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悄悄藏起来
作者: 路攸宁
1
窗外密织的雨声透过墙体钻入耳朵,让人心烦意乱。阳台上的芍药长高了不少,很快,它们会长出繁茂的叶子,接着开出大朵的花。芍药是去年程力从花鸟市场上买回来的,记得那时候我刚搬来这里,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对程力说:“这屋子太空了,不如我们养几盆绿植吧!”于是程力第二天下班就抱着一盆开得繁茂的芍药回来了。我问他为什么买芍药,他说出门时忘记问我想养什么,走到花店看到芍药开得正好,就买了芍药。事实上,买花的想法是我提出来的,但芍药被买回来后,我却无心顾及,大多是程力在忙着打理它。
那时候我还在出版社做编辑,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坐在电脑前,重复着繁琐又枯燥的文稿校对工作。
阴沉天气持续很多天了,我习惯把窗户开着,但却很少有阳光从窗户跳进我的屋子里来。整日跳进跳出的,只有那只肥胖的橘猫。橘猫从窗口跳出,准确无误地跃上旁边的槐树枝干,然后顺着槐树向下,不知了去向。
我在这屋子里待了很多天了。我还没有找到一个迫使自己走出门去的理由,也没有人打电话来约我喝咖啡,做美甲,或者是去逛商场。这些天里,除了程力,我没见过其他人,似乎大家都忙碌着,似乎我已经被人遗忘了。
这样枯燥乏味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也就是说,我已经辞职两个多月了。这两个月里,生活异乎寻常地平静。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屋子里重复着一件事——剥橙子。桌子上的橙子堆成了小山,看上去像是一座小小的金山,破碎的橙子皮散落一地。屋子里弥漫着橙子的清香。橙子是程力清晨特意出门去买的,他说我很喜欢吃橙子。可事实上,我并不喜欢吃橙子,又或者是,我并不记得我喜欢吃橙子这件事,不然我不会面对这些橙子裸露的身体毫无欲望。
2
程力出门之前,又和我重复同样的话:“乖乖的啊,别到处乱跑,等我回来。”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转身离开之前,还不忘用手揉了揉我额前的碎刘海。这个情节如同电影片段每天在我的生活中反复放映,我无法理解程力为什么要反复说这样的话,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每天都任由他揉我的碎刘海。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在想,如果哪一天我躲开他放下来的手会怎么样?
程力每天对我说这句话时,都像是在面对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我不满,可又没办法去表现出我的“不满”。程力对我实在过于迁就,包容,忍让,而我总是显得无理取闹。自然,程力也不会察觉到我的不满。在他面前,我多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安分乖巧。
冰箱里已经没有可供即时果腹的食物了,我失望地盯着剩余的咖喱块和未解冻的排骨,有些无可奈何,在拿了一瓶冷藏的矿泉水之后,无力地关上了冰箱门。程力说晚上会买些玉米和莲藕回来,给我炖排骨。可现在才下午三点,我已经感到了饥饿。
我从橙子堆里找到已经十分破旧的手机,打开美团APP。在程力回来之前,我应该先吃点东西。显示的附近的店永远都只有那么几家,能选择的不多。我凭着早前的体验,选了一家味道还不错的店,下单了一份烧鹅饭。那家店是一对广东夫妇开的,除了主打广东特色的烧鹅饭,还有盖浇饭,大多是四川人喜爱的口味。
烧鹅饭是程力带我去吃的,那时候我们刚在一起。我还和大学室友一起租住在天回镇军区总医院(那时“军区总医院”尚未更名为“西部战区总医院”)附近。天回镇在成都北边(抑或是东北边),李劼人在小说《死水微澜》里写的天回镇便是这里。程力每天下班之后都会到出版社来接我,然后带着我去附近的小店吃晚饭。我们去得最多的就是那家烧鹅饭,到店吃远比点外卖划算,门口桌上的热豆浆和泡菜自取,老板从来不会在意你拿了多少。烧鹅饭也好吃,洁白的米饭上覆盖着的是裹着蜂蜜排列整齐的烧鹅块儿、几片熟青菜,以及一个溏心鸡蛋,随后老板会端上来一小碗烧鹅汤。记得程力还和我吐槽为什么烧鹅饭里放鸡蛋而不放鹅蛋?客人少的时候,老板也会过来和我们说说话,说他的烧鹅饭,念他的顺口溜:“喝鹅汤,吃鹅肉,一年四季不咳嗽。”
