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立
作者: 林筱聆
停好车,颜莉抬手一看,约定的时间已到。她抓起副驾驶座位上的背包,踩着高跟鞋一路小跑。外祖母去世后,她有十年时间没回过安溪。两周前第一次来这所职业学校,当时刚到任不久的校长在食堂请她喝了一顿小酒。说是小酒,其实是宋恪自己带去的红粬酒,安溪女人经常喝的月子酒,温补得很。宋恪肯定知道她那天受了伤,很重的内伤,特别需要这东西来安抚。他举杯说,敬自由女神!她说,还是敬过往吧!她不想解释。船驶到一半,提前下船成本很高。酒是好喝,像果汁一样好喝,也确实非常温和地安抚了她的口腔她的胃和她的神经。没想到它的后劲大。大到她还没来得及离开现场就案发,更在稀里哗啦一通直播前神经大条地跟着宋恪的节奏又是拍胸脯又是发誓言揽下了这个大活。
按照宋恪微信里说的,出停车场,过篮球场,上一个坡,就是舞蹈室,非常好找。这个宋恪,还真是不把她当外人。她也就客气一说,让他直接在舞蹈室等就可以,他还真就不接了。急急进了房间,一看,就十几个男孩子,宋恪不在里头。她以为自己一定走错了,下意识就退了出来。抬头一看,没错啊,是写着“舞蹈室”。她打宋恪的微信电话,没接,再打,还是没接。老这么在门口站着也不是,只能又转身进门。她问,你们是来排舞蹈的吗?无人回应。颜莉的脑子热了一下——没人敢对她如此无礼。要放在几年前,子弹早已上膛,“嗖嗖嗖”一通过去,一颗都不会保留。这两年,被儿子“修炼”出了足够的耐心,也真真体会到了什么叫“收拾不了孩子就会被孩子收拾”。关于学习,她问他五句六句七八句,他高兴就“有意思吗?成天关心这些有意思吗?”不高兴就连个“嗯”一样的屁都不放,直接走人;关于动作磨蹭,任她一个早上“快点!”“快啊!”“要迟到了!”夺命九连十连催,他自岿然不动,或者索性就一屁股重新坐下说,再催再催,再催我不去了;关于未来,吃饭的时候她说,你都十四岁了,该有自己的梦想了!该懂得……将近一米八的高个头“倏”地起身,把椅子一踢,爱梦自己梦爱想自己想!她再一句,你这样子还有未来吗?他把窗户一推,我如果从这边跳下去,你是不是很有未来?她吓得赶紧闭嘴。两年修炼下来,他爱说不说,她也不爱问了。爱快不快,她也不催了。爱想不想,她也不提了。
短短几秒,颜莉的目光从屋的这边扫射过去。三四个坐在地上玩游戏,五六个屁股搭在扶手上窝着身子抽烟,两三个歪靠在墙上凑着脑袋看视频;差不多有一半的人纹身,有一半染了一绺两绺头发。她感觉自己进了一个美发店,五花八门的色彩。她在文化宫教的是古典舞,每个周日两个半天的课,半天带女生,半天带男生。男生多是市区初一、二年级的学生,且不说那干净的脸蛋和那又长又直的脖子,单说那腰杆和肩膀,100%的直挺和一条线的平铺。眼前的这些人,驼着背,松着腰,含着胸,耸着肩,把大半截的脖子都吃了进去,俨然一只只 “虾米”。 没错,一只只煮熟的“虾米”,了无生气。猛然想起儿子窝在沙发上打游戏时也差不多是这么一只虾米,心里被扎了一下。再过几个月,儿子就中考了。以他目前的成绩,极有可能沦落职校。这一直是她头疼的事,也经常成为夫妻俩开战的导火索。姓章的经常管她叫“严厉老师”,儿子小的时候,“严厉老师”挺管用,怎么打他骂他,他还是一个劲地黏她。上了初中以后,她仍坚持严管,姓章的却坚持放手宽管,一松一紧间,孩子的天平一天天往姓章的那边倾斜,天天盼着她出差。前不久,她半开玩笑地问,如果我跟你爸离婚你跟谁?儿子指了指他爸,继续低头玩手机。
你们是来排舞蹈的吗?颜莉又问了一遍,这回好不容易有人“嗯”了一声。她循着应答的来路问向扶手前的男生,你们的宋老师宋恪呢?他在哪里?
