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世上最好的朋友(外一篇)

作者: 王晓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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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莉,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评协会员。现居南昌。出版有个人散文集《双鱼》《红尘笔记》《笨拙的土豆》,合集《怀揣植物的人》《当代先锋散文十家》等。曾获华文最佳散文奖、谷雨文学奖等奖项。作品入选《21世纪散文典藏2000—2010》《21世纪2005年度散文选》《21世纪2006年度散文选》《2006中国散文年选》《新世纪散文选》《散文2014精选集》《散文2015精选集》等近百种国家级选本。

我和小雪成为朋友,大约有四年了。四年倏忽而过,可是我们之间发生的很多事情,却在心里留存了下来。

成为朋友之前,小雪也是在院子里出没的。我下班回家,站在单元门口边掏钥匙时边随便四望一下,偶尔就会看见一只白猫不远不近地窜过来或者窜过去。她急急慌慌的,像逃跑也像追逐,每次都看不清她究竟长什么样子。当然,人总是很难跟一只流浪猫完全照面。我知道这个所以每次就当一阵风过。丈夫夜里常常在院子里快走锻炼。隔三岔五的,回家他也要说一句,这个院子里有只漂亮的小猫呢。这样说了一两年,听归听,我也知道他说的是谁,但一次也没往心里去。那时候也许我想的是另外一些事情。我想着我的写作,旅行,工作,还有家里怎么弄得越来越干净越有品位这些事情。“人的事情都搞不完,还管另外族群的事?”虽然没有说出来,我内心多少是有这样的意思。

有一天傍晚回家,刚进小区院子,小猫突然追上了我。她一会儿贴着我的裤腿,一会儿紧跑几步赶在我的前头,像在戏院里给我领路带位置一样,有点热情过头。我有点讶异,因为之前她是见人就躲的,这会儿却像自来熟。同时我又被这个小动物的举动给逗乐了,弄得心里很柔软。我回家告诉丈夫:“小猫今天很奇怪。”如何如何。我又说,今天才看清她不是纯白的,其实是只三花。她脊背和爪子分布了一些黑与黄,但是跑起来,远远看去就像是雪白的。丈夫说:“就是我晚上散步看到的那一只嘛。她怀小猫了,在到处找生的地方,所以来碰瓷你。”我恍然过来,赶紧在家里开了个罐头,下楼去送一点见面礼给她。她还蹲在单元门口,见了我,把前面两个手掌尽力往前撑地,身子略略往后上方拉到最长—目测快有两尺,并且翘起了她的臀。她停了一秒,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这一个行礼非常的从容,温柔,与小猫没有缘分的人是欣赏不到的。然后她双手揣起,继续表示友好。我凝神看她的模样,发现她神似宫崎骏动画片《猫的报恩》里的小雪。那个片子多年前我就看过,记住的却只有几个可怜的细节,其中之一就是里头小雪楚楚可怜的样子。小雪是猫国国王的侍女,王子后来爱上了她,想必也跟她那样惹人怜爱的神情有关。宫崎骏一定是有过、观察过,并且喜欢过我眼前这样一只猫,才刻画得出小雪那样的表情。于是我回家说,楼下的小猫就叫“小雪”吧。丈夫说好呀好名字。于是并没有征得小猫自己的同意,这就定了下来。

名字一取好,好像关于小雪的事情就多了起来。我们的生活里突然很莫名其妙,又很顺理成章地,每天都有了“小雪”。“给小雪喂吃的去。”“小雪在车底下,暖和。”“小雪昨晚可能逮了只鸟,门口一地羽毛。”等等。而且奇妙的是,只要我们轻唤一声“小雪”,她准定抬起头,以她的方式回应。看来小雪也认可这个有形有色有来历的名字。

不解之缘就结下了。由此我得出的一个结论是,若是你在路上或是家宅附近频频看见一只流浪小猫,即使那是一只美貌、伶俐的猫,你也不要即兴地,或者于深思熟虑之后,给她取下某个名字—“命名”是一件非常需要慎重、需要承担后果的事情。这后果就是“你喊得出我的名字,那么我们是朋友了,我要是过得不好,你看着办”。相反的,如果没有给小猫取名字,那么看见了也就是看见了,走过去之后,她只是千千万万只小猫里的一只。没有什么区分,你们之间也不会发生很多的后续故事。

总之,互相打招呼,互相行见面礼,也互相命名—我之所以说命名这个事也是“互相”,是我隐约觉得小雪应该在心里也给我们取了名字,不然她怎么把我们和那些老老少少,穿梭而过的邻居区分开来呢。这就是我们和小雪成为朋友的三部曲。小雪就这样很容易地掺和到我们的生活里来。

世间诸事莫不偶然发生,却又以必然收场。认识小雪没多久,深秋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生了恶疾,必须立即做手术,不能耽搁。那时候我请了公休假正打算与丈夫去呼伦贝尔玩,于是我头天晚上在手机上极不情愿地退了两人机票,第二天又极不情愿地躺进了病房。我也没有什么太多抱怨,命运待人一直都是如此轮盘赌一样,它手指滑过又停下处,并没有要偏爱谁抑或冷遇谁的目标。我想命运这个赌徒是随机作案的。于是这事儿就让我的行动轨迹更多地落在了医院和家里。并不仅仅是呼伦贝尔成了我至今都还没有去过的地方这件事,其实是一切都耽搁了下来。

