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玉真会开车吗?

作者: 贺贞喜

贺贞喜,青年作家、编剧,中国作协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双栖蝶》《鸳鸯茶》等多部,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中国作家》《星火》《山东文学》等刊。

这是个靠窗的位置,天色正在渐渐暗下去,蓝紫色的晚霞映在玻璃上流光溢彩。她坐他对面,不停地从一盏精美的瓷盘里夹着鳝丝往嘴里送。咀嚼频率很高,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同时牵动着太阳穴两侧的肌肉和神经。她的眼睛很亮,皮肤雪白。曾有人说她像薛宝钗,“脸若银盆,眼如水杏”—那是十年前她还没发福的时候。

“你们太像了,我这样看着你,就像看到了你妈妈。”他带着笑意说。

“谢谢你陪他们去医院,我今天事情太多了。”她放下筷子,笑眯眯看他。他以为她有什么话要说。她转向另一道菜,蟹粉豆腐,拿勺子舀了满满一碗。

他反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帽舌在脑后,松紧扣在额前。一撮灰白的头发从松紧扣那空隙中钻出来。他打量着她,说:“过两天你把你爸爸的检查结果发给我,我找那个同学帮忙看看。”

“好呀,你真的太好了!”她一边吃一边说话,嘴里喷出来蟹香味,“听我爸说,你要送我一辆车?”

“对啊,我跟他说,只要你学会开车,我就给你买一辆。你爸爸很高兴。”

“你们两个大直男,就是非逼我学车不可。”她笑着说,自己给自己盛了一碗米饭。

他没说话了,低下头看手机,一个个短视频刷过去,每个只停留一秒钟。视频里的人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划过去了,餐桌上就剩她咀嚼的声音。然后一个女人的出现打断了他们—黑黑长长的直发如绸缎般光滑,画着精致的妆容,看得出来不年轻了,但腰身纤细。她同她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就走过去了。

“她是谁?”

“吴玉真啊,就是我前两天跟你说的那个大美女。四十多岁了,生了两个孩子,保养得真好,是不是?”她往米饭上浇了几勺蟹粉豆腐,吃得很香。

“是啊,你学学人家。”他放下手机,双手在脸上搓了搓,再睁开,眼里泛起了红血丝。“我们来打个赌好吗?”

她停下来问:“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西西弗斯,我感到很疲惫。”

她又追问:“什么意思?”

“我确实希望你学车,你爸爸也是,但你也确实很害怕学车。这是个难题,我们总是僵持不下。因为你不会开车,所以每天是你爸爸或者我去帮你接送乐乐。当然我们也乐意去接送他。然而我觉得会开车是个必备技能,就像会走路一样。我知道有些心理恐惧是一个人无法逾越的障碍。就像我有幽闭恐惧症,今天陪你爸妈去医院,坐了陌生的电梯,那几十秒也非常痛苦,但我克服了。所以我觉得这种恐惧是不是可以克服,为了自己爱的人去克服?”他显得焦虑,眉间一直是皱紧的。

碗里还剩半碗饭,她放下了,问他:“你要打什么赌?”

他语速飞快说:“吴玉真会开车吗?如果她会开车,咱们也去学车,去克服那些让我们无法变得更强大的障碍。如果她不会开车,咱们这辈子就再也不提让你学开车的事情了好吗?我不知道吴玉真会不会开车。如果她会开车的话咱们也可以对吗?”

她的脸红了起来,即使在餐厅暖黄的灯光下看也是红的,连耳廓也红透了。他们在一起一年了,每当他这样说话时她就会紧张,心吊得很高很高。她不擅与人辩论,更不会吵架,说话总是慢条斯理,不知该说什么时就沉默。他本来喜欢她这一点。但现在,他急了。

“你说句话呀,给我点反应好不好?”

