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之声
作者: 冯秋子冯秋子,出生于内蒙古,曾出版《圣山下》《朝向流水》《塞上》《冻土的家园》《时间的颜色》等数种散文集,获冰心散文奖、在场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单篇获《人民文学》年度奖、老舍散文奖、在场新锐散文奖、华文最佳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先后三次入选全国优秀散文排行榜。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首届优秀编辑奖。与他人合作拍摄纪录片《抗战陪都》等。多次参加国际艺术节、舞蹈节、戏剧节,其中与生活舞蹈工作室合作创作演出的《身体报告》,获第25届苏黎世ZKB国际戏剧节大奖。多次参加国内美术作品展。
如愿以偿,2003年10月,我去了汉堡附近的诺因加默集中营遗址,这是1938年纳粹建于德国本土的集中营之一。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诺因加默集中营关押的囚徒达106000人;至德军战败撤离的这段时间,囚徒死亡过半;在集中营运行的最后几天,即将迎来解放的黎明前黑暗中,约有17000名囚徒死亡。
在地图上找到S21地铁,找到目的地公交车站Bergedort,我就上路了。
我和同伴三天后将离开汉堡。今晚,汉堡市坎普纳格尔剧场举办的“公共空间与个人视野—中国的新视野”艺术节停演。明晚,我们继续演出舞蹈剧场作品《身体报告》,这是这部作品的第五场演出,也是最后一场。这届艺术节,我们演出两部作品,前面的《生育报告》也演了五场。
有一天时间休息,我想去看诺因加默集中营遗址。
结束上午的写作,出门已是午后。乘坐地铁,用去一小时。地铁露天行驶时,看到大烟囱、工厂,还有农田、村庄,这是二十多天里,第一次看见城市外面的世界,有点兴奋。尤其看到农村,由衷欢喜。
换乘大巴。向司机打听,我要去某某地方,需要乘坐几站?重复了好几遍,已经不抱希望对方能够听懂。他问,是去……吗?我说是的,没错。他说再坐15站。定顿半天反应过来,他确实说了15站。还有15站,这是始料不及的。但事已至此,别说15站,即便25站,只能顺应,继续往前走。
若不是当天需要赶回驻地,真想在附近哪个镇子住下来,好好看一看那里,看看小镇上人们的生活是怎样的。这天是周六,人们会去酒吧聚集,聊天,饮酒,喝茶。他们关注些什么问题?年轻人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当年集中营里发生的事,老人们还有多少记忆?平时会不会谈论那些话题?生活在集中营边缘区域,后辈人的生活、思想和心理有没有受到影响……有的房子旁边或者房子下面,停泊着汽车,每家设有车库。他们有人在汉堡工作?交通其实也不是太大的问题,可以自己开车,可以坐地铁,再换乘一两趟大巴。与我同路的不少人,就是这样走到某一个地方下车,回家。从衣着上看不出他们与汉堡的人有什么不同。车上有四个小学女生,有一个提着一只大提琴盒。那个黑人小姑娘,有点特别,长相标致,是那种修长的、正开始发育的身条,脸型有点像惠特妮·休斯顿,内秀而专注。但她少有小孩的童稚,她的目光和表情是成年人的,分布着疑惑,她自己没有特别意识到,举止仍是一个小女孩,只不过比同龄的孩子显得老成持重。我想,待到长大,甚至年老的时候,她的变化可能比较小,也比较少,她比别的同龄女子会更显年轻。我不知道是谁造就了黑人小姑娘这种成熟的质感,其实她没有成年人的哪怕一个动作,没有那种长成的少女对别人的留意,没有想到吸引别人的目光而把自己和别人联结起来的意识。她灿若天使,世事的踪迹不曾在头脑里停留过一般,从内向外既平常又稀缺地金贵。她心里清楚的,除了自己是一个黑人女孩以外,其他与别的女孩一样,但她明显比别的女孩清越,富有意味。世俗经验里有不少女孩,越往大长,越容易走样,这个女孩是紧凑的,也许她会是那种不大容易散失本真与形状的女子。