去——几个男生几乎同时开了口,却并不往下说。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吐着烟圈“呵呵”笑。颜莉正在一点点失去她的耐性,她加重音量又问,宋恪到底在哪里?这一下果然奏效,有个染着一绺奶奶灰头发的男生终于把屁股从扶手上剥离出来,手上的烟屁股一弹,窝着的身子也扳直了,说,去抓壮丁了。
抓壮丁?!颜莉看到奶奶灰胸前一个不规则金属挂件晃动了一下,她的脑子跟着一晃,短路了。这目光忧郁而清澈,她在哪里见过?“哗”的一声,屋子里什么东西炸开了。男孩们像抽了疯一样,有的拍着巴掌,有的拍着扶手,有的直跺脚,有的吹起哨子。那些夸张的表情呼应着他们脖颈上、手臂上的各种纹身,扭曲在一起。一种极度不适感。她一个转身,正要往外走,宋恪带着几个男孩子走了进来,频频鞠躬,嘴上忙不迭地道着歉,颜老师来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晚到了一步。也不管她什么脸色,他把手一扬,抬高了声音,同学们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厦门颜莉艺术工作室的颜老师,全省著名青年舞蹈家。等她再转过身来,十几个孩子已经排成一排站在眼前。他们像堆错的乱码歪木桩,粗的细的,长的短的。她指着他们,肩一耸,宋老师啊,这就是你跟我说的身高175以上的帅小伙?
没有175怎么啦?谁规定要175才能读职校了?哪国法律规定的?奶奶灰大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架势。他一开口,其他男生也跟着起哄,是啊,谁规定啦?
宋恪举起左手食指立在唇间,把右手掌当成乒乓球上下急速弹跳,冲着已经排成队的男生又是挤眉又是弄眼,又示意后面进来的几个男生排进队伍里,这才把颜莉往门外拉,边走边赔着笑小声说,有有有,真的有,我真没骗你!我这是比窦娥还冤啊我!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他们还会长。颜莉一听,火更大了,等他们长到175,比赛早结束了!
如果不是看在钱的份上,如果不是跟自家儿子怄气,颜莉不用大老远跑来受这群别人家儿子的气。那天晚餐,原本还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千不该万不该,姓章的不该大夸特夸儿子厨艺有长进,葱香拌面做得好。看着眼前两个吃货,知道一条鱼的18种做法却不知道自己校长住哪个小区的老子,知道拿一个蛋炒煎蒸煮烤炕却找不出数学题的一种解法的小子,她听得有些上头,酸酸地来了句,考不上高中,倒真是可以去职校读个烹饪。儿子立马听出了弦外之音,把筷子一摔,读职校怎么啦?学烹饪怎么啦?别老是一副资本主义大小姐的优越感!姓章的不知好歹,又是添油又是加醋,说什么学烹饪挺好,说什么以后咱家兴许还能出个大厨呢!她被双面夹击,再佛系不了了,扔出了一句,不是我小瞧你章子睿,我看你跟你爹也就剩下掌勺这点能耐!这一来,家庭大战彻底爆发。父子俩组成统一战线,她被彻底孤立。没有后援团的她一百个委屈:爱是什么?爱应该是她往前奔跑,他们都要跟上来。可老子小子都是扶不起的阿斗,不仅不跟上来,还嫌她跑得快要把她往后拽。哭也哭了,东西也摔了,赶在儿子离家出走之前她先下手摔门而出。在月光酒吧,朋友小董做的局,几个玩音乐的朋友在一起,宋恪也来了。他双手举杯敬酒,像是孔老夫子在作揖,说,学校想组队参加全国中学生集体舞大赛,能不能请你来给我们编个舞?她哈哈一笑,安溪?太远了。而且,请我当编舞很贵的!他眯着眼笑,知道知道!费用不是问题!就当到乡下散散心!杯子相碰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年长她十岁的男人或许还有几分狡猾——他什么都没说,却似乎什么都知道,还让人如此舒服。几分钟前还弥漫在脸上的硝烟就这样被他和钞票吹散了。
