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头

作者: 王志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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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志宏,生于辽宁盖州,祖籍山东高密。辽宁省作协会员。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在《散文》《鸭绿江》等刊发表散文、诗歌若干,出版诗集《青青的窗子》,散文合集《蝴蝶的爱情》。

二  爷

二爷与我祖父是堂兄弟,祖父英年早逝,我们把满腔敬意和爱戴全部转移到二爷身上。二爷兄弟两人,大爷爷在家务农,二爷早年离乡背井,独自在省城工作,颇有作为。二爷相继有三任妻子,前两任二奶皆因病去世,第一任没来得及留下后代;第二任有一子,我叫大伯;第三任生了三女一子。大爷爷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二爷的长子也就是大伯遂被过继给大爷爷延支续脉。大伯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是一名工程师。二爷的次子我本应叫二叔的,却因了这缘故变成大叔,在二爷退休后结束乡村教师生涯,赴省城接班。

二爷早年工作繁忙,偶尔回乡与二奶团圆,对二奶的家务并无多大助益。二奶守着她的四间平房,芦花鸡,还有她的孩子,直到他们长大,该娶的娶,该嫁的嫁。二奶除了抱柴,去河边洗衣,极少串门。

小时候,我从不敢吃葫芦籽,据说,吃葫芦籽长龅牙,我害怕二奶那对龅牙,还怕二奶尖酸刻薄地骂人。后来搞运动,有人吓唬她,骂人也要挨批判,情形厉害的还要游街,二奶才收敛些。

二奶最大的盼头就是二爷退休,二爷终于退了,却不愿回来,他更希望二奶去省城享几天清福,二奶死活不肯,两厢拉锯。二奶早年去过省城,可没几天就坚决要求二爷送她回家。她固执地认为,那地方再好跟她无关,她天生是属于村庄的。最初两年,二爷只好继续两地奔波,后来跑够了,也跑不动了,于是,跟二奶郑重摊牌,走还是留,希望二奶做出选择。

当二奶不得不高度重视二爷关于“抉择”这个命题时,她一个人无声无息地策划了一场生死离别,决绝地舍弃了她的命,紧赶慢赶在火葬落地之前服毒,把自己完完整整地交付给泥土。

大爷爷和大奶去世多年,乡下之于二爷已了无牵挂,回省城与两个儿子团聚,似乎已成定局。然而在众人的质疑与不解中,二爷决定回乡,开始了缓慢、寂静、淡泊的乡村生活,读书,看报,看电视,听收音机,村中散步,周日赶集……二爷是乡村里的贵族,他每日的常规工作大抵就是一日三餐,因此,有大把大把余闲去看顾他的园子,把有限的土地资源发挥到极致。他总是提早就把种子撒进泥土,把秧苗栽进田地,成了村庄里走在节气前面,领跑农事的人。

每当假期,二爷常常在后窗的矮墙边呼唤我,与我分享他热衷的一切,譬如西红柿,早玉米,小茉莉……茉莉花瓣是二爷手心里捧着隔墙头递过来的,那淡淡的幽香,从他朴素静雅的屋子一路蔓延而至,在雨后的清晨格外沁人心脾。信手把洁白温润的茉莉花瓣放在书页间。若干年后,花瓣已成标本,当年那馨香的花汁在书页上洇染出淡淡的一小片乳黄。丝丝缕缕的香自岁月深处翩然而至,让我觉得二爷好像一直都在,从不曾离开。

偶尔在黄昏时分翻过墙头陪二爷视察他的园子,像他一样背着手站在秫秸篱笆旁,欣赏着那一片郁郁青青。我注意到二爷的园子里有一种不太常见的绿色植物,有点像香菜,二爷说是茴香,还说茴香不适合女孩子。

二爷的三个女儿中,二姑和老姑虽然没有嫁出家乡小镇,但毕竟各自操持家事,回娘家尤其是小住便很有限;只有大姑嫁在本村,时常来看二爷,但大姑并不是一个细腻的人。我家尽地利之便,每逢做面食,或者家里来客,都会邀请二爷。二爷爱吃我母亲的手工豆瓣酱,桲椤叶饼,无论多忙,母亲尽力照顾好二爷。

二爷喜欢读书,遇到疑难生僻的字会跑过来问我。一次,他捧着一本《知音》,指着文中一个成语,一本正经地问是不是“千里召召”。一时失笑,当看到二爷的目光还热切地停留在书页间,我敛起笑容一字一字地读:“千里条条(迢迢)。”二爷重复两遍,连连颔首。