下了车,四周无人。我想,是不是走错方向了,怎么没有一个人呢。放眼望出去,除了一条公路,两旁是树木和田野,没有别的。我选择往前走。走,才有可能知道选择的是对是错。很多时候,我感到两只脚的意义重大而深远。脚力,在某些阶段,比别的办法可靠。
走出三四百米,看见左侧路基下停着一辆装运垃圾的机动车,几个打扫卫生的工人正在忙碌。我向司机问路,他说,就是这里。他指着前面大片的空旷场地说,这些地方都是。面前有两条路。我该走哪条路呢?他说,两条路,走哪条都可以,哪条路都对。我用英语,他用德语,外加手势,我们把一排话硬说得不差什么了。我选择其中一条路,沿着这条路走向旷野深处。
这处纪念遗址五点钟关闭。
草丛里有一些雕塑。这是纪念地的中心区域吗?想象这里该有一所房子,展出一些特别的东西。可我前后左右观望好一阵,找不到房子所在何处。
很远的地方倒是有房子,东一排西一间,散落兀立。房子之间距离遥远,远得走不到似的,而天就要暗下来了—我特别留意到天色的变化,因为四野内外只有我一个人,草木纵横,空寂无声。这曾经是一个生杀予夺无所不用其极的人间地狱,是屈尊受害者的大量亡灵被迫流放之地。随着天色渐暗,越来越感觉到阴森恐怖。须加快速度,多走几条路,多看几个地方,多拍摄一些图片。天黑以后,或者,再过一会儿,但愿我能找到展览馆。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我能登上返回汉堡的大巴,然后坐地铁……独自参观无限大的一块渗透过鲜血的土地,我发现自己身体有点抖。我有点恐惧天黑。
见到一方高耸的纪念碑,用青石材料制成。设计、建造很现代,又不失简朴、厚重。距纪念碑的基石几十米远,有一尊铜质雕塑,捕捉了一位瘦骨嶙峋的男性受难者以头栽地一瞬间的形态。远处,大约一百五十米以外,矗立着一座黑色的二三百平方米大的房子,像是纪念馆,有人进出。我走进去,的确是陈列死难者名录的纪念馆。从屋顶顺四堵墙壁垂挂到地面的白布上,密密麻麻写着二战期间死于该集中营的20400个囚徒的姓名及遇难时间,其他22500名死难者,尚未列出。
地处诺因加默市的诺因加默集中营,曾关押了来自苏联、波兰、法国、德国、荷兰、比利时、丹麦、匈牙利、挪威、南斯拉夫、捷克斯洛伐克、希腊、意大利、西班牙、奥地利、卢森堡、冰岛等28个国家的犹太人和其他囚徒,还有来自当地犹太社区的左翼人士、同性恋者、妓女、吉普赛人、耶和华见证人、战俘和其他许多受迫害群体中的人。盟军解放该地区,德军紧急撤离时,在诺因加默集中营进行了最后的种族灭绝式的屠杀。
整间纪念展馆,少有其他陈设。一群中学生,大约十五六个男孩和女孩,跟随老师,倾听或交流,也有少年人独自观看,随手做些记录。
我刚想拍下靠门口一张玻璃柜台里的集中营模型图,一位男子走过来问我,可以讲英语还是德语?我说英语。他说,马上就要关门,请尽快参观。我说再拍几张图片就好。他说好的,抓紧时间吧。
他是管理员?他和另一位成年人,与孩子们在一起。
刚才和我讲话的人锁好门,跟大家一起离开了。
我从纪念碑那里出发,继续往前走。路过一片草丛,里面倒卧着十几块大小长短不等的石碑,雕刻着拙朴的图文。我一一拍照,待后仔细察看。
过四五里路,走近一片房子,没有人可以问询。我朝开着的门走去。这是集中营的另一部分活动区域。纳粹的这个集中营,原来是由一大片土地构造起来的,是特别大的一个存在。那个司机说的就是这里,你随便走哪条路,随便走到哪里,那些地方都是。在那一时刻,我还没有概念,以为集中营是由十几所房屋、一座纪念碑,或者几排房子和一个院子架构而成遗址纪念地。现在这样的状况,我不曾想到。
几百米以外就看见这排建筑开着一扇门,另一扇门关着。透过那扇开着的门,见里面一片漆黑,我拿不准,该不该再往前跨一步,但还是跨进去了,里面立时亮起几个昏暗的电灯泡。是自动控制的灯,有人进门,就亮灯。灯光亮起的一刹那,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后退出门外。望向远处,希望有人走来。真就看见两位年轻人正往这边走,其实因为看到我进去,他们才向这里走过来,见我调转头跑出来,他们停住脚步,犹疑了一会儿。
门外不远处,有半裸露、半埋没的铁轨,几辆锈死的铁推车,几间上锁的老旧平房……只有这间敞开一扇门的大房子有点特别。两位年轻人是来参观这间大房子的。我鼓足勇气再次跨进那间大房子。
