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观鸟手记
作者: 项丽敏
斑嘴鸭
立夏后天亮得早,六点半出门,一脚踏进四处流淌的太阳光里。
稻田间,几天前插下的秧苗从东倒西歪中站直,莹莹含着绿光。刚翻耕还没有插秧的田泥黝黑发亮,像刚出笼的黑米糕堆叠在那儿,简直想捧起一块来吃。
有两只斑嘴鸭摇摆身躯,在秧田里慢腾腾地闲逛,见我走过,也没有飞起避开的意思。放在两年前,我定以为那是家养的麻鸭,而现在,即使它们表现低调,装出“我们只是普通家鸭”的笨拙样子,我也能一眼识破。嘿,别装了,家鸭可没有你们这样漂亮的羽色。
斑嘴鸭是家鸭的祖先。很久以前,人类将捕获的斑嘴鸭关进笼子,开始驯养,让它们在有限的空间活动,定时投喂食物,慢慢地,笼子里的斑嘴鸭就丧失了飞翔的能力。把它们从笼子里赶出,放到野外,它们也不会飞,只会在低处扑腾几下;天将黑时,自己排着队摇摇摆摆回到笼子里。
翅膀的退化,使得家鸭与斑嘴鸭在外貌上也有了区别。斑嘴鸭的副羽翼上有一抹晴朗天空的金属蓝,飞起时两翼羽色甚是惊艳。而家鸭,因为远离了天空,也就不再拥有这样的颜色。
认识斑嘴鸭是两年前,在浦溪河大桥上。起初以为河里凫游的是一群家鸭,当我把相机镜头对准它们,准备拍摄一张“浦溪水暖鸭先知”的图片,却见它们纷纷离开水面,翅膀掠着水花,大叫着飞起,一行七八只,向着远处的山间飞去,把我惊得下巴都掉了。
自那以后,我成了斑嘴鸭的追随者,走到河边目光就下意识地搜寻它们。如果长时间看不到,会不安,担心它们被人捕猎,直到再次看见,心里才安定。
斑嘴鸭是候鸟,三月从南方越冬地北迁,四月初到达东北东部和北部,到了十月,又从东北迁往南方越冬地。在候鸟春秋两季的迁徙期,浦溪河的斑嘴鸭和白鹭会突然增多,在天空排列成行,或集结成大部队停栖在河滩上,有大半个月,夜夜能听见它们从天空传递给同伴的鸣叫。
也有一些候鸟,也许是因为年老体弱,或是留恋这里的水土与植被,就留了下来,长年栖居于此。改造后的浦溪河有一片湿地,是特意为鸟类提供的栖息地,斑嘴鸭很快就接收到了本地人的善意,这两年留下来定居的斑嘴鸭明显多起来,在原本是“千山鸟飞绝”的隆冬,也能看见斑嘴鸭三五成群,穿过云隙飞往山间。
稻田里的斑嘴鸭是一对儿。这个时候出没的斑嘴鸭很少落单,都是成双结对的,在河里游着的时候是一对儿,在天空飞着的时候是一对儿,绕着圈儿飞,边飞边叫,像是在举行一种仪式,向亲友宣告它们的婚礼。
稻田里这对斑嘴鸭的晨间漫步很快就遭到了干扰——不,是驱逐。
驱逐它们的是灰头麦鸡,也是一对儿,尖叫着从空中俯冲下来,直扑向它们。看来这里原本是灰头麦鸡的领地,斑嘴鸭的到来(虽然只是无所事事的闲逛),对领域性极强的灰头麦鸡来说是一种入侵。
“好吧,别赶,我们走,我们走。”天性憨厚的斑嘴鸭没有对抗,嘎嘎叫着飞走,起飞的姿势有些踉跄。
斑嘴鸭飞走了,灰头麦鸡也就安静下来,落在田埂上,以守护者的姿态站立。在田埂的另一边,有灰头麦鸡的幼雏正在奔跑,黑毛绒球一样滚来滚去,很快又消失在阳光之手抚摸着的草丛里。
小䴘
近半个月,清晨和傍晚走到浦溪河边,远远就能听到酷似哨笛发出来的悠长颤音,一声落下,一声响起,贴着水面跌宕滑行,带着轻微的惆怅与恳切之意,让听见的人瞬间出神。
小䴘就是发出这悠长颤音的潜鸟。在知晓它的大名前,我一直叫它小水鸭——本地人习惯这么叫它,误以为它是尚未成年的水鸭子。
也有人把它错认做鸳鸯。鸳鸯是一对一对的,小䴘在春末夏初的繁殖期也是一对一对的,脖颈有着鲜亮的栗红色,打眼看去甚是悦目。
小䴘喜静,常待在池塘与河流静谧的水面,一动不动地凫着,发现有人盯上了,就把脑袋往水里一扎,身子也跟着扎进去,在水面留下一圈水花和不停扩散的波纹。它的同伴见状,也跟着一个猛子扎到水下,就地消失。害羞的小家伙,让人盯着看会很不自在是吧。
待水面平静,小䴘又悄无声息冒了出来,冒出一只,再冒出一只,葫芦一样浮着,小小的身体随着水波微微起伏。若你继续盯着看,它就又一个猛子扎进水底,过会儿再浮起来,如此三番,像是和你玩躲猫猫游戏的孩童,一会让你看见,一会让你看不见。