有一年雨后泥泞,二爷不小心滑倒致右臂骨折。出院后,二爷情绪低落,担心成为累赘。那个暑假,二爷有些孩子气地把我看得紧紧的,请我帮他换药,浇花,他总嫌别人毛手毛脚。

有一次外公来我家做客,我带外公去后园摘毛豆,二爷出来散步。两个老头儿素来不睦,互不服气。在二爷眼里,外公经济不独立,他看不起外公因儿子富有自然流露的优越感,嘲笑外公是“土豪”加“土老帽”。而外公,连鼻息都充分彰显他对“老二爷子”的不感冒,看不上二爷举手投足间“高高在上”的姿态。

然而这一次,隔着石头矮墙,隔着一株株苹果树和青青的田垄,二爷问,亲家,几时来的?外公支棱着耳朵回,身体还好吧?二爷说,这次来,家里没啥事儿多住些天!外公这边说,今年庄稼长得不错啊!二爷完全没有听清外公对他身体的问候,以及对庄稼长势的评价,认真作答,我今年都七十六了!

忍俊不禁,听外公和二爷完全不在同一频道的对话,仿佛身居不同的时空。笑着笑着,眼泪簌簌滴落,他们都老了!早年的不睦抵不过时光的磨砺,不服渐趋平和,对话在继续,尽管答非所问,却聊得热闹而又热络,甚至流露出相见恨晚的味道,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出嫁后,我到其他城市工作,定居,离二爷远了;后来,父亲母亲去了外地的弟弟家,二爷离我愈发遥远。2013年国庆,妹妹提议回老家看看。脑海里顿时映现出老井旁的那株梧桐,雨后,我和母亲在墙边拔草,二爷倒背双手,在梧桐树纷垂的夹角下看蝴蝶,看天色……然而二爷已经不在了,在回乡定居近20年后因病离开了我们。

二爷的房子已无人居住,现出颓势,那道矮墙似乎也越来越矮,曾经热闹繁华的园子早已不见茴香。我在篱笆旁默立良久。墙角边端午时节盛开的芍药,只余花事后老绿色的叶子。那几朵开得最鲜妍的紫芍,我曾折了作为对二爷小茉莉的回赠,亲手插进花瓶,摆在茶几上。二爷惬意地坐在黑皮沙发上,赞赏我的简笔画好,土豆丝儿切得又细又匀,黑管也吹得不错,夸我仔细会过日子……

西墙边的杏树不见了,不知何时多出一株核桃树。如果二爷还在,他定然会隔着那堵矮墙亲切又略带炫耀地呼唤我:“小宏,你看,二爷的山核桃好了!”

祖太爷

“成、殿、德、声、扬”,这五个家族范字一一对应着高祖、曾祖、祖父、父亲和弟弟,至我弟弟,扬字落底。祖太爷就是穿越了漫长的时光隧道,在家族这根繁茂的枝条上当时硕果仅存的“成”字辈高祖,虽然他与我家这一支是远支。

对这位高祖和他妻子的称谓曾经让父亲颇为踌躇,斟酌再三,终于固定下来:祖太爷,祖太奶,有时也叫老祖太爷,老祖太。虽然辈分高,其实他们的年纪并不十分老。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在辈分的底端,唯有仰望,唯觉神秘。

祖太爷兄妹三人。他弟弟先天肢体残疾,年近不惑因病去世,一生未娶。祖太爷本想用席子一卷了事,在族人的坚持下,把他家一个较宽的坐柜权作了棺材。还有一个妹妹,但与我们的任何记忆无关。

祖太爷和老祖太未能开枝散叶,人到中年,收养了一个女婴,据说是老祖太堂妹抑或表妹的孩子。说来也怪,将来我要叫姑太的这个女婴长大后几乎成为她养母的翻版,身材矮矮胖胖,体态圆圆乎乎,脸也宽宽的。

老祖太和祖太爷一生不睦,按吾乡的说法,老祖太对祖太爷“连半拉眼角(读‘甲’音)都看不上”,这个“看不上”并不单单体现在丢个嫌恶的眼风或者谩骂嘲讽,而是直接体现在行动上—她有权不让他吃饭,或者不给他吃饱。备受欺凌的祖太爷反抗过,他的反抗十分决绝,直接寻了短见。有人说老祖太爷是喝了农药寻死的,也有人说他吃了药蝈蝈的红矾,即三氧化二砷,书上所谓的砒霜。所幸祖太爷命大,但从此落下胃病的病根儿。

抛却对祖太爷的态度,其实老祖太挺善良的,她的刻薄不知为何只针对祖太爷一人。那些年,我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在家留守,家务活和农活让母亲分身乏术,老祖太主动帮忙照看我妹妹。

老祖太家住在西沟,三间平房,是整个西沟最深处的烟火人家,西邻大山,房东挨着一道溪水,河水十分清澈,有叫刘根儿和白漂子的小鱼和狗虾。夏天,母亲常常带我们去西沟洗衣服。院里有一棵大杏树,是我童年味蕾的记忆担当,为这份恩惠,后来我们还给老祖太和祖太爷送过糕点。