晚饭之后,程力会和我一起搭乘地铁三号线,送我回天回镇的出租屋。接着,他独自返回红星桥,回到现在的住处。军区总医院附近是成都医学院的老校区,学校后门出来有不少味道不错、价格便宜的小吃。偶尔程力不急着回去,他也会牵着我到小吃街去闲逛,累了便在小吃街买点几块钱的小吃当夜宵,最后再赶末班地铁回去。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去年,也就是我搬来和他一起住的时候。
在橙子堆里待太久之后,不只是手机,就连我自己,都仿佛浑身散发着橙子的味道。有那么一瞬,我恍惚觉得,我就像是一枚包裹完整的橙子,胆怯,懦弱。
我将剥好的橙子装在一起,用保鲜膜封好之后放入了冰箱。之后,我清理了满地的橙子皮。本想着去卫生间洗个澡,冲洗一下满身弥漫的橙子味,但想着如果外卖不合时宜地来了,我湿漉漉地去开门总归不太好,于是我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等待的无聊时间里,我翻阅着手机里的碎片信息,从朋友圈里的心灵鸡汤到微博上的娱乐八卦,它们被短暂捕捉,又迅速被遗忘。无聊和饥饿感一并充斥着我的身体,在门未被敲响的那一刻,这样的感受仿佛幼年生病时,总会在熟睡时陷入沮丧梦境,无休无止,没有尽头。
在下单三十二分钟后,我收到了我的烧鹅饭。外卖小哥还未来得及说完“您好!这是你点的外卖”,我便迅速回复了“谢谢”,并“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几粒松散的锈斑因关门时的震动而滑落到手上,我不经意地拍掉了。也是在那时,我收到了程力发来的微信:宝贝,公司季度业绩上升,今天晚上老板请客吃饭。你晚饭想吃什么,先随便点个外卖。玉米和藕只能明天再买了。我尽早回来,别担心。
同时收到的,还有一个微信红包。我顿了顿,打开了。
慢吞吞地吃完烧鹅饭后,我踱步到厨房,从早前用保鲜膜封好的橙子里取出了一个,几口啃掉了。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下午五点四十七分,一个无限接近柔软和温情的时刻。这时候,忙碌的事物开始不断聚拢,退回,折叠,收缩,人们开始沿着熟悉的路径进行着某种意义上的回归练习。晚高峰的车流,菜市场收拢的喧闹声,穿着校服骑自行车穿行而过的中学生……他们像光阴里倏忽而过的白驹,有条不紊地行走在时间的锋刃上。仿佛此时此刻一切都有了归宿,和返回的理由。可是我的小橘猫仍旧不见踪迹,它每天的行为让我捉摸不透。我想,我应该出门去看看了,这样乏味、暗沉的日子实在令人厌烦。我收拾完房间里的垃圾一并打包拎出了门。
我和程力租住的房子位于红星路一个老小区,是原来成都丝绸厂宿舍,直至今日,小区破旧的大门口都还悬挂着这几个字。小区内单元楼不过寥寥可数的几栋,楼层也不高,我和程力住在二楼。很快我走到了小区门口,房东正和一个身形臃肿的男人在临近大门口的树荫下坐着下象棋,棋子在棋盘上砸得砰砰响,千军万马,硝烟弥漫。旁边围了几个看棋的人,其中一个是小区里干瘦黝黑的保安。
房东六十多岁,已经退休好几年,他和老伴儿两人居住在这里。退休后他无事可做,除了下棋就是拎着鸟笼在锦江边的活水公园或者成华公园闲逛,但他老伴儿却不似他这样闲散,乐于过退休后的自在日子。据说他老伴儿去年经人游说,往一家打着旅游旗号的投资公司投了几万块钱。她想着拿闲钱去赚点利息,却没想到前不久,旅游公司人去楼空,钱打了水漂。尽管如此,老太太对人们说起此事时,说得更多的不是自己莫名被骗的几万块钱,而是:那家公司之前有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是个好姑娘,在那儿工作快一年,还有大半年的工资没拿到,真是可怜!当人们问起那几万块钱时,她说,年轻时精明,老了倒吃了亏,就当是买了个教训,以后,可千万别再去信这些东西。可是没过多久,人们又看到她买了价值不菲的保健床垫回来。
3
房东下棋正入神,我也懒得客套,便径直走出了小区大门。走出门后,我才发现我一心想着出门,却没想过去哪里,以至于沿着道路行走时,茫然不知所措。身侧是鳞次栉比的店铺,卖着奶茶、卤味、炸鸡、旧CD……面对形形色色的路人,这些千篇一律的东西,这样的重复,仿佛是在进行着程序语句里的循环运算。
我艰难挪着步子,像是在城市里盲目穿行的风,不知去向和终点。我路过了两个月前工作的那家出版社,它在头顶的高楼上,与天空接壤。各种各样的文字、句式、段落,在那里被校准、修订,最后成为铅字,成为书册。在网络新媒体肆意发展的年代,致力于传统阅读的出版社无异于夹缝中求生存。曾经的领导在办公室里一边翻阅电子书一边破口大骂“他妈的电子产品,戕害人的阅读欲”的滑稽场景依旧清晰。