小䴘是浦溪河的常住居民,四季都在,春夏季节成对出没,在水面追逐嬉戏,在水草中间营巢育雏。到了冬天,小䴘就过上了集体的生活,一群七八只或十几只,安静地浮在河面,顺着水流缓缓飘动,悠游自在。
小䴘善于潜泳,却不善于飞翔,它们有翅膀,但翅膀不能把它们带到天上,顶多“凌波微步”在低空疾驰而去,踏得水花四溅。不能飞翔是潜鸟共同的短板。有长处就会有短板,此消彼长也是生命能量的守恒定律吧。
在鸟界,小䴘的潜泳技术可谓一绝,让它得以躲避来自天空猛禽利爪的威胁,也让它能自如出入水下的秘境,这可是天空飞禽无法抵达的。
小䴘的食堂就在水下,水里的昆虫鱼虾就是它的盘中美味。当然,想吃到美味也并非那么容易,也有潜水半天啥也捕捉不到的时候。真的捕捉不到,就去河边找那嫩嫩的水草,吃点素的,调剂一下口味也不错。
小䴘的鸣叫虽有哨笛的音色,韵律还是单调了一点,没有变化,只是一个拖长了的颤音,实在不能用优美来形容。但我每次听到,还是会慢下脚步,心里分泌出“却是旧时相识”的怅惘,仿佛那是一声穿越时空的呼唤,来自久远的过去,或者来自未来。
“屠夫鸟”棕背伯劳
初夏是幼鸟的出巢季,这时节走在林荫道上,总会遇见亲鸟领着它的孩子练习飞翔和捕食的场景。
幼鸟的模样容易辨认,虽说体格已和亲鸟不相上下,神情却是呆萌的,面对危险的事物也不会避让。
今晨在路上两次遇见刚出巢的幼鸟,一次是远东山雀的幼鸟,一次是银喉长尾山雀的幼鸟。幼鸟跟在亲鸟后面笨拙地飞着,吱吱,吱吱,用撒娇般的鸣叫向亲鸟乞食。见我走过来,亲鸟发出报警的鸣叫声,拍翅飞到远处的树枝上,幼鸟却没有跟着飞去,在原地看着我,又看看左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懵懂样子。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初生的鸟也是如此,并非胆子大,而是对丛林世界的残酷尚未认知,不晓得害怕。
小朋友,别在这发呆了,快去找妈妈。
这段路可是棕背伯劳的领地,是它日常活动的地方,路过这里的时候总会见到它,神出鬼没的,如果此时棕背伯劳飞过来,幼鸟可就遭殃了。当然,有我在这站着,棕背伯劳不会马上飞过来,它会在一旁等待,等着人离开,再扑向那毫无抵抗能力的猎物。
昨天,也是在这条路上,就有一只雏鸟成了棕背伯劳的猎物。当棕背伯劳飞过我头顶时,我正端着相机从一树蔷薇跟前站起来,眼角瞄见伯劳那棕黄色的羽翼,如一束光射过去,落在不远处的树枝上。
早就听闻过棕背伯劳有鸟界小屠夫的名声,但我对它并无恶感,出于摄影爱好者的审美,我其实挺喜欢它的——棕背伯劳很上镜,站立时长长的尾翼笔直垂落,简直就是“背影杀”。棕背伯劳大约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外貌有些惹眼,与那些担心被人认出来的明星一样,特意给自己戴了副墨镜,让乌溜溜的黑眼珠子隐藏在墨镜后面。但这没有遮挡住它的光彩,反倒增添了一股酷酷的劲儿。
喜欢棕背伯劳,还因为它有着可以与乌鸫媲美的歌喉。
和乌鸫一样,伯劳也是鸟界的模仿歌手,可以模仿它听到的每一种鸟鸣,把这些鸟鸣连接起来,变成一首长长的串烧歌曲。不过论音色的纯度和亮度,伯劳还是略逊于乌鸫。伯劳的声音里有一种杂音,如同老式收音机里滋滋的电流,每一声仿唱后面也总带着自己原本的腔调,听起来就像脱不掉方言尾音的碎碎念——也算是一种风格吧。
从春暖之后到夏初光景,路上常能听到棕背伯劳的碎碎念,雄性棕背伯劳喜欢待在开阔的田间平地,站在一根稍高的树枝上,或者一根光秃秃的竹桠子上,它想吸引雌鸟的目光,“看我唱得多么好,快来我的身边吧。”
棕背伯劳的歌唱并不能很快就吸引来它的伴侣,总之我是没有看到过棕背伯劳出双入对。我看见的棕背伯劳像个独行侠,惯于独来独往。
