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纹釉
作者: 江锦灵
一
我被政策性地塞进与围城寓意相反的场域:不想进去;进了又舍不得出。
那几年履历,被我不断修饰、演绎甚至篡改,最终才攥成徽章不失时机地炫耀,犹如老将军给新兵蛋子细数历年打仗留下的伤疤。尤其当任教于乡村的同仁吐槽条件艰苦时,我会居高临下地嗤之以鼻,自然带入“想当年我在山里小学……”的叙事。对于仍在江埠的老同事,我又会凡尔赛地表达县城学校的繁忙与压力。
再后来,炫耀沦为孔乙己排出九文大钱的桥段。
二〇二〇年暑期,多年没联系的Z微信:老师,来山里怀旧不?
现实秩序崩塌了一瞬。迟迟未回只言片语。
二
暑期强弩之末,他几乎被父亲押到江埠中心小学。蜘蛛般的背包攀附身后,暗示一张无形的网悄然猎捕。他是来社会大学报到的,专业不定,教材自选。
管全乡小学的文教站设在中小,校长也称站长。女教师居多,有人艳羡站长管了春天。他算春天里一卷可有可无的绿叶,可任意衬托在某一隅。
相比“教育”“教体”的冠名,动辄教,太直接,太功利,“文教”的叫法,文在前,教在后,从容不迫,又具寓意,打他教书后,逐渐不叫了。
校长室紧闭,像不少官员通行的表情包。对他来说,此处如玄关,乃通往社会的转接口。
站长没来,还是在里面?父亲的发问无人回应,都弹压焦急又秉持祈盼的架势。
突然,一伙人风风火火袭来,理所当然剪出一条道。以后日子,时而演绎这一退避式情景。端饭盒的跟班加紧步伐开门。
处C位的,板寸头,光鲜结实,像打了蜡或上了釉,似乎无论什么话、何种目光触其身体,都将原路弹回。有人巴结叫站长,多半只教不文的主儿,当仁不让跨进校长室,如收网的渔夫,后面的人鱼虾般拢入。
今天起都是当老师的或老师的家长,不用我教你们怎样讲文明守规矩吧。瞬间,臃肿散乱的队伍瘦削齐整。
四顾无言,皆欣赏站长毫无顾忌扒拉炒粉。好一阵才鸣金收兵。一家长恰到节奏地收拾残局,现实社会的速度和态度,在此展现得淋漓尽致。
又有人套近乎,我囡是你师妹。站长光抬眼未抬头盖回一句,这里等着的,除一两个芝阳师范的,都是我师弟师妹。
轮到他,奉上一摞荣誉证书,父亲赶忙陪话。站长不屑一顾,这些只能证明过去,现在都从零开始。“前功尽弃”了!貌似正确的职场套话,乍一推敲,何尝不是粗暴懒政的托辞?
三
二〇〇二年九月,是对我的一次宣判,剥夺未成年权利终身。也是姗姗来迟的成年礼。八月底至九月初,可谓广大教师的例假,我莫名其妙有了第一次,如少女初潮。
作为学生身份的最后一假期,不知如何挥霍,反正约束不住焦灼彷徨的脚步。一次次放逐于禾山初中操场,放逐于信江畔,虽地阔河长,留给我的路狭窄且看不到远方。一遍遍听单放机麻痹对未来的思虑,记不清送走多少流水和夕阳。迟早也送走自己。
向来民歌气息,突然摇滚风范,偏爱行吟江边、林间、荒野,令父母提心吊胆又无所适从,时刻惶恐我缺席监护的视野。
在英雄城打工未满半月,花光盘缠就狗熊般逃回。父母倒欣慰,嘘寒问暖的,欲盖弥彰我的无能与羞愧。天真以为毕业后会像自己名字一样前程似锦,渐而获悉当初的不谙世事与书生意气。
无人教过我跳伞,从象牙塔迫降地面——
垂直。
加速度。
硬着陆。
四
Z冷不丁递上一叠印有明星的信笺,回信用这纸。
周日傍晚他赶到学校。Z捎来家里种的蔬菜,想帮老师做晚饭。十几岁的农村女孩乃多面手,农活家务样样来得,除了心事。未成年的Z似乎比他成年。
面对女学生,看似有话,实则无聊,须甄别每句台词,哪怕目光也要过滤得像秋阳一样敞亮无虞。他们如同日与月,其间夹杂永恒的昼与夜。