对于颜莉,宋恪也确实不敢怠慢。跟校长拍下的胸膛,就跟铸了铁似的。上周一升国旗仪式上,全校四百多个男生,第一轮挑出来八十几个,第二轮留下来四十几个。前天服装到位,昨天上午开始练基本功,一个个嗷嗷叫,到了昨天下午有一半请假。今天上午,只来了十几个,他一早赶紧去班级抓人。宋恪对着颜莉又是敬礼又是做合十状,你尽管一百个放心,你在舞蹈室这边稍微坐一会儿喝个茶,我那边再走几个班级,马上把三十个人凑齐。听他这一通解释后,颜莉也做了让步。茶我就不喝了,你去找人,这边有几个人我就先排几个。
于是,重新入场,重新做介绍。宋恪正要把颜莉的主要艺术成就和几个获奖作品做个隆重介绍,她伸手拦住,不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些作品的介绍上,这些作品跟你们都没有关系,还是请宋老师赶紧去做跟你们的作品有关系的事情吧。宋恪悻悻而出,她用几句话简单介绍了这个新编排的舞蹈作品《树立》,意在用树的形象表现戍边战士的精神。说完,她换上舞蹈鞋,开始播放背景音乐。音乐一起,她的身子一挺,脖子一仰,双手往头上一甩,腰肢一扭,在空中摇摆起来,边舞边说,就像这样,你们每个人都将化为一棵棵小白杨在风雨中挺立,跟风雨搏斗。小白杨你们懂吗?树干特别笔直,特别高的一种树……她看到奶奶灰捂着嘴巴,他的眉眼在偷笑,旁边的人身体是木的,眼神飘忽。她生气地按下暂停键,还没开口,奶奶灰先举起了手。老师你换人吧,我学的是汽车维修,我不懂跳舞。
我也不懂,我是学服装设计的。有人跟着起哄。
我更不懂了,我学烹饪的。
我学计算机的!我学电器维修的!我学……杂七杂八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颜莉嘴角一咧,一种特别想笑的感觉。之前宋恪跟她交过底,职校的孩子就是职校的孩子,你懂的。呵呵,她不仅懂,她还知道谁是头。她盯着奶奶灰问,你们是认为人家觉得你们不行,还是你们自己觉得自己不行?一片寂静,她继续往下说,老师我最喜欢也最擅长训练你们这种一张白纸的,一张白纸就是一万种可塑性和一万种可能性。我们会从最基本的动作学起,我也不会让你们跳那种很难的。集体舞很简单的,只要动作整齐就可以了,你们不用担心。刚刚还一个个“咯咯哒”的小公鸡,瞬间就蔫了,乖乖按着颜老师的要求,双腿并拢俯身前曲,双手尽量往地面够。与他们相比,儿子的柔韧性不是一般的好。跟着她学过几年古典舞、民族舞,小学六年级,他突然说要学街舞,她“嗖嗖嗖”一通子弹过去。也就是从那时起,舞蹈课上他开始磨洋工。再后来,索性连磨洋工也不了。真可惜。
颜莉边喊着,向下,再向下,去够脚踝!边把一个男生的上半身往下压。够不着,够不着,太疼了!男生喊起来,旁边男孩们跟着“哇哇”叫惨,才到膝盖呢!才到小腿!怎么可能够得着?他们像是又找着了可以玩闹的借口。
你们看林世泽!有个声音惊讶地叫了出来,快看啊,林世泽的手可太长了!
颜莉抬头一看,那个被叫做林世泽的就是那个奶奶灰,他的双手几乎够着自己的脚尖。他直起身子一脸不解,这不是很简单吗?