我只得常常在院子里逡巡,美其名曰“锻炼”,其实是哪里也去不了。这是小雪的天地,我与她因此有了更多交往的时间和机会。我每天给她的碗里放吃的,她也对我优雅地日行一礼。有一天,小雪的右腿几乎一整块皮肤被撕了下来,血还在流,肉都裸露在外面。为了争食物争地界,野生动物总是这样二话不说,拔刀相见的。我可以想见小雪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惨烈争斗。她就那样瘸着腿找我要吃的。似乎负这么重的伤也不以为意。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即使疼痛难忍,即使打不赢他人,她很在意又能如何呢。她的第一要义与人是一样的:总得活下去。我于是上楼去拿了包扎药品,趁她埋头吃东西往她后腿涂碘伏,边消毒我边在心里叹一句:“勇士啊。”待我要给她缠纱布,这个小小的女战士,却一溜烟跑开了。

除了与同类作战,小雪还得遭遇来自人类的惘惘威胁。有天晚上,我在窗户边随便低头往楼下露天车库看,就看到一个黑影弓着背,朝停放的两辆小汽车底下不住探头看,他手里拿个类似碗的东西,也不住往车底下送,想必里面装了吃的。他是要喂小雪吗?我有点奇怪。因为那车库是小雪和一只大黄猫—她那段时间的男朋友最爱待的地方,为此我还拍过他俩各蹲踞一辆车前盖的照片发过朋友圈,配文是“一人一台豪车”。朋友看过都哈哈笑。此刻从四楼看去那影子有点像我丈夫的身影,但是天太黑,也不能确定。我就喊他。可那影子没反应,我知道是别人。可那人是谁呢,为什么在这么漆黑的地方拿了食物诱引小猫?我知道肯定没什么好事,就故意又大声朝那个方向喊丈夫名字。那人可能受到我惊吓,突然立起身就跑,他趿着拖鞋居然快速地翻过了夜晚紧锁的车库铁栅门,那门至少有两米高。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他捉拿一只不名贵也不妨碍谁的小流浪猫是要做什么用。也是巧,转天我就看到一则新闻,说是江浙沪有人专门捉流浪猫,一整车一整车地运去广东,最后做成某些人餐桌上的一道稀罕菜。警方追寻这种车的运行轨迹,发现至少要经过江西、湖南这些省份。我读到这个,“啊”一声恍然。也许头天晚上那人想干的也就是这么些不良勾当。我若不偶然往下看一眼,小雪可能就上了这样的车,就要去广东,就没了。我这个朋友真命大矣。

那年夏天开始的时候,我和丈夫决定到外地待一两个月。我们高高兴兴收拾行李,把阳台上几盆需要每天浇水伺候的娇气植物打了车送到亲属家去寄养。剩下需要安排的就是小雪了。丈夫纠结很久,决定去找在小区院子里扫地的女工,拜托她帮忙给小雪喂食。我们都想好了她只要略微露出犹豫之色,就立即闭嘴,再想另外的办法。没想到这个染了一头红发的女工,立即就答应了。她连连说,好的呀,没事的呀,我自己家里也养了猫。丈夫一脸轻松地回家,觉得小雪虽然是个小流浪,其实运气还是挺好的。

我于是粗略计算了一下小雪两个月的食量,抱了满满一大袋猫粮放到女工清洁车的挡板上,就欢天喜地地去外地了。我虽然很惦记小雪,但想必她自己能把生活过得挺好。有一天下雨,我正在寄居的民宿,隔着窗子看邻居(他是一个聋子)领着他的两条小泰迪狗冒雨回来。突然接到清洁女工的微信留言,她用的是语音,说小雪猫粮吃完了,“请示”怎么办。这么快?我们都有点没想到。后悔没有多留一些粮。我赶紧托亲戚到家里另拿了一袋猫粮交给女工。等8月底我们从外地回来,发现小雪又怀孕了。怪不得她饭量那么大。她身子瘦弱不堪,却垂着个肚子。远远见了我们,喵喵叫着从院子另一头跑过来打滚。一条近50米的廊道,把各个单元门以及单元门旁的储藏间串连了起来。她速度还是快得惊人,转眼就到了我们脚下。

我们送了一点乡下土特产给清洁工,表示谢意。想到那么炎热的夏天,整整两个月她每天要来喂我们这个在院子里窜来窜去的朋友,毫无怨言爽快之极,她应该也是和我们一样把小雪当做朋友才能这么做。虽然对她的举动还用不到“仗义每多屠狗辈”这样的句子,但实际上院子里的人对小雪的态度是各有不同的。人对其他生命的成见其实很坚硬强大,也很难破解。有个邻居看人时眼睛总是定定的,有点像《悬崖》里张嘉译演的地下党周乙,那是我很喜欢的一个谍战剧,所以我对这个邻居存有几分好感。有一天他突然拦住我说,那个,你的猫碗放在我储藏间门口了,有点不太好吧?原来他家储藏间和我家的相挨着,猫碗就摆在两个门口之间的位置。我丈夫一声不吭就把猫碗移过来一尺。至于邻居说的“不太好”到底是哪里不太好,我们没有详问也懒得深究。只是从此我觉得他一点也不像张嘉译了。