“你让我想想。”她拿起旁边的奶茶喝了很大一口。就如他所说,这件事他们反反复复讨论过许多遍,每次她都嬉皮笑脸混过去了。她想了足足有五六分钟,他变换着坐姿看着她等她的答案。

天边只剩一抹蓝紫色。闪烁的车灯不断从窗外打进来,红白交替着,让他们的脸看上去一阵红一阵白。他面前的碗是干净的,筷子尖有点光滑的油渍。看样子他也不打算吃东西,就这样凝视她,给她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事情会成为我们的烦恼。有些恐惧是没由来的,我怕蜘蛛和毛毛虫,你怕蛇和老鼠,这能解释吗?我也想克服恐惧,但我一看见蜘蛛就会汗毛竖起、起鸡皮疙瘩甚至全身发抖。我害怕开车也是一样的,一想到自己握着方向盘的画面就会冒冷汗,脑袋一片空白。听上去很荒谬,你肯定没法相信。”

他用力地点头,说:“我相信,就像我害怕坐飞机,害怕坐电梯。但为了方便快捷,我有时候得克服这些恐惧。那你同意打赌吗?你现在过去问吴玉真会不会开车。”

“不,我不同意。”

“为什么?”

她摇着头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学车这件事要牵扯到另一个人身上去?为什么不能由我自己决定?我已经三十六岁了,在这件事情上想保留一下说‘不’的权力。”

他两手放在脖子后面揉搓了几下,椅背往后倾斜。“我们分手吧。”

“就因为学车的事吗?”她没看他,看着手里的奶茶,“我学车就不分手了?”

“如果我说你愿意学车就不分手,好像在威胁你,会让你心里不舒服。但我的确希望我的伴侣是个能担起家庭责任的人。你说你三十六岁了,想保留说‘不’的权利。我的想法是,你为什么不说—我三十六岁了,我有承担这份责任的义务?我真的对你太失望了,我不想做西西弗斯了。”他大声谴责她,就像喝醉了酒一样,带着几分不可控制的愤怒。以他对她的了解,这个时候她应该哭了。他不用发脾气,只是表现出不耐烦、说话声音大一些,她都会吓哭。但她没有。她又端起了饭碗,继续舀蟹粉豆腐吃。

“你还要吃吗?虽然我爱你,但你不能再胖下去了。”

“我爸昨天也说我比妈妈还胖了,让我少吃点。”

“你爸爸说的没错。”

“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我同意分手,再见。”她冲他展开一个露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再见。”他面无表情,拿上香烟和打火机起身就走。

街上的路灯、LED招牌、霓虹灯全都亮起来,将天色也调至一种混沌的粉紫色。几个背书包的女中学生穿着百褶裙和乐福鞋,露出纤细笔直的腿。她们时而交头接耳,时而仰头大笑,真是最无忧无虑的年纪。

她一个人对着剩下不多的菜,喉头发紧,食物含在口中咽不进去了,嘴角往下垂着,眼看就要哭出来。一个工作电话中止了她的情绪。她礼貌地回答电话那头的问题,不时沉浸在思考中。

他又回来了,见她一直在打电话,便拿出打火机,想点烟,随即又收了起来。他的视线飘来飘去,就是不落在她脸上,落在了服务员手中的酒瓶上。他要了两瓶啤酒和一桶冰。

她终于结束了电话,放下手机,刚才上来的那点情绪都散了,只剩下平静。

“我的视频会议推迟了,还有点时间,跟你聊聊。”他往透明的石头纹玻璃杯里放满了冰块,注入啤酒,“你看,如果你会开车,我就可以尽情喝酒。”

她把那盏菜碟端到自己面前来,鳝丝剩不多了,她睁大眼睛很仔细地挑,一根根挑进自己碗里,一边慢慢说:“我刚工作的时候,有个领导经常叫我去酒局,逢人就说我是他的秘书—实际上我只是他部门的一个员工。他当着所有人面指着我说,你要么学会开车,要么学会喝酒,两样得学会一样,这样一来就可以帮领导开车或者挡酒了,否则你以后没法混。我不认为我的工作必须得和酒局绑定在一起,也不想跟这样的领导混,后来我就申请转岗了,再也不去酒局。”

他点了点头说:“我觉得除去口吻的问题,他说的话也是可以理解的一个客观道理,只是对你不起作用,并非坏意。”

她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继续说:“我决定要创业的时候,乐乐两岁。我前夫、前夫的爸爸,还有我自己的爸爸,他们都反对。他们要我踏踏实实在家带孩子,教育孩子才是女人最重要的事业。创业是什么人干的事?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成功呢?只会花钱买教训。从一开始他们就说,你做不了,你会失败的,最后我真的失败了。他们就说,看吧,被说中了。”

“这和学车有什么关系?”