从西沟抄小道到我家,过了溪上的简易木桥是一小片槐林和蓖麻地,小时候我看见过祖太爷和一些乡亲给蓖麻剥皮,加工后搓成绳索。然后是一个水泡子,我和弟弟小时候在那儿玩过小蝌蚪,祖太爷有几回经过那里,在一旁陪我们看了半天。

老祖太和老祖太爷虽然不睦,但他们在对待女儿的问题上态度却高度一致,极尽呵护,如同掌上明珠。小姑太没有读过多少书,到了婚龄,招了上门女婿,男方是同村的。单从个头、相貌来看,小姑太远远逊色于她的丈夫。他们共育有一子一女,祖太爷和老祖太没少帮着拉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叶,小姑太的亲生父母曾来乡下认亲,但也仅仅是认下而已,依然各安其命,各过各的日子。

在乡间,祖太爷还有一个身份,姑且叫殡葬司仪吧,说白了就是乡村的殡葬主持人。相比那些匆忙在自家门前洒上草木灰的乡亲,我曾一度觉得祖太爷似乎更有温度。多年流传下来的丧葬习俗、规矩,一应繁文缛节,没有谁比祖太爷更清楚,更稔熟。一年一年,祖太爷把乡间一个个老人或者因意外、患病离世的中年人甚而青年人圆满地送走。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祖太爷尽心尽力,一视同仁。在那一次次送别中,祖太爷貌似一个不可或缺的人。

2002年夏初,祖太爷送走了因病去世的老祖太,一生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归为尘土。老祖太在世的时候,把夫妻俩辛苦积攒多年的积蓄借给了娘家兄弟和侄子,祖太爷多次讨要均遭拒绝,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追讨。如此一来,祖太爷基本上两手空空,女婿一气之下,把他赶了出去。有一年,祖太爷摔坏了腿,有邻居看到祖太爷拄着一副拐杖,在季节河退后的河床中捡拾枯枝,用来烧火煮饭。

日子无声无息地流逝,一如西沟那条缓缓流淌的溪水。四季流转,山上的柞树砍伐后依旧会长出新的来,蒲公英、车前子、野菊花和那些顽强的抓根草年年来过,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可实际上,确确实实是有所改变的。年轻人不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纷纷逃离家乡外出打工。还有像我和妹妹一样通过高考走出乡村的,抑或像弟弟那样做一个“创一代”,在外打拼出一片天地,把父母接进城市。村庄里渐渐只剩下体弱多病者、妇孺,以及走在通向衰老之路上的那些老人,譬如祖太爷。当年,祖太爷主持丧仪的那些时光,已然不再。

老祖太去世后,又过了几年,小姑太的丈夫因脑瘤复发去世,暂时随他一起生活的母亲去了其他子女家,小姑太终于把祖太爷接回家,住在房屋一侧搭建的一间小房子里。

那时,小姑太的儿子和女儿已各自成家,丈夫去世后,小姑太结识了一个男人,住在村里集市附近。她有时去那个男人家,有时住自己家,给父亲做饭,烧炕。那时祖太爷已经卧床,离不开人了。那年春节前,据说已近年根儿,杀完年猪,小姑太到五里外的集市上卖年猪肉,当晚未归,第二天回到家里时,祖太爷已溘然长逝。没有停灵,没有通知亲友,没有人披麻戴孝,没有那些繁琐的程序、礼仪、规矩以及禁忌,也没有低回凄婉的哀乐,联系了殡仪车,草草火化。

后来,祖太爷的老宅被出售给一院之隔的异姓邻居。前年,父亲回乡办事,在那位邻居家的旧堂箱上看到一本家书,版式与内容与我家那本一模一样,只是残旧一些,那是祖太爷留在世间的。两本家书,完整的谱系,记录了先祖自清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举家筚路蓝缕择地而居的艰难家族史。据说,当年二爷家的大叔去山东出差,寻找到了存于家书中的祖籍,那些男丁们的范字仿佛一个个神秘密码,他顺着这根家族密码的枝蔓,找到了家族的源头,与家书上的记载高度契合。

每当看到家书,就会想起祖太爷。记忆中,他的面孔似乎一直都沟壑纵横,犹如一领篾席的纹理,他的嘴总也合不拢,竭力保持着笑容。在乡下,多年以来倡导移风易俗,做了大半辈子司仪,是否无数次的重复让祖太爷心生厌倦,轮到自己,一下子做尽减法,以极简的方式走完生命中最后一程。都说,那年过了春节祖太爷就整九十了。

大  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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