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自由一样美丽

作者: 甘雪芳

甘雪芳, 80后,江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曾在《北京文学》《星火》《散文海外版》等刊发表。

1

上班的公交车上,乘客寥寥。秋分,窗外的阳光依旧白得晃人,道路正中一长溜花坛,每隔一米有水流从笔直水管中喷溢出,以环状洒向干渴的植被。每天固定的一刻钟,身随车动,偏安一隅,不言不语。

反复回味方才的亲子时光,不觉有了幽喜。“双减”以来,作业大幅减少,有了充足的闲暇自主支配。给孩子讲历史,从有巢氏建造树屋开始,夏朝青铜器商朝甲骨文,春秋战国,秦皇汉武。方才讲的是李愬雪夜下蔡州,细细给孩子描绘天寒地冻、旗破马疲的行军情景,小朋友听得发痴,直从床上坐起来。这是我们独家的叫醒方式。洗漱完毕,进入《诗经》时间,领着孩子,随周天子的采诗官一起,从庙堂走到民间,用声音跟着每一个汉字的气息游走。

此刻,境转心未动。公交车以匀稳速度前行,我的大脑仍沉浸在故事和诗意中不愿抽离。突然感到“幸福”这个词的质感,一种余味无穷的陶醉。一个历史故事耗时不超过20分钟, 20分钟还可以用来将一首诗反复咏读。时间绵弹具足,半个来小时,如同穿越虫洞开启了一场亲子游,沿画轴,无限江山延展。

幸福,或许就是一种操弄时间的自由吧。比如这趟217路,起点固定,终点也是固定的,但15分钟的路程可以无挂无碍,眉目如老尼,陷入自己的山林,雾霭般飘荡。车内气温宜人,隔窗,绿化带水汽腾漫,在晨光照射下形成一道道微型彩虹,一颗心满满当当,双眼似在迷幻的长廊里穿飞。

原来,自由并不是一种终极状态,而是一个个瞬间。

2

30岁以后,生活渐渐进入一个相对沉稳的状态。

多年锤炼,工作已然形成惯性;孩子日渐独立自主;婚姻里的鸡毛不再飞到迷眼,隔一段时间清扫,可以熟稔地扎一个掸子;有一定的经济基础,不富有,好在花销也不大,吃穿用度大都能按需获取;去过一些远方,见过一些人,读过一些书,沉淀过一些教训,累积过一些认可。

越来越沉默。明白生活的苦人人都在承受。有共鸣时不至于过于激越,悲戚时不至于过于幽怨,陌生处不至于过于狼狈。像不需要话筒的杂技演员,维持着沉稳且看似轻巧的平衡。

按照康德的说法,生来便安装在我们大脑中的芯片,即“先天认识形式”能认识的只是这个世界的表象;属于世界的本质,即“物自体”无法被探究。30岁作为一个年纪的分水岭,与20岁隔世般的差别在于:不再存有理想化的极端,事必究根揭底,把精力用来珍重可以经营的当下。

3

午餐的间隙,女友找我闲聊。

“现在J店周年庆,许多项目打折!”

“多是医美吧?”

“嗯,水光针,4D抗衰,优惠力度挺大。”

我没有做过这些项目,坚持做的是基础护理,给脸部肌肤补水以及按摩放松。体验过几次价位高冷的护肤,当晚回家对镜,肤色洁白无瑕,连一个细小的毛孔也无,衬得五官也加倍精致。想象着若是稍加化妆,不用启动唇齿,这张脸该能生动地自己说话了。

但最后,任店员怎样巧舌如簧,甚至到了如狼似虎的强势程度,还是没有选择购买。有不信任因素,有价位因素,更多的是没有强烈的欲望支撑。

“水光针越来越普遍了,身边有很多人在打。只要足够有钱,又足够舍得,医美项目来一圈,走在大街上一个个艳光四射。”

“我可能是老了。”我自嘲。女友一听,也拍手伴笑。

不知从何时起,我对相貌越来越不关注,也没那么焦急。电视里各种风情的帅哥美女,对我的心脏而言无关痛痒。一方面相信那些项目和产品将来会像洗面奶一样普及,另一方面,相信有更好的东西可以用来为生命添彩。这不是盲目乐观,各种app里就有许多祖母级别的女人,对准美颜镜头便立马化作唇红齿白、媚眼如丝的少女,华美头饰和服装任其选择,即时穿戴,一颦一笑都美不胜收。身边亦不乏通过医美手段变成白雪公主的实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眼波流转,顾盼生姿。外貌变了,整个人的气质也跟着变了,在摄像头前有了收放自如的楚楚动人。

“美”是一种不需要启蒙和训练的技能,而生物科技的蒸蒸日上让美丑不再是生来便分蘖的不公。更大胆地设想,丑陋会否有一天和饥饿一样被人类文明丢弃到历史的垃圾桶,成为不再重要,甚而不复存在的课题?

