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茆山歌:乡村的音乐生活
作者: 庞培
庞培,江苏江阴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作至今。曾获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张枣诗歌奖等奖项。参加1997年北京《诗刊》社第十四届青春诗会,获得《诗探索》年度诗人奖。策划参与历年江南盛会“三月三诗会”“江南民谣诗歌节”活动。出版有散文集《低语》《少女像》《乡村肖像》《五种回忆》《小城童年》《忧伤地下读物》等,诗集《四分之三雨水》《数行诗》等。
2月20日
去常熟白茆乡采访山歌。阳光猛烈而浩大。白茆塘两岸的老街旧屋已拆净,唯剩水泥浇铸的农耕道和出租店面。一名91岁的老太太(刘二宝)唱了首情歌,坐在她家院子里太阳底下。刹那间我的心,我内心原始朦胧的知觉被打开了。在村子另一头,乡民们有一个自发的庙会。土庙围墙是黑色的,后面角落有一间旧式样以木板条钉成马桶状的厕所(我在去厕所的路上闻见早春的味道)。附近农田里的麦子已泛青,但看上去刚过完年,脏兮兮。
钱谦益之“红豆山庄”就在不出两里路的地方。
整个白昼晴朗,故夜晚寂静—和其他日子里的静夜不一样,更宽绰宁静;更平和、温婉。是农历新年不久过后的静夜—春天远远地越过郊野的耕田。是春天快要来临的静夜……
2月21日
晴天。乡政府和电视台安排78岁的万祖祥和我见面。他是1950年之后白茆乡的老支书,任上数十年,见过刘少奇并大力推广过上世纪五十年代之“新民歌运动”。他坐下来就唱起张继《枫桥夜泊》古诗调,及当地山歌中习见的四句头和一首小曲,歌词以张继诗句不变。我入住森林大酒店。上午九时整,老歌手到宾馆大堂入座。下午去我房间,就我们俩(午后小憩)。我跟他学唱,学会了用习见的四句头曲调唱吟《枫桥夜泊》。老人记忆力已有明显衰退,但精力充沛。他唱了一辈子山歌,至今自己仍学着填词。他的回忆从1927年始,经抗日战争、上世纪五十年代、“文革”而到今天,说到本乡另一女歌手陆瑞英嗓子已唱坏,面呈惋惜之情。
他穿着随意。随身带一只自己用的、酱菜瓶改制的玻璃茶杯,拎上世纪七十年代式样仿皮革黑包,脸上有历经常年田间劳作的印迹,苍凉之情外露。每一提及山歌,双目炯炯。无论到哪儿一坐,身后仿佛都背靠一棵宽阔无形的大树,坐得十分稳当。面部五官已有孩童影子,使我不禁想起晚年沈从文,但少了沈从文式的慈爱,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常年野外劳动者在天地间凛然的正气—苍凉凛然。
2月22日
独自走虞山,找到一条僻径可直达维摩山庄。山坡竟有两处溪流潺潺。天色转阴,等我快到山腰时天上飘起蒙蒙细雨,但只飘了约半小时。山庄里无茶客游人,园内林木葱郁(银杏、古樟、杨梅树),分外寂寥。“望海楼”及园子都愈加陈旧。楼上茶座置藤椅。仅两桌人打牌。我又朝著名的剑门去,从那附近寻到下山去兴福禅寺的山路。
一路浮起山歌念想,就闭眼瞎唱,反复把“四句头”在路上温习。
“……是其人智不进,工艺不兴,园力不振,以至于裂其自诩为中华之地而陷于其所轻侮之夷狄之境,固不足怪也。”(中江兆民语。《中江兆民全集》第14卷,第36—37页)
2月23日
读《阿蒂拉·尤若夫诗选》。
阴湿天气,晨起枯坐。靠窗处风冷似寒冬,但意气平缓,像缓缓曳动的床单,而非一整床寒被。大概就算是开春之前的薄冷,从辽阔乡野上阵阵吹袭,一无遮拦。
翻阅白茆山歌资料,起念可撰写一部《吴歌初录》,但要去锡山、芦墟、吴江、松江、太仓(双凤乡)几个地方……
天气冷得鸟叫声都没有,各处都有些雨湿的印迹,仿佛冬天和早春之间垂挂有一重看不见的雨幕。
