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迷途(短篇)
作者: 谢胜瑜谢胜瑜,1968年生,江西永新人,江西省作协会员,在《人民日报》《创作评谭》《佛山文艺》等报刊发表作品一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月亮,别哭》,散文集《宝贝涵珠》《让世界看到你》等作品10部。
激情和困苦构成了女人爱情的全部。
—加缪
司马一郎、阿芷、苏姝、扁豆儿和我,那阵儿一起租住在一个叫龙居村的地方,一群靓男靓女假模假式地“海选”我为村长。我必须坦承,这个村长的雅号,纯属戏谑。这儿的成年人都知道,龙居村常有流莺出没。
村长我经常到他们的住处喝酒,唱歌,玩杀人游戏,看《万物生长》《我是江小白》一类的片子,和他们一起到中山大学去打网球,到芳村去泡吧,甚至连一歇早茶,都不让他们落下我。我在酒吧里玩骰子的时候老能赢他们,还能唱比他们更新版的歌。每一次和几个女孩子对唱情歌的时候,我总是很投入,就像是在进行一场认真的爱情对白。我的眼睛望着她们,是很认真很深情的那种。有一次苏姝告诉我说,她有几次在我的瞳孔里看到了她自己的头像,而除我之外,她从没有在一个男人的眼睛里看到过自己。而阿芷则总是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村长你应该唱《卷珠帘》啊,怎么会把《云烟成雨》唱得那么好?你应该喜欢刘若英李健啊,怎么会喜欢邓紫棋周深?我反问她为什么这么问,阿芷就得意起来,说音乐是年龄的符号,每一个人的年龄都在他唱的歌里面写着。
在他们中间,我会忘记自己的年龄。我像小孩子一般玩闹。我的成熟只在于,同是男性,偶尔阿芷苏姝或者扁豆儿喝多了要趴在我双膝上时,我不会像司马一样来者不拒坐以待枕,我会自觉地弹跳开。每一次,我都要面对醉眼迷离缠劲十足青春气息逼人的柔软动物保持清醒的头脑,对她们说:“小乖乖,你现在已经长大了,是不能和大人这样的。”我这么说着的时候,司马就在一旁大笑不已。我不清楚这到底是我说话的腔调很好笑,还是他根本就觉得我这个人太可笑。司马是一个很有女人缘的男孩,他摩挲扁豆儿的后背,和苏姝做接吻游戏,还和阿芷跳贴面舞。
中秋节那天,我、司马、苏姝,还有阿芷,四个异乡人来到珠江边上赏月。扁豆儿那天用她的气泡橙MG6PRO载着一个男孩从我们身边飘过,走的时候还说,算我做了一件好事吧,你们四个人正好配对。那天珠江边上人太多,我发现司马和苏姝的手一刻也没松开过,说是怕走散。阿芷知道同一个月亮下还有我的妻子在远方望着我,自然不敢牵我的手,却也死拉住我的衣角不放,一副孤苦无依的模样,让人可怜见的。好不容易,我们找到了一片草地,我们把带来的花生、月饼、巧克力、甜橙、柚子、干红、香烟等铺了一地,还找一个树杈挂起了一个红红的灯笼。然后,我们盘腿坐着吃东西,笑骂,看珠江河里霓虹灯闪烁的游艇来回穿梭。干爽的风拂过肌肤,让我们感觉到一种被自己喜欢的异性抚摸的温暖。我们舒服得坐不住了就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看头顶白而圆的月亮。四个人仰躺着,任凭像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姐姐弟弟一类很血缘的词语,裹着绵绵月色样的伤感把我们的身体一点点地覆盖,直到压痛我们的心脏。我再起身坐起来的时候,看见苏姝枕在司马的臂弯里,他们的嘴唇久久地贴在一起,两具身体却始终分得很开,像一个不出头的“人”字。我离阿芷很近,在蒙蒙的银色月光下,我把手伸向了阿芷的脸。我真的很想摸摸她的脸,那是一张我见过的最娇美的脸,月光下,那张脸反射出瓷一样的光泽。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我的手触到了一片潮湿的冰凉。不仅如此,我刚一碰触到我的手指暗恋了很久的那张脸,阿芷一只柔若无骨的温润的小手就很用力地覆盖了上来。
回住处的路上,趁司马和阿芷在后面打闹,我问苏姝:“司马这家伙不错,你们这么热烈友好,啥时候结婚啊?”却没想到苏姝会回头哇哇大叫:“什么什么?我跟司马结婚,你有没有搞错?我怎么可能看上司马这种乖男孩?你神经啊。”我说:“那你们还……”苏姝就学着我的语调说:“那你们怎么还接吻?”