“美”也是一个陷阱。它带来空虚的优越感,前程却是必然面对的失去。我知道的是凯特·温斯莱特,这位20多年前便风靡全球的美人,一贯抵抗滤镜,在新剧《东城梦魇》中主动要求导演拍自己隆起的小肚腩。真实的才是美丽的,唯此,才能与观众建立心灵而非欲望上的亲密关系。

4

用一个下午的时光读完保罗·柯艾略的《我坐在彼德拉河畔,哭泣》。幽婉、哀伤又有光。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场戏,等待别人配合,也无由配合别人。生怕走失一步,跌落悬崖,却不敢问一声那被扑灭的火焰究竟是什么。

30岁是一个醒来的年纪。看见自己戏中人的身份,在跌宕起伏的情节中反复滋生虚荣或挫败。不再想做照着台词念的演员,甚至不愿追随电影开拍之初便设定的主题。

忽略对唯美的追求,忽略对成功的渴望,忽略人头攒动处的前赴后继。成功是一种蛊惑,“唯美”二字充满嫌疑,它抹杀掉了岁月赋予的皱纹和道路的粗粝,它不发出疑问也不挣扎。不,不能只为了活给别人看,自由是有勇气由着自己的心性照明。

5

在川藏线上,山人把我们带成了早出晚归的旅人。常常是过了晚饭点,饥饿又困顿地坐在车上,半梦半醒中望着窗外的山影与村落。路上经过几段悬崖,转头就是万仞峭壁。我们被昏蒙蒙地甩来甩去,只有他保持清醒,目光炯炯,双手灵活转动方向盘,白色越野在泥泞与黑暗中坚定前行。

“我爸要知道我干这个,早用绳子把我绑回去了!”他自嘲,“但在我没有比这更安全的活法。”回想半个月来他领着我们走过的路,泥石流经过形成的浆塘,拦腰阻截的河水,堆满沙砾的陡坡……过路旁观的人,无不目瞪口呆,张大的嘴半天顾不上合。我们从最初的尖叫连连,已慢慢变得习惯,知道任何险境在他的轮胎下终将化成一场游戏。

去那些没规划成景区的点。在路上眼睛被勾住了,随即下车自投罗网。站在雅鲁藏布江边,听江水摔石怒吼;或绕到藏族村落深处,踏着裸露巨石走进碧清湖水,鱼翔浅底,雪山巍然;又或是遁入一片水墨森林,于层叠的迷雾中辨认瀑布的方位……每到一处,下车便听到他一阵魔性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声,随性起伏,酣畅淋漓,故作一丝地主家傻儿子般的虎气。听得人瞬间挂碍全无,胸次阔明。想要学,终究没放开。

眼睛享着盛宴,行路却艰难。尤其到了午后,我们都入睡了,徒留他漫漫迢迢地赶路。因这困乏将车开到沟里,甚或发生事故的不在少数。有时他实在扛不住,将车停在路边稍作休息,点燃一支烟。后来我们便谈妥,轮番值班陪他聊天。聊起恋爱经历时,他显然来了精神:

“姑娘们咋都关心人家里几个馍几个枣呢?”

“有故事喔—”我也来了精神。

“我的灵魂受到了伤害!”当他说到灵魂时,一车人都来了精神。想他这么豁达洒脱,放浪不羁,口中也会说出这样沉重的字眼。

“谈得有个啥劲!”他显然嗤之以鼻。

灵魂这个词也显然勾起了车内强烈的表达欲。一个平日里讳莫如深的话题,在这辆白色越野中,成了吸噬每一个人的巨大黑洞。

“你的音乐该换成朱哲琴的了,”有人直抒胸臆,“这样进入拉萨才带感。”

彼时播放的音乐过于柔情,治不了我们千万里来一趟西藏受虐的隐疾。需要这个一唱歌就紧闭双眼,一开口就灵魂出窍的女人为我们倒入药引子,雄浑、苍凉、缥缈、清灵便都来了。

“还有崔健!”我大喊。西藏的蓝就是蓝色骨头般的蓝;每一座雪山的皑皑白雪就是可以迫不及待撒野的雪;散落的毡房、庙宇、白塔、牦牛和朝拜者,哪一样不勾起热血?那血液的色彩,岂不就是一块红布里的红?