《诗经》里载录有当时流传的吴地山歌。
千百年来,山歌始终属于最普通贫穷的百姓,他们仿佛是天籁的化身。山歌的声音形象始终是乡下的种田人,是我们儿时乡里不知名的爷爷奶奶,月下的渔家女和流落四乡的卖艺人。命运把最后一份纯朴的礼物放在了地平线的另一头,放置在大地最黑暗卑贱的角落……
“喉咙刮辣松脆,隔开三五爿田,山青水绿也听得见的……她一开唱山歌,老人、小囡全掇了张凳子来听,最好的堂会宣卷也呒人听了。”昨天万祖祥谈话。
唱得好的人被称为“山歌知了”“山歌老虎”。
以及“叫啯啯”“纺织郎”“歌大王”等绰号。
上述老歌手均已过世,全没了。仿佛经历了一场风暴。
民间文艺创作的优点正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刚健、清新。
语言风格上富有江南水乡清丽婉约、谐音叠句之妙。
悠悠约约。在口口相传和手工传抄过程中,产生了许多变异。种田人大人小孩普遍会唱;河塘两岸骑在牛背上的放牛囝也会隔河对歌。
曾几何时,凡有田野处均有山歌声。
明代的冯梦龙,搜集记载了八百多首山歌、挂枝儿。
诗曰:
吴文宝塔有几层,
小调曲子为塔身。
山歌民谣是塔基,
滩簧戏剧结了顶。
这样说来,塔顶早就没了影。塔身几近坍塌、倾斜—连原先是塔基的那部分,也早已经年久失修,荒草萋萋。
—我听到的仿佛是风吹旷野的声音。
2月24日
正如山歌体现了吴方言的青春,吴歌也就成为吴越文化的定情信物,越过先民们生生不息的土地疆域,向西、向北过长江,向南则越过浩淼的三万六千顷太湖水,越过战乱连绵的中国历史,把这样一种吴侬软语的声音撒播到了中国南方广袤的空间地域;宛如一只只报春的燕子,把快乐诙谐的声音传遍了千家万户。后来的中国文化艺术种类无不受其民间落拓不羁情性的滋养:诗词唱赋、戏曲鼓书、章回传奇、弹词小说……山歌,就这样成为了中国农耕文化最自然充沛的感情源泉,同时也是其艺术手法、想象力最原始质朴的载体。
当年顾颉刚先生搜集并整理乡间歌谣,为方言注音、注释,并文字说明其如何配合游戏、劳动、生产仪式,和江阴诗人刘半农先生一起开创民歌研究的局面。选编《吴歌甲集》《吴歌乙集》在北大《歌谣》专刊连载,且由歌谣研究会于1926年7月印刷出版。胡适先生序述是“独立的吴语文学第一部专著……道地的方言文学……可以使我们增添不少关于《诗经》的见识……”
但这一切都像荒野的篝火,转瞬不见。
刘半农之《江阴船歌》,我身为江阴人,从未拜读,至今引为遗憾!
3月12日
濛濛小雨。公路线就在宾馆窗外,日夜有呼啸的车辆,雨天甚至把溅起的水花声音传到我耳边,破坏了此地的幽静。步行去镇上山歌馆。我从另一小门进去,参观图书馆藏书。雨天和旧书味道充塞空气。陆瑞英、黄雪元一早就到,尚没见面,就听见他们说话,待得见面介绍,我略感惊异:两个白茆乡里优秀老歌手,陆已72岁,黄亦有76岁,看起来却身架骨结实,气定神闲。尤其是著名山歌手陆瑞英,一脸的文静慈祥,坐在两排书架的夹缝,衣着体面,眼眯眯地朝人笑。脸上的皮肤保养得像她待人的表情。初看上去,不过50岁刚出头,开口一聊,更加惊奇。她约1965年嗓子唱哑掉(多年积劳),不能再开口唱山歌,就转行专讲故事。附近大小乡里,全知道她讲故事、唱山歌的美名,这完全是没有传奇的年代里一个真正的传奇,活着的江南之美。看得出她年轻时的温柔,乃至笑靥。记得小辰光妈妈要形容一个好人,叫“笑面堂堂”,今日见陆瑞英,始知内中道理。坐一块,感觉她就像是天生嫁给了白茆山歌的一名小媳妇,已年72岁,举手投足,却犹有传统乡里媳妇的气息涵养,可惜嗓子哑掉了。据她说是喉咙里头长了一块息肉,不敢开刀。她那唱了一辈子的一肚皮山歌,声音若复原,将是怎样的瑰宝!于是听了一上午她的哑山歌和故事,跟着激动了一上午!