没多久,我便没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动力,身体产生的疲累感已经能被我清楚感知。我感到厌倦,不仅仅是对这样不知去向的行走。我想到了回去,回到那个暗沉的空屋子里去,在那里待着,总比这样漫无目的在大街上游荡要好。就算程力没回来,小橘猫回来了也是好的。可是当我准备回去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出门时除了拎在手上的两包垃圾,什么都没带。钥匙在墙上挂着的包里,手机在桌子上。
天已经暗了,街灯渐次明亮,它们明亮,闪烁。八月晚间的风里热气与凉意混杂在一起,时不时地迎面吹来,令人烦躁。我漫无目的,身上空无一物,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去处,除了停下来,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我艰难地拖着麻木的双腿往回走。也许我可以去活水公园找个无人的凳子坐下来,可是当我走到红星桥时我看到不远处的活水公园游人如织,络绎不绝,他们大多是来纳凉的,有遛狗的情侣,有拄着拐杖缓慢行走的老人,也有打闹的孩子……红星桥下是流淌的锦江(亦称作府南河),水流平缓从容,在江畔灯火的映照下,水面波光粼粼。
但哪怕是这样一条在平坦流域里不泛波澜看似无害的江河,人们似乎也不能为之做无罪辩护。这世间没有哪一条河流是对鲜活的生命毫无贪念的,它们在河床深处,藏着蠢蠢欲动的欲望,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幼年时因溺水造成的恐惧感尾随我多年,至今让我心有余悸。但此刻,我站在红星桥上,看着锦江江水不舍昼夜地迢迢逝去,我似乎听到了江水传来的呼喊声,在人声鼎沸处,断断续续,悲凉,绝望,充满了令人神往的诱惑力。那样的呼喊声,仿佛是在召唤。我顺从了这样的呼喊声,将空荡荡的身体缓慢挪向石雕的护栏。我想,我应该去探寻江底的秘密了,那里除了顽石、水草、幸存的游鱼,一定还藏着别的事物。当我纵身跃下的时候,我仿佛找到了某种意义上的归宿。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勇敢无畏的,也是开阔的。
唯一使我困惑的是,在那样一个车水马龙的喧嚣时刻,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前来阻拦我,或者仅仅是用声音,尝试拉扯住我。来来往往的人无动于衷,任由我跃下江面。倏忽,有人尖叫,惊恐,叹息,议论……那些在身后赶来的声音,过于微小,孱弱,除了耳际呼呼响起的风声,我听不真切。
那些令我感到压抑、沉重的事物,那些无数次令我陷入抑郁、绝望而又寻不到根迹的事物,终于无法再尾随我。它们惊慌失措,不断退后。多么荒谬,那些曾在我的生命里张牙舞爪的魔鬼将要成为无家可归、被彻底遗弃的孩子了。我抛弃了他们,我战胜了他们。
下坠的过程缓慢而又令人着迷,我看到江面变得宽阔,看到它向我敞开善意的怀抱。我感受到温热的风在奋力地将我往上托(多么无济于事),但更沉重的事物在不断将我向下压,直到我坠入深不见底的江水。愈加困难的呼吸让我意识到了死亡,但我没有挣扎,这是最后的痛苦时刻。
我想到了程力,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出门时忘记了带钥匙,我在大街上走了很久,我回不了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我想告诉他我不该偷偷出门,不该连他的电话号码也背不下来。还记得他说等到天气凉一些的时候,就和领导请假,带着我去旅行,湘西、丽江、西安……去哪儿都可以。可是我等不到了,我仅存的意识都是在和脑海中的事物告别。程力还在和领导吃饭吗?他回家了吗?他会四处找我吗?
八月的天气,使江水也变得温热。它们在我脸颊旁流淌,划过嘴角的时候,我尝到了腥味、咸味。“当心!”一个干净又清脆的声音闯入耳朵。当我回神时,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儿已经不偏不倚地撞向了我。她手里拿着吹泡泡的玩具,因为碰撞,她的泡泡水已经洒出了大半,我的裤腿淋湿了。小女孩儿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我,有些不知所措。小女孩儿的母亲也就是刚刚大喊“当心”的年轻妇女迅速迎了过来,“快给阿姨道歉,裤子都给人家弄湿了。”她弯腰拍着小孩儿的肩膀,等待着小女孩的反应。“姐姐,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摇头,“没关系的,姐姐不怪你。”年轻妇女再三向我表示了歉意,领着孩子走远了。“下次不能在大街上乱跑了,多危险。”“嗯。”“妈妈明天再去买新的泡泡水,你要乖一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