我们恢复了每天下楼去喂小雪的生活。作为一只流浪猫,小雪的作息时间经常捉摸不定。有时候不停看到她。有时候又一连几天不见踪影。人们认为猫这种生物“神秘”,我是觉得她“神经”。不过这种神经也挺好玩的。院子里没有小雪,就会有点乏味与无聊。而且每逢这个时候,丈夫就有点紧张。第一天,他会说,小雪没来。语气平平,但还是把这当作一件事说出来。第二天,他说,小雪还是没来。声音已经有点茫然。第三天,他说,我院子里走了几圈,小雪怎么还不见?几乎已经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的焦虑了。我其实是和他一样的心情,但我总是开玩笑说,小雪要谈恋爱的呀,她找男朋友去了。我丈夫是个实心眼,于是就真的认为小雪是找男朋友去了。

还好,小雪一次也没叫我们失望,出去闲逛几天,她准又能回到院子里,带着一肚子故事,或者一肚子小猫崽—有时候则故事和小猫崽都有。我怀疑她知道我们惦着她,所以外面再好她也不久留。她有她的情感。我有很长时间不能出门了,起先是生病,后来是漫长的疫情,还有我自己说不清的某种身心懈怠,这些都约束我活动,所以我觉得小雪真是活得挺自由的,无论她是去找男朋友还是去跟谁打架寻仇。当然这当中她也会受挫,会有不愉快的游历。有一天她回是回来了,我们放的粮她却动都没动。第二天我换了新粮,她还是不吃,就只在对面的一棵老桂花树下恹恹卧着。我走过去细看,小雪有点拉稀。她在外面野,可能吃坏了什么东西,肠胃出了问题。

小雪连拉三天,瘦到真正的皮包骨。有一次她跟谁打架,左眼角被打出了血,后来血止住了,眼睛却红肿起来。我丈夫去药店买了据说是对猫伤害最轻微的氯霉素眼药水,我用腿夹着她从她头部上方给她滴药水,趁机站了一下旁边的体重秤。把总重量减去我的体重,发现小雪是“2.8公斤”。那一回还是她偏胖的时候,眼下拉肚子拉得可能都没有这个数了。我和丈夫觉得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事儿,再不治疗小雪就没了。于是我们找了个大大的蛇皮袋,一把把小雪捞进袋子里,她竟然也不反抗—可能是她不怎么防备我们,好像知道我们要带她去看医生;也可能是没有反抗的力气,听天由命—我想作为一只自由惯了的野猫,后者的成分要更多一些。

小雪平生第一次进了人类开设的宠物医院。先在电脑里登记信息。“名字:小雪”;“性别:女”;“年龄:不详”;“体重……”我沉吟了一下,报了“5斤”。小雪这就在这个广阔之极的人类互联网世界里,留下了她作为一只默默无闻的流浪猫的点滴信息。“真是没有想到啊!”我双手把握着小雪瘦弱的身躯,好稳定住她让医生给她诊断与送药时,替小雪如此惋叹命运的偶然与奇异。

为了方便给她一天三次定时喂药,我们把小雪带回家里。我拿纸巾擦她瘦弱的四爪,丈夫则去超市买鸡胸肉,剁碎了蒸成肉饼放在猫碗里,又给她喂一次药。喂药她倒是很配合,却不吃东西。她一个劲地要出去。从下午到夜里,她像个泼妇,踢翻碗,不住地叫。我们也知道她是极度不适应这种四堵墙,冰凉的地砖,一丝遮挡都没有的地方,她在四处乱撞找要出去的路。但是想到医嘱说药要连吃三天,如果小雪放出去,明天再找不到她给她喂药,也许有性命之忧,我们就克制住打开门放她的想法。

那一晚上,小雪一直拼了命地在叫。拖着几乎奄奄一息的病体,她却发出了越来越大,越来越焦虑迫切的声音。我们不断地起床去阳台看她,无以为计。到了凌晨四点,万籁俱寂,唯有小雪的声音不歇。“为了出去,她变得真可怕。”我说。丈夫一咬牙说:“就还是放下去吧。”于是我们再一次艰难而又坚决地爬起床,一秒也不耽误,丈夫拿了那只蛇皮袋,把小雪捞进去。她声音立刻小了很多。到了楼下,袋子一打开,单元门都不用开,她早已从门旁的隔栅间隙冲进浓重的夜色,转瞬不见。“猫有猫路。”丈夫说。确实是的。她走的是一条在我看来有些滑稽、有些不可思议的路。与所谓的“人路”区分开来的路。她自己却走得极其坚定,顺畅无比。而且她是有多想回到她自己的那个世界里去呢?那个世界到底有什么在呼唤着小雪呢?哪怕那里有饥渴,有恶疾,有防不胜防的威胁,有无以求助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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