经各方角逐与权衡,涂家、江家、郑家三座村庄筹资新建的山里小学,选址三村交界处的坡地。处于三岔口的教学楼孤绝屹立,像有意凸显的戏台,他扮演孤独的舞者,生旦净末丑轮番上演。村庄甚至更远方的人和事都在观望。有时他在校外散步,也沦为观众,熟悉状与疏离感交替切换。猛然察觉,教学楼突兀于旷野,囿于草木皆兵的埋伏圈,与民房格格不入。
他不止一次复沓类似的梦:元神从身体跳脱,逡巡于山里小学附近的旷野和池畔,草坪和水面平滑细软,月亮洒下碎银,眼前结界裂纹釉面。情不自禁微敛眼眸,双手做拥抱状,恍能严丝合缝于釉面。有时歇坐杨柳间,浮影和孤灯提携出的教学楼,如欧洲古堡,悬于现世之外……
五
面包车挨挨挤挤七八人,不情不愿驶向陌生村子。被分到米湾和石溪的校友,她们有伴,出村的路也便捷。我的分配更像发配。
经米湾小学,两位女教师未下车,本来去石溪小学也近些,却先送我这角角落落的。站长跟她们约定好了似的,都心照不宣。形式越重视,实际越漠视。
下县道即泥路。泥路与水泥道衔接极不自然,车陡然下跌。司机忍不住爆粗口。颠簸至涂家村岔路熄了火,重新点着,哼哧地跋涉,斜切出村民们的猎奇目光。司机打听,山里小学直铲,还是右拐?
铲不到,最好右拐,后头也没车走的路,上田塍去学堂近些。
老校长已在显眼位置等候。官校长,给你派了个兵,攒劲培养成将军。
官校长笑而不语。一段泥路曲折上坡,两旁瘦骨嶙峋着丘坪。学校没来得及围墙,就谈不上校门。我们可说早进入校园,也可说当踏入教学楼才算进。
站长蜻蜓点水过问校情,没水电,没伙食,没厕所。官校长当即保证明天一定买煤气罐,牵晾衣绳,搭电线。
官校长带我转了转校园,也就是看教学楼。两层共八个教室,楼梯在中间,二楼悬有一条形铁,南面是杵一根光杆的升旗台。全部家当一分钟检阅完毕。
东边攀附于一幢矮房,住一对知天命的夫妇,男人系村主任的哥哥,患过癌干不了重活,遂来看校。西边惶惶蹲守好些土坟,后得知校园一半范围原是无主的坟山。
敲定寝室为二楼东一闲置教室。南北皆无窗帘,官校长立马探出头喊话,涂师傅,下午记得扯几块好些的布,帮江老师钉帘子,等下就上来量尺寸。名为帘,实为布,保留遮挡的功能,摒弃审美的功效。
欲问卫生间的事,又止。官校长似懂腹语,歉疚地说,小江,厕所的话,开学后动工,个把月吧,暂时屈就下,小的就到旁边菜园解决,反正男的,吃不了亏,大的嘛,多跑两脚路,到附近老百姓家借用东司,我叫涂师傅事先打好招呼。
原来学校和我一样,都是很不成熟就被急切投入使用。
官校长其实姓“上官”,为方便称呼简称“官”(委屈这复姓),有点像《哈利·波特》里邓布利多校长。下午还魔法般驮来米、锅碗,以及蔬菜。
山里的夜像上了层釉,旷野的起伏线、田埂的走向和树影,像釉下彩。我,是釉下彩中需借助放大镜才能辨清的斑点。在适宜倍数的显微镜下,再光滑的面都呈现裂纹釉的氛围。
山里第一夜,人间忽百年。一切声响、色彩、情绪等有着明显的黏稠性与重量感,凝结着,沉淀着,如一块偌大的静瓷。仿佛拉个尿,就生发飞瀑之势,气喘粗些,便织就裂纹。
土坟像会“伺机而洞”。不敢挪动身子,不敢开灯,好像只有把自己匿在黑暗敛声屏气,乃至化成黑色细胞,才不会被孤寂捕获。
六
准备成人高考,以便到省里脱产进修。雄心勃勃购来一批书,订好备考计划,可局里说一律闸死不放。后才知只闸没门路的。
考研吧,学历不够,得自学考试先拿本科文凭。
去弋阳自考,与两位师范同学一起,另有似曾相识的校友S随同。恰好两男两女,并非两对男女。白天考试,晚上溜冰。
S初次溜,他转瞬已四轮倒滑。观摩场上情势,皆男带女。天赐良机,眼神达成协议,他顺理成章牵着她。《butterfly》动感乐里,确认一事。师范某田运会,多放弃了,一像你的女生坚持跑完五千米?就是我。男女初次会晤,多是无话找话,像两位即将比试的剑客,先掂量与揣摩对方,再真正出招。
