儿,得慢慢养。后来,儿子有时候加班或应酬,回家就很晚。儿子回来晚的时候,儿媳妇就很少过来或根本不过来。儿媳妇在另一间屋子辅导孙子做作业。这个时候,老人最别扭,像客居他乡,寄人篱下。一个多月后,能翻身了,慢慢可以坐起来了,老人说什么也不待了。回家自己康复。儿子急了,说您这是干吗呀,一个人回去我能放心吗?老人说,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们白天上班不也是我和保姆在家吗。让保姆跟我回去,你们该忙忙去,我什么事都没有,放心吧。
儿子用车把老人送回家,老人自己的家。
后来,老人康复后,也到儿子家小住过几次,三两天,十天半个月,都是儿子一再要求的。儿子的态度老人倒不是太在意,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深了浅了的,还能怎么着。就是儿媳妇不咸不淡,不冷不热,不阴不阳的,让老人很难接受。老人就不愿意去。
自己的家是天堂啊!
老人的房子是老房子,大概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建的,五层高,筒子楼,当时能住上这样的房子,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啊。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从一层到五层,从五层到一层,老人在每一个台阶留下多少足迹,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如同指尖在自己身上每一片皮肤划过,再熟悉不过了。她能感觉到它们的温度和律动。楼道里的灯鬼火般忽明忽暗,甚至有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老人丝毫不觉陌生和恐惧,轻车熟路,如履平地,上下自如。
一切都过去了。
手术的效果好吗?好像还可以吧。老人想直起腰扔掉拐杖,行走如前。但似乎不能太理想化,太异想天开,太脱离实际,手术本身是有风险的,腰椎手术,就更有风险。没听别人说吗,手术后不瘫痪,能站起来就算成功。就像炒股票,不赔就是赚。这是什么逻辑啊?就是这个逻辑。老人应该觉得万幸,她的两个同事,跟她一样的毛病,手术后,一个刀口始终愈合不上,反复感染;一个真的动不了了,瘫在床上了。几个月后老人可以下地走路了,因为疼她还是蜷着身子,弓着腰,跟以前一样,像个大虾米。儿子说,您怎么还这样啊,直起腰来。老人说,我直了。儿子说,直了怎么还这样呀?最后,老人还是弓着身子走路,准确地说是蹭步。手术后,还是原来的状态。复查时,老人问给她做手术的大夫怎么回事。大夫看了片子后说,从手术的角度看,没问题,是康复期间锻炼不够。
也许吧。谁知道呢。
年龄大了,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病情稳定,不发展就行了。老人安慰自己,手术还是起作用的,要是不做,没准儿真像医生说的,连路都走不了了,瘫在床上了。
三
手术后,老人总共下了两次楼,都是儿子带她到医院复查。她拄着拐杖,儿子在一旁搀着她。从五层往下走,一步一步地蹭,有人上来,有人下去,正赶上早晨上班上学,大人孩子的,络绎不绝,楼梯拥堵程度不亚于地铁上下班高峰时的景象。人家倒是没说什么,还让老人别着急,可人都堵在楼梯口,上上不来,下下不去。儿子着急,一着急背起老人就往下走,到了楼下,放下老人,儿子一下蹲在地上,脸煞白,大口大口喘气。医院有电梯,但等候时间出奇地长,比等公交车时间还漫长。儿子借了个轮椅,推着老人,楼下楼上的,始终满头大汗。再加上排队拍片、排队化验、排队交费、排队取药,回到家还要上楼,老人觉得这个过程的痛苦远远大于病痛的痛苦。她甚至对上下楼有了恐惧感。
老人本来寄希望于手术后一个人可以下楼,但根本不行。做不到。不仅如此,腿的情况还越来越糟,挪步都困难,还谈什么下楼。医生说,膝关节严重退行性病变,唯一的办法是做膝关节置换手术,但风险很大,不能保证成功。经过腰的痛苦,老人早就打消了再做手术的念头。
不受那罪了。
自己下楼,对老人来说,已经是一种奢望了。
但老人的心中是存有希望的,人是靠希望支撑的,有了希望生活才会有奔头。老人每天都被一种轰轰隆隆的声音唤醒,她并不觉得吵闹,反而像听悦耳动听的音乐。她马上从床上坐起来,寻着声音,拄着拐棍十分费力地挪到窗前,扒着窗台向外张望。常常在窗前一坐就几个小时,不觉得饿,不觉得渴。窗外是个热火朝天的施工现场,推土机欢快地叫着,永远不知疲倦似的。柴油机鼓着腮帮子,突突地喷着浓烟,味道厚重,把老人的眼泪都熏了出来。老人全然不觉。老人的脸上隐约漾着笑纹。其实,老人什么也看不到,是对门的李婶告诉她推土机在忙活,挖了一个大坑,挖出的土有小山那么高。还搭了一个架子,在楼的旁边,和老人住的楼一样高。老人坐在窗前,只看得见楼前的一条小路,小路笔直笔直的,水泥砖块铺就,两旁长着一般高的修剪整齐的小松树。老人熟悉这条小路。腰腿好的时候,老人经常沿着小路一直走下去,路的尽头是一条小溪,小溪清澈见底,鱼儿自由地游动,无拘无束的样子。岸边有几棵垂柳,懒懒地悠闲地飘荡着。夜晚,赶上天儿好的时候,月亮和星星倒映在水中,偶尔吹过一阵微风,搅动起一片耀眼的银子。年轻时,老人和老伴儿常到此遛弯儿,吃过晚饭,走着走着就到了小溪边。后来,有了闺女,带着闺女一起遛。再后来,儿子出生了,带着儿子闺女一起遛。再后来,渐渐地,儿子闺女长大了,不跟他们遛了,他们又自己遛。自从老伴儿走了以后,老人所有美好的记忆都定格在那个飘着垂柳游着小鱼的小溪边。
现在老人走不到小溪边了。
四
单位决定在筒子楼建电梯让老人兴奋得一宿没睡着觉。电梯是好东西,直上直下,不用爬楼梯,坐在里面,眨眼工夫就到楼下,眨眼工夫又上来了。不久,楼下就有动静了,汽车卸货的声音,咣当咣当的,推土机推土的声音,轰隆轰隆的。老人的心随着这些声音跳动,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同时也日益着急,盼望电梯早日建成。
老人把筒子楼建电梯的事在电话里跟闺女说了,闺女也非常高兴,闺女说,这下您可以下楼了。老人说,是啊,有盼头儿了。儿子从楼下上来,问,这乱乱哄哄的干什么呢?老人说,安电梯啊,电梯安好了,我就可以坐电梯下楼了,多方便呀!儿子说,你们单位总算办了件好事。老人说,可别这么说,单位挺好的,特别对我们老人,一直都挺关心的。安电梯的事坚定了老人不去儿子家住的决心。老人想,安了电梯,就如同安了翅膀,我就可以自己飞到楼下,不用麻烦别人了。
老人坐在窗前,享受着期待的快乐。
儿子时不时来,买来米面蔬菜肉蛋,老人自己挪着蹭着鼓捣点饭,还算将就。岁数大了,吃点儿就够,觉也睡不了多少,坐在窗前听楼下的热闹,是老人消磨时光最好的方式。
那天,老人正坐在窗前,忽然听到楼下的动静比往常大,很嘈杂,不光是推土机的轰鸣声。一会儿,老人听出来了,是吵架的声音,很多人在喊,一声比一声高。吵闹声就来源于施工现场那边。机器的轰鸣声停了,吵闹声陡然放大了数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