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的爱情
作者: 凸凹凸凹,本名史长义,著名散文家、小说家、评论家。1963年生,北京房山佛子庄人。系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文联理事、北京作协理事、北京评论家协会理事、北京作协散文委员会主任、房山区文联主席。
创作以小说、散文、文学评论为主,已出版长篇小说12部,中短篇小说集3部,评论集1部,散文集30部,出版有《凸凹文集》(八卷本),总计发表作品800余万字,被评论界誉为继浩然、刘绍棠、刘恒之后,北京农村题材创作的代表性作家。
近60篇作品被收入各种文学年鉴、选本和大中学教材,作品获省级以上文学奖30余项,其中,长篇小说《玄武》获北京市建国六十周年文艺评选长篇小说头奖和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奖;散文获冰心散文奖、第二届汪曾祺文学奖金奖、老舍散文奖、全国青年文学奖和十月文学奖,2010年被评为北京市“德艺双馨”文艺家,2013年被授予全国文联先进工作者称号。
引子
吴心到了知天命之年之后,特别爱回忆。回忆起来的东西总是让他回甘不已,觉得内心充盈。但是,他有些不安,因为记忆像是过筛,总感到漏下去了什么,显得有些不可靠。
过筛,又叫筛漏,虽是个动作,却也是个哲理的意象:小麦被碾压之后过筛,漏下去的是面粉,留下的是麦麸;谷子被碾压之后过筛,漏下去的是小米,留下的是谷壳;但金沙过筛之后,漏下去的是沙土,留下的才是金粒;而玉米破碎之后过筛,漏下去的是玉米面,留下来的是玉米碴子—玉米面可以蒸窝头,玉米碴子可以熬粥,各有用途,都是有用之用。这样看来,过筛虽是个简单的动作,作用的结局却复杂了。筛上筛下的存在,其意义虽有客观的规定,但更多的是被过筛的人赋予的。那么记忆的留存,其价值就堪疑,往往是有用的漏底,无用的现身,珍贵的沉没,庸陋的闪光,不可做简单的判断,也不可一味地信任。理性的做法,是在不疑处疑,在疑处不疑,能被记下来的,也不过是聊备一格而已。比如过往的感情生活。
由此想来,吴心也就释怀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更何况年深日久的记忆,求全不得,就由它去吧。
1
中学的校园里,长着几棵高大、胖大的老柿树。可能是因为足够老,黝黑的干上有锅口大的洞蚀出,干瘦的学子仄进身去,顷刻便掩了身影。在里边喊叫,或尖或厉,或疾或徐,或男音或女声,均化成嗡嗡的闷响。贴树壁静静地听,若有一段深浑的古乐漫奏,久久回旋。由于神秘,对孩子们是一个巨大的吸引。所以,每一下课,学生们便都朝柿树下奔跑,拥拥挤挤像扎堆的一群蜂,涌动而喧哗。但那洞一次仅容一个人,而进去的人,往往都想细细地谛听那神奇的歌子,久久不出来。外边的学子情急之下,便捡石子掷进去。前面进去的人果然迅速出来,紧紧地抱了脑袋,蹲地上嘤嘤地哭泣。于是,依次地进去,依次地哭出,顽强而悲壮,童心淋漓、童趣淋漓的模样。
一天,吴心前面有个小女生拼命地挤,长长的头发,小小的肩胛,挤不动便停下来喘息,出汗的小脸,通红而鲜亮。她身后的吴心,突然感到局促,突然有了一份责任感,便一下子闪到她前面,东推西拽,准备给她辟出一条路来。但终于也被挤出,便于悻悻中感到一丝愧疚。回头一看,她居然冲着他乜斜地笑。他觉得那是嘲笑,是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便忘了老柿树的诱惑,从她身边闪出去,远远地逃走了。
那个女生叫隗兰玉,因为课外阅读所养成的对文字的敏感,吴心觉得这是人间最好的名字。而她本人也的确长得好看,脸型小巧而白皙,一笑,一激动,就红润而鲜亮。美丽的人,美丽的名字,让吴心总想跟她有亲近的关系。但是总不能如愿,一是没有机会,二是心中胆怯。