那从我头顶飞过去的棕背伯劳嘴里似乎衔着什么,当它在树枝上停下,我就将相机移向它,拉长镜头,对准焦距。
我看见了什么呢?我看见棕背伯劳把一只雏鸟挂在树枝上,雏鸟的两翼向两边摊开,小小的脑袋向后垂去。从嘴喙上看,那应该是尚未出巢的雏鸟,棕背伯劳将雏鸟的腹部面向自己,张开嘴喙,向雏鸟的腹部啄去,啄得羽毛乱飞,又细又白的幼羽轻飘飘飞在空中,沾在伯劳的头上、背上,落在碧绿的树叶上。
我就像电影里那类有窥视癖的角色,不小心看到了一个作案现场,在心里“啊”地惊叫,不敢再看下去,但出于强迫症般的好奇心,目光仍然紧盯着罪犯的举动。
半分钟后,正在享用猎物的棕背伯劳发现了我的窥视,衔起猎物,飞到另一棵远离我目光的树上。当它张开嘴喙的刹那,我按下了快门,从镜头里我看到了棕背伯劳的“凶器”,就在它的嘴喙上部,一个锋利的尖钩,可以轻易刺穿它的猎物。
从体型来看,棕背伯劳勉强算是中型鸟,与通常的猛禽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外表又是“偶像派”的样子,想不到竟有这样凶残的一面。
不能以貌取鸟啊。从我眼见的场面来看,关于伯劳的“屠夫鸟”之说并非谣言,而是真实的——屠夫会把屠宰的牲畜挂在肉案的钩子上,伯劳也会把它的猎物挂在树枝上。
不过再怎么着也不能说它是罪犯,伯劳生来就具有肉食性,这是基因携带的特质,如果伯劳不这样捕获猎物,就会饿死,也早就从地球的生物链里消失了。
护雏
昨天又与那只棕背伯劳狭路相逢,还是在它日常活动的领地,也是我每日上下班的必经之途。
先是听到幼鸟的叫声。我对这个时节幼鸟的鸣叫特别敏感,只要听到就会停下脚步,循声找去。人类幼年的声音大致相似,鸟类也是如此,声音稚嫩,单音节,吵吵嚷嚷的,仅凭听觉很难识别鸟的种属,需要视觉的辨认。
昨天听到的幼鸟鸣叫近在身旁,转过头就看见了幼鸟,有两只,一只在我跟前的树枝上,另一只挂在稍远的柳枝中间,荡来荡去打着秋千。
打秋千的那只一看就是顽皮的小家伙,沉浸在游戏的乐趣里,小小的翅膀不停扑扇,在太阳的照射下闪耀着光,嘴里发出拖长了音的吱吱声,招呼它的小伙伴:太好玩了,快过来和我一起玩。
跟前的这只幼鸟也吱吱叫着,蓬起胸前灰白色的幼羽,在原处拍打着翅膀,对自己的飞行能力似乎还没有把握。
幼鸟额头的羽毛为灰白色,眼周有一道黑,像是戴了副小型眼罩,上部的喙尖微向下钩——这不就是伯劳的样子吗?不用怀疑,定是伯劳的幼雏。就在这时,幼鸟的家长——一只棕背伯劳扑了过来,“啊啊啊”地大叫不止,声音粗粝,尾音向上,做出很凶猛的样子,想将我驱逐出它的领地。
扑过来的棕背伯劳是雄鸟。棕背伯劳的雌鸟与雄鸟相差无几,微小的区别在于羽色,雄鸟的羽色更为亮艳。两天前路遇的那只棕背伯劳也是雄鸟,想必就是这只。
想到这只棕背伯劳两天前曾捕食过别的雏鸟,觉得有必要惩罚它一下,我故意站在它的幼鸟面前,伸出一只手来。棕背伯劳顿时陷入焦灼之中,在近旁的树枝上跳来跳去,上半身前倾,鹰钩型的嘴大张,做出攻击状,平常与身体保持水平线的长尾巴也竖了起来,左右摇摆。
以往看见棕背伯劳都是一副顾盼自雄的傲娇样,从没见过它如此的焦急失态。可惜我手里没有相机,不然可以拍下它当时几近疯狂的神情。
棕背伯劳离开树枝,向我冲过来,若不是手里有把遮阳伞,盾牌一样举着,还真没法躲它。棕背伯劳带钩的嘴喙是天生的利器,连田鼠和蛇蛙都逃脱不了,我的脑门要是挨上一啄,可不是好玩的。
算了,不招惹你了,这条路上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若把你惹恼了,记恨在心,那我迟早也没有好果子吃。
鸟类——尤其是智商较高的鸟,有着很好的记性,认得人,会记仇,若不小心得罪了,出行的时候就会有从天而降的尴尬,遭遇空中流弹(鸟粪)的袭击。
离开了棕背伯劳的幼鸟,顺着树荫下的步行道往前走,走开很远,还能听到棕背伯劳在后面“啊啊”的叫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