黄雪元给我印象也颇深,一副乡间儒生派头。上一次,在常熟城里是和万祖祥见面,这次是和他们俩—年纪都70朝上了,精神却都很好,红光满面。相比之下,78岁的万显得憔悴一些(早上打电话说是在家生病了)。陆瑞英说明天她们一班老姐妹要包一辆客车去杭州,故今日全天安排听她的歌和故事。黄就约定了明天。
陆瑞英,正好和我已不在人世的妈妈同年。
山歌有多嘹亮,乡间就有多寂静。
3月13日
李玉娥亦为奇相。她是天快黑时被喊来乡政府吃夜饭。我坐沈站长摩托从黄雪元家出来,到桥上(白茆塘),见她单车正骑到桥东面马路。沈停下车喊她:“吃夜饭吃夜饭。”在乡政府食堂,她走进来,矮胖,面善,逢人就笑,黑黝黝农村妇女的脸盘子,五官却是没长大的丫头相。嘴唇很厚,眼神看人时微露喜悦。晚饭后去馆内录音,她一放开喉咙,声音使我惊喜莫名,不仅声情并茂,动作说话也利索干脆,有乡野风味(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好像是每个人的姐姐,却又是姐姐堆里最小最率性的那一个。她16岁进乡宣传队,和沈站长的妹妹(另一著名山歌手,上世纪八十年代去世)同村又同学,一起唱山歌,小辰光也一起割草做农活。我连忙问她沈妹妹(沈雪华)事,她忽然放低了声音,说:“这事不好讲,讲了要心酸……”弄得我也心酸了好一阵。她接下来一首首唱山歌,声音饱满完整,有种乡野百姓自然的喜悦。
黄雪元家。他的二胡已完全不能拉。他有首新山歌(根据“吭吭调”改编)《雄鸡一唱千村动》,很好。听了山歌馆歌手王淑英的示范演唱。
3月16日
郁闷的三卡(我可以为雨中停在河岸上那辆孤零零的农用车写一首诗)。旁边是象征着工业文明的卡车。
我在靠公路边的小镇街上四处寻公用电话,找不到。雨越下越大,我只好返回河边的山歌馆,在屋檐下用手机打给沈站长。他说正在路上,约半小时到。我等了二十分钟,他把摩托车停在桥墩下,浑身湿淋淋地走来。两人在馆内坐下,他抱怨反常的气候,我告诉他陆瑞英肯定从杭州回来了,因上次她答应我去她家查看荷兰民俗学家施聂姐那本书,也许可约她下午在家。他立即打电话。令人惊喜的是,陆不仅在家,且表示不等下午,现在马上过来!
几天前,我们第一次见面,她给我一种非凡的印象。今天,当我在馆内再看见她,我又觉得她格外的平常朴素。当她从随身的包包内拿出自己的茶杯,絮絮叨叨开始讲杭州—她说杭州不落雨—之行时,我感到眼前这名也许是中国现今最杰出的民间歌手、民间艺术家实在不过是大街上或江南乡镇里千千万万人中的一员,一个极普通的中国妇女—她72岁,应该算是老太太—可她身上仍葆有一种江南水乡的清纯气息,几乎像是一名少女!她有一种不露丝毫痕迹的卓然不群,一种传自乡土的永不褪色的美。这种美丝毫没有被现在的各类恶俗损坏侵害,并且在一切的脏乱恶俗面前,从容自在—保持了一种老年而年轻、栩栩如生的美色!我从她身上再次深深体会到,此次来白茆乡听山歌,结识这样一名传奇女性,是我最大的收益之一。她说每晚睡前总准备好笔和小本本,脑筋有什么记起来的故事山歌,就随手记录,否则要忘了。通常只须记一句话,一个题目,第二天一早醒来看,就可复原。今天我们没有录音机(被关在楼下阅览室),我只好听她清唱。她这几天又回想起来几首,其中有十分珍贵的(中国妓院俚曲)《烟花女子告阴状》。她复又忆起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生产队劳动经历,我亦从中采录到一首好听的儿歌。
午后,我们去她家。她的家在镇子的东南角,一处幽静的宅院,有很大的天井,种满各种各样的花草,宛如一座活的山歌林里的《十二月花名》。院内一棵大的枣树,左右分别是山茶、石榴、桃花、桂花,各种小的盆景,有昙花、杜鹃、吊兰、腊梅、蔷薇、玉兰、龙舌兰、仙人掌、美人蕉、文竹、扶桑……她一定能在不同的节令里听这些花唱歌,而这里的花也一定只唱山歌调的!水泥地上湿淋淋的,有一口吸筒井。院子对面人家的屋脊处始终有鸽子“咕咕”的声音,陆瑞英说那两只鸽子原先也是他们家养的,后来飞到邻居院子,就让它们随意待在它们喜欢的地方了。看得出老两口一前一后把一个三层楼房的家拾掇得体体面面,何等惬意!这样的晚年生活,真正堪称典范。
老伴大她两岁。我没去打听名字,只是有个勤俭敏捷、很忠厚的印象。老伴算来也有74岁,但绝对不像是街上一个老头,而只是年纪大的男人罢了。事后,我综合这一天印象,开始觉得他很像日本老人的形象,勤苦一辈子,而又对人生宽怀以待。
陆瑞英只喊他“老木匠”。下午采访时,一遇到家中找不见了什么书或材料,她就冲出门,对院子大喊“老木匠”,而后者总能在屋子某个方位的角落应答。一次,他大约躲在偏厢房的小床午睡,睡梦中被她喊醒转来。还有一次,他在隔开两户人家的里弄竟然也听见,并答应了。他俩的形影不离,实在让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