这一天,来了学区校长,姓赵,叫赵玉森。赵校长身长面白,精瘦,戴着一副白框眼镜,左边的眼镜腿还用白胶布粘着,一身的文气。他把全校的学生都集中到大操场,他站在台上演讲。他的讲稿是徐迟的长篇报告文学《歌德巴赫猜想》。虽然刊登全文的那期《人民文学》就放在他眼前,但整个过程,他来不及看上一眼。“来不及”是吴心的感觉,因为赵校长演讲得太流利,故事和词汇,好像是等不及了,自己就往出蹦,他只需张嘴而已。赵校长整个人都沉浸在故事里,好像他就是陈景润,喜怒哀乐都是现时的感受,他把自己弄成了起伏跌宕的情绪,让学生们跟他一起喜怒哀乐,欢笑歌哭。那么长的故事,大家都觉得短,因为一个感动接着一个感动,大家被迷醉,被震撼,既忘了时间,又忘了身在何处。
吴心的心脏始终狂跳着,眼泪也始终狂迸着,他第一次感到,这种叫文学的东西,真是一门秘藏神器,它能让人神魂颠倒、心潮激荡、凭空飞升。演讲完毕,大家都鼓掌欢呼。他们认可了陈景润,更认可了赵校长,觉得这个时刻,他们膨大,他们痛快,他们幸福。
吴心这时兀地冒出来一个念头:将来我一定要写作,要搞文学,不把别人醉倒,也要把别人麻倒。
心绪难平之下,他一个人溜出了人群。他去钻老柿树的树洞,用力敲击,发泄激情。没想到隗兰玉也跟了进来,看着他发狂,忍不住嗤嗤地笑。因为正膨大着,飞升着,激越着,他情不自禁地捧起隗兰玉的小脸,一阵乱吻。隗兰玉拼命地挣脱之后,尖声骂了一句“臭流氓”,然后像被猎人惊着了的狐狸,跑掉了。
从此以后,隗兰玉千方百计地躲避他,再也不给他单独接触的机会。但吴心并不感到失落,反而得意洋洋。因为他终于克服了心中的胆怯,狠狠地亲了隗兰玉。即便是毁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但是他得逞了—在他看来,能够勇敢表达喜爱之情的动作,比喜爱本身更重要,因为那是男子汉的有力证明。
多少年之后,也就是隗兰玉出嫁的时候,他被请去喝喜酒。他逮住机会问隗兰玉,我是因为喜欢你,才亲你,我相信,这一点,你也是知道的,但你为什么跑掉了?隗兰玉说,我自然知道你喜欢我,不然我也不会跟着你去钻树洞,但你那恶狠狠的亲,让我感到,你对我只有男女之间那种兽性的欲望,而没有怜爱之心,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能是不干不净不清不白。吴心大吃一惊,你当时那么小的一个人,就有这么大的想法?隗兰玉眼睛一闭,满脸忧伤地摇摇头,屁,这是我现在说服我自己的理由,在当时,很简单,我被你吓坏了。
吴心很遗憾,说,什么他妈的有爱就大声说出来,原来最好的办法,是要咬着耳朵说,最好是咬着嘴唇不说。
情窦初开之花凋谢之后,吴心的文学激情却愈加泛滥。课余时间,甚至在课间,他拼命地写诗,在一个练习本上不停地涂涂抹抹。
那个时候,或许是小靳庄民歌运动的余波,或许是综合教学倡导下的素质教育的发轫,各学校都搞诗赛,县人民广播站每天都要广播学生作品。吴心所在的学校却没有动静。对此,学区赵校长很是不满意,说,我都给你们激情演讲了,你们却不回报,难道我是在对牛弹琴?本学校的校长便很郁闷,扬言道,哪个学生如果也能写出被县广播站广播的稿子(他不说作品,而是说稿子),我就评他三好学生。
吴心在下边说,嘁,这有什么难的,我的练习本里就预备着呢,随便选两首就成了。
他的话被一个同学报告给校长。校长亲自到班里来,拽起吴心的耳朵,把他拽进了他的办公室。校长说,你别到处吹牛,蛊惑军心,好像责任都在我似的。吴心说,校长我不是吹牛,但是有一样咱得先说下,如果我真给你在广播站广播了稿子,你也甭给我评三好学生,就当着同学的面,让我也拽你的耳朵。校长不以为意地说,好,好,拽我的耳朵有什么丢人的,人长出耳朵,就是预备着让人拽的,哈哈。
不久,吴心的稿子真的被广播了,那是一首诗,题目叫《春天与夏天握手》。
一阵清凉,
一阵炽热;
春和夏握手,
用风的指头。
依然盘旋着花香的回流,
绿幕又扯得厚实凝重;
白鸽从春飞到夏,
启示的哨音恢宏。
抓住春的裙裾,
揭开夏的面纱;
一下子得到两种美的享受,
懂得感恩,敬重天地造化。
校长也真是重然诺,他走进教室来,站在讲台上,对吴心说,吴心同学,请你到讲台上来,咱们俩玩个游戏:你拽着我的耳朵把你写的诗给大家朗诵一遍。吴心马上起立,但不迈步,就地说道,校长,我比对了(他说比对,而不说权衡),拽你的耳朵不如被评一个三好学生,拽耳朵是儿戏,评三好学生是荣誉。校长说,好,好,就听你的,但是,你这首太短,能不能来首长的?