月色下的我仿佛被人骂作“乡巴佬”一样,神情很不自然。苏姝学我说话的夸张语气告诉我,亲吻不代表什么,人家小女孩抚摸一个男人的手流泪也没有什么特别意味。这让我联想起电视剧中一些女孩子在某些伤感的时候喜欢抱着一棵树痛哭什么的。我想,刚才握在阿芷手心里的我的手不过只是一根树枝。而树枝,是不应该有感觉的。
司马这小子胆子肥。大学毕业才工作两年,就在广州这么一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买下了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那可是高尚社区的房主啊。五百万大洋的房子,司马交完首付后,要支付两万块的月供,三十年不得翻身。苏姝说司马“一个大男人小里小气的太计较,没劲”。我觉得这是苏姝没脑筋:司马的收入我们都是知道的,他还了月供交完物业费就是“月光族”,想要不抠都不可能。当然,我对司马也有不理解的地方,他居然空着新房不住,宁可到村里面来和我们鬼混!
我这人是藏不住话的。我选择在司马狗窝一样的住处逼问他为什么不住中产房而要窝在贫民窟一样的城中村,我甚至有些捕风捉影地问他是舍不得苏姝还是扁豆儿。司马说,那边房子太大,空间太自由,我怕自己犯错误。你知道一个男人身边要是没有女孩,生活会是多么无趣。我说,你的心仪在那边也是一个人啊,你就不担心吗?司马说不,语气像斩钢铁样坚决。我又说,你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金窝都做好了,还怕引不来凤凰?司马说,凤凰倒是有,可是我怕伤害我的心仪。我的心仪!天啦,天下竟有如此痴情的男子。我内心一边感叹着,一边却又实在想不通他怎么要和苏姝和扁豆儿她们搂搂抱抱。我问,你背着你的心仪和同事搂搂抱抱那不就是伤害吗?司马这小子连看也不看我,说:“那当然不是,我就想借用她们保护我自己。”司马这话我听不懂。“一个习惯了有女孩在身边的男孩,他的生活中是不能缺少女孩的。我和她们在一起唱歌,借着酒劲抚摸她们和她们接吻,那不过是在释放每天积聚的欲望。我不搬到我的高尚社区去住,是为了不留给自己背叛我的心仪的机会。在她们身边,至少还有‘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约束我不乱来。这房子是我专为我的心仪而买的,她不在,我一个人在里面住着又有什么意思?”
司马斜躺在他的单人绷丝床上,问我,你说一个女孩的话怎么对一个男孩就这么重要呢?那次,她跟我说,她决不会在这儿跟我结婚,除非我能买下一套高尚社区的房子,第二天我就带着她坐看房车到处转。我看见她在我现在买下的房子里眼睛直放光,下楼后就找售楼小姐预订了下来,喜得售楼小姐当场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说这是她卖得最快的一套房,而我是她见过的最痛快的大老板。唉!我要真是大老板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给我的心仪买最好的别墅。
或许是没能给自己的女朋友买最好的别墅吧,那一晚司马的语气里满是拧得出的感伤和忧郁。
与一个才二十五岁的男孩相比,我觉得愧对自己的妻子。我活了三十多岁,工作了八年,在辽西还住着单位里年代久远的破旧房屋。