我到了一个从来没有见过、也无从设想的高大空阔的厂房。它曾经是集中营的生产车间吗?它的后墙,近百米长的后墙,那里又分隔出许多个空间,均在黑暗中,连缀着地狱一般的隔断,层层叠叠,阴霉湿寒,像大车间靠低矮的小窗户连通,粗铁丝把窗户网严缝实。后墙的背后,黑漆漆的看不见底,有点像禁闭狱舍。
拘押在诺因加默集中营的囚徒以犹太人为主,兼及前述被视为纳粹德国敌人的落难者。犹太人在集中营的地位被设定为最低一级,第七级。前六级,从第一级至第六级,依次是德国人、北欧各国人、法国人、巴尔干各国人、俄罗斯人、吉卜赛人。原本区分的七级囚徒,除犹太人处境分外险恶以外,其他六级在待遇上逐级略有不同。到1943年9月,纳粹当局把“背叛”了他们的意大利人(主要为政见不同者)列入与犹太人不相上下的最底层,以示惩罚。
这八类囚徒是怎样一天天捱过时日的?从展示于大房墙壁上的图片资料看到,他们一天中很少见到阳光,长时间在极限状况中佝偻着身躯劳作。天黑后终于熬到收工,走出车间,能看见的集中营的四周,是纳粹设置的密密实实的电网,每一个区域都被严密监视,每一个角落都被探照灯一遍又一遍轮番扫射。他们睡卧的空间,也在这个大礼堂一样的空间原样展陈出来,简陋的床铺、单薄的衣着……但是仍有人,在有限的空间里,做了一点对自己来说极为重要的事情:画一个女人,画一双手,或者是一只手;画了一些小人儿,或者是用泥捏出几个小人儿,在一块破木板上编排他们的世俗生活,让他们挑担子,做好吃的,互相拥抱,亲吻,手牵手进出“花园”……“花园”的气息也不乏生动,插些树枝、草叶,用纸团提炼成不同的花朵,也有泥捏的花,木屑卷成的花。在窄小的蹲便空间,放置了一个弹烟灰的铁盒子……种种细节,是他们来这里之前拥有的琐碎生活缝隙里的点滴再现。而现实只呈现了铁青色,他们全部的生活已经东流西逝,生命也不再掌握在他们个人手上。时空已经一泻千里,万劫不复。他们已无法设想哪一天,那些让他们倍感温暖的东西能够回到他们的生活里,哪怕是一星点儿。其实连个人的生命危在哪日哪时也无从料知。他们明白,不能要求太多。问题是人们尚有一个可以幻想的头脑,和很是健康、正常,有规有矩,有文明常识,有基本教养和独立思想的意识,有强烈的对于世界美好进程的向往,有自食其力、重归正途的愿景企望,此时此刻却是无可奈何,不知所终。这一副非自由、非正常的心身,随时可能别离人世。阖家欢乐的景象,在他们几近枯竭的睡梦里,闪烁,然后碎裂,异乎寻常地快速消失。
左侧墙壁上,挂满诺因加默集中营的历史大事记资料,书籍、报刊和图片,应有尽有。包括希特勒到此视察的讯息。通过全民选举成为德国政府合法总理,并最终攫取统治极权的希特勒,以正当的名义,发动和率领民众,迅速地以压倒性优势向被他们界定为劣等种族的犹太人,以及收容、渗透了犹太人的其他国家、那些日耳曼民族的敌人发动侵略战争,所到之处,掠夺,摧毁,杀戮,兴建集中营关押,最终彻底消灭犹太人,成为人类历史上所制造的反人类罪孽的集大成者。三千多年中移居欧洲的犹太人,又退回到三千多年以前,摩西率领众人寻求救亡道路之前;退回到摩西领受并传达“……当孝敬父母,使你的日子在所赐你的土地上得以长久;不可贪恋他人的房屋并他一切所有的……”等“十诫”之前;退回到艰难困苦的驮梦起步的流亡元初。
以神圣的名义向人类自己和文明硕果举刀断劈,将会浸淫出什么样的丛林法则,又会滴流出什么样的示众教义?毁坏了的,永不止是毁坏本身那样简单和易逝,它总是以多出十倍、百倍、千倍甚或万倍的蛮横与邪力,向人类讨偿责罚曾经的孽缘和过失,被施暴者书写在历史的底板上。血债血还,是千万年间自然形成的残酷铁律。而它又有着怎样的背逆与局限,因为,完结不了血债的冤魂又哪里能够还偿他们对于自身生命的支配权利,血还的虚妄显而易见。再说,血还之后呢?罪恶并未减少或者消逝,一切如故,善良人们的愿望,像傍晚的轻风,也像进入昏沉睡眠的少年的梦境,细想一下幻觉与现实的关系,应该能够明了枉然的意味绝不止于深长。以我们有限的生活经验看,哪里的水,能够洗涤、清洁邪恶的灵魂?哪里的雪,能够永久覆盖住累累的白骨?而那些被动流淌的血,又如何能够自行消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