从弋阳坐火车到鹰潭,S带他们逃票,出没于数节车厢与卫生间,像演《无间道》。下火车后各自坐班车返乡。刚买手机的他收到人生首条短信,奠定他往后十年的交友伎俩:明明可以打电话一句说完,偏偏发短信编出一剧本。车窗外,像掰开了无数威化饼干,联想另辆车上倚窗发短信的S,像《八月照相馆》里的女主角。
短信响铃是夜晚的咏叹调。他们醉心古典式交流,“君”“卿”相称,措辞于“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愿逐月华流照君”等。难以想象屏幕那端是逃票与长跑的女孩,言与行有意构筑某种张力。
模仿《将爱情进行到底》里杨铮在海边用手机传递海浪之声给文慧,他在山里用手机传递夜风之音给S。交流极端修辞化,以为这就是恋爱化境,殊不知都在浪漫麾下当雇佣兵。
恨不得把全部柔情蜜语打造成箭镞射向彼此心脏的两周后,S随某乡教研组来江埠交流,在中小发信息给完小的他。因故未成行,其实没作好重逢准备。后交流日益稀疏,从每天几条到几天一条,再到一周一条,直至无疾而终。来也骤然,去也飘然。恋爱大厦沦为烂尾楼。
萎了爱情,就读爱情故事,听情歌。《穆斯林的葬礼》描述乃至讴歌的师生恋,警示到他。《平凡的世界》史诗般叙事于他来说是浪费,念念不忘的却是孙少平与田晓霞的爱情。把书幻想恋人,读完一本,当恋爱一次。
肉身处于骚动期,就听师范带回的《梁祝》器乐、《红楼梦》电视剧音乐、《在那遥远的地方》、张信哲、《白桦林》磁带,或许唯美伤感的故事与旋律更能稀释荷尔蒙,败火泄欲。
七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是一部小说的题目,也是山里一天的序言。可惜这般境界短暂,等不到充分享用,就被学生们蚕食。
官校长领我走向五年级(当时五年制)。出道即把关,算委以重任。到门口,学生没按套路鼓掌。老校长尴尬发话,同学们,这是新来的江老……
掌声截断。官校长示意我来几句。忘说了什么,只记得紧攥拳头,仿佛接下来乃一场战役。
后排男生兜售坏坏的表情,也有女生吃吃地笑。凝目对视,师生最初较量。当时萌生角色错位之感——我是学生,台下坐的才是老师们。
第一堂课,不讲书本,同学们谈谈各自情况。其实压根不知书本长啥样,师者狡黠初具端倪。
大家打着眼光,不敢发言,或许从未见识此等画风,也许我的问题根本不像问题。此情此景,犹如怕冷场的主持,急切寻思如何维系场面。
一高个男生勾背斜肩站起,老师来个笑话吧。数人起哄。我板着脸作盾牌,艰难向台下推进,拓展势力范围。发声的学生俯首仰眸,佯装吐痰,或挪动本就端正的桌凳。
几名女生揭穿我的虚张声势,相互嘀咕,老师真瘦,手臂汗毛那么长……闲聊和捣蛋卷土重来。一女生“霍”地站起,弹压骚乱。这般气场的她应上讲台,我坐她位置。问及姓名,齐刷刷说出Z。看来今后要仰仗她啦。
完小就语数两门主科,其余科目是课表群演。校长照顾我初来乍到,配一课头,一周二十六节。其他同事带两门,相当于包班。
日常作息颇为规律:起床,倒马桶(一个月后没了),跑步,洗漱,晨读,早餐,放广播,上课,午餐,午休,放广播(两个月后取消,说扰民),上课,放学,晚餐,散步,备课,阅读,洗澡,睡觉。
嵌进如此格律,反倒安宁。有时节假日回老家倒不习惯,出律了。
山里小学也像肖申克,待久了,会被体制化,习惯并安妥于那等氛围,即使调入中小考入县城,仍热衷独处状态,不愿也很难融入单位和社会。
洗澡无大碍,反正晚上,夜色为帘。在室外穿个裤衩冲凉,有时被来骚扰的学生撞见,立马冲入室内,草率擦拭并穿衣,确定学生走后,又脱衣再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