“我喜欢文科,我爸替我选了理科,他说读理科才能找到工作。考大学填志愿,我想考中文系或者外语系,但是他给我选了计算机。毕业以后我去外面工作,他说我是独生女,得回到爸妈身边。我想离婚,他叫我不要任性,为了孩子能忍则忍。他们这代人都是这样忍过来的。离婚之后,他要我学车,为了乐乐,为了家人方便。这是事实,我当然知道学车的好处,可是我不想学。”她说完,脸上挂着决然。

“你对你爸爸的态度简直让人寒心。我也是爸爸,我也有个女儿。一个爸爸对女儿的付出如果得不到理解反而遭受怨言,挺可怕的。我理解为你对他没有爱。”

“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只是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不同。你看过那个试验吗?让父母和小孩互相打分,满分十分。父母给孩子打的是八分九分,总要挑出点毛病来扣点分。但小孩给父母打的都是十分,那是最单纯的无条件的爱,这种爱不应该被道德绑架。”

“可你对父母、对乐乐、对伴侣是有义务的,一个人在能力范围内要对家人和伴侣负责任吧?乐乐是你的孩子,却总是别人帮你接送他,做人不能这样天经地义。”

“我从没有觉得天经地义,也不是非要你们接送他不可,我自己一个人也完全可以的。城市交通很方便,不一定要开车。你自己也有个女儿,那你知道小孩子有他自己的命。乐乐就是有一个不会开车的妈妈。”

“可我看到的是你的任性和软弱!”他喝完一杯酒,又倒上一杯。杯子里满是冰块,所以也不算一杯,顶多半杯。

她歪着头瞟了他一眼,很礼貌地说:“既然你早就决定了,好聚好散吧,不要说伤人的话。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她把碗里的东西都吃干净了才放下筷子。

她越是克制礼貌,他就越气急败坏。“谁说我早就决定了?我本来只想和你打个赌。你为什么连打赌都不敢?这事情有50%的概率,如果吴玉真不会开车,你就不用学车,我们也不用分手,对吗?”他的眼睛像在喷火,死死焊住她。

窗外传来一阵叫骂声。下边有两个男人在吵架。他们不约而同去看,竖起耳朵去听。原来是一辆宝马堵了一辆大众,也没留电话,于是大众把宝马的车胎给放了气。他们争吵不休,眼看要动手了,两名警察走过来了。

他们相视一眼。她先笑了,紧接着他也松弛下来。他抿了口酒说:“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路边看热闹。两个女人因为抢车位打起来了,她们讲的方言,我完全听不懂,急死我了。然后我看见你了,请你帮我翻译一下她们在吵什么。”

她嗤嗤地笑了,说:“那么多人,你怎么就问我呢?”

“因为你白。一眼望过去,白得发亮。”他喝了口酒,眯着眼看她,“你还很聪明,爱笑,落落大方。”

“那是一个在冬天罕见的好天气,我们都戴着太阳镜。奇怪的是,镜片挡不住你的眼神。我看见你在看我了。”

“看完吵架,你约我去散步。”他长长地呼口气,“那真是我人生中最美妙的一个下午。我们从中午一直走到了傍晚,说个不停,没有冷场的时候。看不出来,你可真健谈啊。我们说起各自淋雨的尴尬经历,你噗哧一声笑了,真美,我误以为自己有讲脱口秀的天赋。”

她接着往下说:“我们漫无目的走了很远。跨过了天桥,穿过一座热闹的商场,往人少的地方走去。我们说了很多自己喜欢的电影。你问我,如果非要在所有电影里只选一部最喜欢的会选什么?我选的《星际穿越》,你选的《泰坦尼克号》。我说你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嘴上说着不相信爱情,最喜欢的却是个爱情故事。我们走进一条很安静的街,几乎没车,行人也很少。街边有一道很高的白墙,白墙外边是一排比墙还高出大半截的大树。叶子都掉光了,露出通体灰白的树皮,真漂亮。可惜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树。当时也没拍照。因为我们都不爱拍照。人眼能看到一百万种颜色,为什么不好好用眼睛去看呢?”

“对,最烦的就是那些到处拍照打卡的傻子。打卡能说明什么?到此一游?”他又倒上一杯酒,冰块融化了些,漂浮在面上。“那些树是真的很漂亮,它们的枝丫都往街道这侧倾倒,好像在做一个弯腰的伸展动作。那时我们在聊海明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是我最喜欢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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