“西藏是摇滚的。”我低声说。

我突然变得激动,想起曾经狂热的理想,为了理想轻易闪光的眸子,也想起入世以来套在身上的种种枷锁。多想要不顾一切地飞啊,而现在,我被一个谈论灵魂的年轻人召唤,来到了西藏。不是家禽或宠物,不是马戏团跳火圈的被驯养的兽,是一头找回野洲的犀牛。那些疯狂和冲动都在原生的风景和宁谧的屋舍中回到了体内。

自在的意思是,“自己”是在场的。自己,正是被我们一失再失的所谓灵魂。灵魂是主体,而非客体,是行云流水而非凝滞淤堵。我当然理解山人,20出头的年纪就从家乡坐火车进藏,可以疲惫,可以危险,不能停止燃烧,全情投入,勇敢撞击,在各种转场和遇见中感受火焰。不惧与虎豹较量,却无法忍受巧转腾挪到安全地带,了度余生。

抵达拉萨。分道扬镳。刚安顿好,又接到他的电话,邀请我们同去色拉寺。寺宇庄严,我们穿行在每一栋藏式建筑之间的小巷里,往前走是摇着转经筒的老妪,再往前走是一群辩经的小沙弥。各种高大乔木在充斥阳光的风里沙沙作响,色彩鲜丽的花朵铺陈于窗台。走到哪儿都有狗,哪儿暖和趴哪儿,晒热了就找一阴凉地趴着。梵香袅袅,云天瓦蓝,它们就这样伸展四肢,舒舒服服地在那趴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又是那一阵魔性的笑声,把人笑成一个小孩子。

“你知道吗?很多人活得不如拉萨的一条狗。”他突然转过脸对我说。

6

泰坦尼克号沉没之前的露丝,拥有人们向往的一切,财富、美貌、门当户对的未婚夫以及鎏金璀璨的上流圈子,但一切于她如精致的假象。暗无天日,她被勒到窒息,甚至下定决心投海,终结这生来便播放的沉闷剧情。

泰坦尼克号沉没之后,她一无所有。这一无所有里也有主观为之,不接受认领,也不对过往寻找。短暂的爱情于她像一场洗礼,自此杰克的生命在她身体里得到延续,陪她历经孤独,去实践所有宽广而闪光的梦想,去做自己的勇士。

当人们找到容颜苍老,白发如雪的露丝,一段尘封的爱情随巨轮残骸浮出水面。那时的她多年轻,青色蝴蝶发卡别在海浪般的金发上,海风中有腥甜。那年轻的爱人,他一无所有,除了一双蔚蓝的汹涌着波涛的眼,和市场上售价并不高的满腹画意。也许,不经历一次恍如隔世的遇见,不能称作脱胎换骨。

这遇见于她,是飞翔的自由,是拥有整个世界。

7

同样是保罗·柯艾略,在他的寓言式小说《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中提到了“天命”。

天命和宿命是两回事。宿命,是人们在青年之后的岁月里,渐渐被某种强大的神秘力量困住了,不再相信每个人都在历史上扮演着属于自己的重要角色。

炼金术士是早期的化学家。他们企图点石成金,发现一种打通万物边界的宇宙语言。当主人公牧羊少年通晓了这种语言,不仅可与不同国界的人沉默意会,更得以与沙漠、风、太阳倾心交谈。心外无物,原来圣地即是自己的心灵。

天命,是当你有一天听到了沉寂已久的心,万千阻碍化作合力,旅途开始披上奇幻色彩。

8

那么,我们究竟在被什么囚禁?

露丝的牢笼是可视的,更致命的深渊在何处?

成也心,败也心。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渴求,和吃饭喝水一样的生理反应,想要证明自己,想让别人看见自己,想要得到大面积高浓度的表扬来填补沟壑。“认同”是多少人的软肋,“人设”又是多少人的负累。于是陷入某种意义之网,步履急切,心脏焦灼,野火般生出虚妄与贪婪,拔苗助长,直到竹篮打水一场空。

在以儒释道为罗盘的古中国,“智慧”向来是一门显学。聪明凸显“自我”,智慧则选择将“自我”遗忘。

当深陷比较和嫉妒的怒火,“我执”已经开始作祟。它无孔不入,偏执且深刻,即使我们有所发觉,获得一种不被它钳制的松弛的愉悦,它一个掉头现身,便又开启一场更为疯狂的殖民。这几乎和才华无关。事实证明,在许多才华横溢的人中,“我执”的烈焰不仅没有减小,反而更有燎原之势。“智慧”与知识向来不成正比。

而另一些人,看似什么都没有,却言语从容;看似一目了然,却又深不可测。在阳光和风霜里绽放就好,绽放之外无他物。像克里希那穆提反复提到的“纯真”状态,回到孩子的视角。追问真相,百无禁忌。读书行路就好,不问前程;投身到时节和物事本身的规律中去。世事光怪陆离,老祖宗说的是,弄巧会成拙,傻人有傻福。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