颜莉心中窃喜。开始排第一个场景,她指挥着男孩们伸出双手一个搭着一个的肩膀半趴在地上,围成内外两个闭合的圈。这个过程中,宋恪又带来了七八个学生加进来,两个圈不断在扩大。她边喊口令边示范,一连示范了几遍,而后双手打起节奏,让他们随着她的口令,“往前趴1,2,3,4,5,6,7,8”,“抬起头1,2,3,4”,“转身5,6,7,8”,“往后仰1,2,3,4”,“伸出双手5,6,7,8”。练了几轮下来,她让林世泽单独站到圆圈中间,指了指内圈的男生说,你们,把他举起来。
为什么是我?林世泽一听,直接跳将起来,眼睛瞪得滚圆滚圆。
不是,这个尖儿可是……颜莉“噗嗤”笑了出来。任何一个集体舞节目,谁都争着抢着当领舞。这个作品中被挺举的尖儿严格意义上算不得领舞,但绝对是最吸引眼球的主要角色。她的“只有一个”还没说出口,林世泽的话又来了,我,我不想特别,我只想跟他们一样。
你最瘦,也最轻,又够高,最适合当这个尖儿。颜莉的目光含着笑,嘴角释放出柔软。她想说的还不止这些,比如他的柔韧性,还有他清澈安定而忧郁的目光,但她没有说。
不——林世泽大喊一声,掰开身边两个男生搭在一起的手臂,从那道口子里挤出自己的身子。他的双手握拳在空中上下连续快速击打,像是要揍扁空气。你不能这么歧视我!不能!
宿舍的门虚掩着。两个去上课,昨晚通宵打游戏的大猴刘还在睡觉,白富美躺在床上敷面膜听音乐。林世泽不轻不重地关上门,舍友桌上的足球滚了下来,一路滚到他的脚边。他闪了一脚,球又跟了过去,他索性拿脚一踢,球撞在靠窗的墙上又弹了回来,直接撞向大猴刘桌角的小炖锅,锅盖弹起来掉到地上,“吭吭吭㘄”直响。林世泽,你搞什么鬼?睡在上床的大猴刘拉开床帘探出头,眯着眼睛,两手在新烫过的鸡窝头上直抓。欸,你不是去排练?跟你说不好玩吧,你还不信。你一个学汽修的学什么舞蹈,是不是?球“扑扑突突”总算消停了下来。林世泽走过去一把将球捞起来,也不说话,手腕一扭,球迅速在食指尖上旋转起来。时间跟着白色的球旋转,一点点泛白。
上职校不是他的选择。中考的分数上不了高中,他想出来做工,母亲说,怎么可以?你还那么小!姐姐也说,起码要读个职专。读什么专业?姐姐说,以后各家各户都会有车,有车就一定需要维修,就学个汽修吧。昏头昏脑上了一个多学期的课,他怎么都弄不清楚那些阀门活塞气缸的原理。东西没学到多少,倒是跟几个混吃赖活的舍友成了朋友。人都不坏,也知道是非,就是不爱读书,只能在游戏里刷存在感和成就感。几次路过幼教班,看他们在上声乐课或者舞蹈课,忍不住停下来听听看看。他们笑话他,说他一定是看上了哪个女孩子。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刻他的身体里仿佛住着另外一个人。
艺术真他妈魔性得很。林世泽的心里蹦出一句粗话。同样一个球,十个人,十几个人争它抢它,它是野蛮的竞技体育。当它玩转在一个人手上,也可以像人一般踮起脚尖地站立,充满一种高雅的美。半个小时前,看到颜莉老师随着音乐舞起时,他感觉自己的汗毛都立了起来。那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漂亮女老师就像被音乐托起来的一片树叶,那片树叶像蝴蝶一样飞起落下,很是动人,让他的身心也跟着轻盈和柔软起来。当初宋恪老师在全校招募舞蹈队员,312的舍友们都被选上了。大猴刘拍着大肚皮,鼻子一抽,我这像是跳舞的料吗?从小到大,怎么从来不知道我还有这天赋?第一个半天,几个人受他感染集体“拉肚子”。第二个半天,他“头疼”,其他人跟着“肚子疼”“脚疼”,单纯的宋恪老师居然还都相信了。林世泽觉得自己良心疼,怎么都编不出这样的借口。又或者,其实不仅仅是这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