吴心说,那好,我就试试吧。
校长说,你别拿搪,试什么,你就径直写,我相信你的能力。
校长的话,是一种变相的表扬,吴心很受用,大声说,好,我写。
写长了的诗,居然在很短的时间里,又被广播了。
关于生活模式
一
荒野的草,
可算最卑微的了吧?
然而,它恣意地拔节,
竟把石头掀翻!
大漠中的沙砾,
可算最渺小的了吧?
然而,它借助风的力量
竟不意间赫然成丘!
戴枷锁的奴隶,
命运是最卑微的了吧?
然而,压迫的深重掘开了反抗的洪流,
竟一夜间成了历史的主人!
…………
于是我暗暗告诫自己:
不要被自卑的绳索套住了手脚,
不要被生活的重轭压弯了身腰……
生长的力量冲破天,
坚持的永恒穿透地,
抗争是人生最好的武器!
二
有人问我生活的模式,
啊哈,我跳起来回答:
傻瓜才在模式的迷信中作茧自缚!
头颅若果被自家的肩膀扛起,
就会认准该走什么样的路!
…………
我愿是荒野中的草,
扶摇着身儿唱自家的欢歌;
我愿是大漠中的沙砾,
旋转着腰肢跳自己的舞步,
我愿是戴枷的奴隶,
砸碎命运的枷锁用强悍的野性!
还有,
我愿强烈地拥吻我爱人的唇,
我愿玩味大海上的动魄惊心;
我愿矮下身来痛饮甘冽的泉水,
我愿做清洁工从拂晓扫到黄昏;
我愿我为瘸了腿的兄弟当一辈子拐杖,
我愿在黑暗中挖掘直到洞开光明……
三
鄙视嘲讽的恶水扑来了,
正好试一试我信念的樯帆;
世俗偏见的套索飞来了,
正好亮一亮我勇气的锋刃;
艰难困苦如险峰兀立,
正好砥砺我意志的脚板;
失败挫折如暗夜蔽日,
正好磨炼我韧长的心肝……
四
探求自己的生活道路,
焉能用旧的条条框框?
谁愿意做流水线上的零件,
总是从一个模子里走出?
生命因探索而多彩,
灵魂因出类而闪光。
不要信奉什么圭臬,
也不迷信什么先。
我愿我生命的航船—
在自己开辟的航线上破浪前行,
哪怕飓风翻卷,
每时每刻都会被掀翻!
我愿人生之旅—
无拘无束地向大漠深处延伸,
哪怕旱魃瞠目,
一不留神就会扑倒!
因为—
破碎了的船板是强者的标本,
倒下了的身躯是自我的丰碑。
听了广播,校长急匆匆地跑进教室,劈头就说,吴心,你倒是写长了,但太深奥,有些卖弄,有些跩,是你写的吗?我怀疑你是抄来的,因为那些词句、那些意思不属于你这个年龄。吴心被激怒了,他愤然站起,急匆匆地冲上讲台。校长知道他的来由,转身朝门外跑。吴心喊道,校长,你别跑,我今天必须拽你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