晚上11点,我发福的肉身已经横陈在床上翻看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女性身体》。她的介绍完全没有感情色彩:“女性身体由透明的塑胶制成,当你给它插上电源,它就会亮起来。你摁动一个电钮以照亮不同的系统。循环系统是红色的,因为心脏和动脉的缘故。紫色是静脉,呼吸系统是蓝色的,淋巴系统是黄色的,消化系统是绿色的,因为肝脏和肾脏是水绿色的。被照亮的神经是橘色,大脑是粉红色。而骨骼,正如你想象的那样,是白色的。”色情变身为色块,女人便不再复杂。我正想着要在我空旷的床上放这么一个玩意儿的时候,扁豆儿敲响了我的门。
我穿上睡衣开门。我看见扁豆儿的眼睛在我胸口有一刹那的停留。我葳蕤的胸毛让扁豆儿的眼睛感到意外甚至不习惯。
我浅浅地一笑,表达我浅浅的歉意。
扁豆儿一进来就问我,村长你当年结婚是到哪儿度的蜜月啊?我不好说我们根本就没有度过蜜月。我的婚礼是在六年前,除了酒桌上的热闹外,我毫无记忆。我甚至忘了结婚那天是不是和我老婆做过爱。扁豆儿说我才不相信,我说这不算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天出生的。人就有这么怪,越是大事越容易犯糊涂。我跟扁豆儿说我的蜜月就在一张床上,哪儿也没去。事实上也是如此,我和老婆所有的亲密都在床上,我们从来没有在沙发上或者说屋子里的任何地方做过我们在床上做的事情,就更不用说花钱跑到别的地方了。扁豆儿说,村长我是跟你说认真的,你们当年到底去哪儿度的蜜月啊?我没法满足扁豆儿的好奇心,就转移话题:“你是不是要结婚了,准备去哪儿度蜜月啊?”扁豆儿说是,她准备去普罗旺斯度蜜月。“可是,可是,”扁豆儿说,“我那书呆子男友居然不同意,说没必要花那么多钱。”她问我,你觉得有必要吗?我说当然有必要,人生一世,运气好的话就结这么一次婚,无论是从战略上还是从战术都要重视它。再说,从爱情到婚姻是人生的飞翔,蜜月当然应该飞到远方去欢度,钱算什么东西?欢爱就是理由……我慷慨陈词,语气里充满了站着说话不腰痛的豪情和血性。扁豆儿一定是被感染了,声音有些沙沙地说,我太向往那个薰衣草的王国了。你想,望不到边的薰衣草迎风绽放,浓艳无比的色彩装点在翠绿的山野间,还有那里的香水散发出的令全世界为之倾倒的香味……你说,我那书呆子怎么就那么没想象力,那么没情趣呢?我那晚的心理有点阴暗,接着说了一句:一个浪漫的女人遇上一个没有情趣的男人,除了别扭就是痛苦。我说,你不用多说什么了,马上打电话告诉他:对一个女孩来说,到哪儿结婚跟她和谁结婚一样重要,这关乎两个人一生的幸福。
扁豆儿定定地看着我,眼里充满了崇敬,嘴里还喃喃自语。“村长真好,真是一个懂女人的好男人咧。”扁豆儿说,“对一个女孩而言,嫁一个懂自己的男人最重要了,就凭这一句话,我嫁你一百次都值得。”我看扁豆儿的表情有点夸张,赶紧声明,我可是结了婚的哦。扁豆儿就笑,我那书呆子一家都反对我去普罗旺斯度蜜月,说五万块钱就是四百担稻谷,把一个人一辈子的粮食都撒路上太不值得。这还不算,他妈还嘀咕说我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你说,我花钱供他们家的宝贝读书,花钱让他们家的秀才出国开眼界享受幸福生活,怎么反倒成了一盏不省油的灯?
不省油的灯怎么了?省油的灯不亮,日子岂不是一片灰暗?我知道,对沉醉中的女人只有铁心拥护,才能让她舒服到底。果然,扁豆儿很受用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村长,你等着,我先跟那书呆子把这婚结了,哪天不高兴了,我再离了,跟你!”
我不太赞同扁豆儿的做法。说你干吗要结了又离离了又结啊?你立即悬崖勒马和我结婚不就行了吗?扁豆儿知道我在逗她,就用拳头来捶我,“村长,你坦白交代,在你的麾下有几个妇女主任?”
我哈哈大笑。扁豆儿的拳头不断地打在我身上,又密又重。
朋友邀请我参加一个“非常男女”的派对。这个派对主要目的是为大龄单身白领做红娘。他特意准许我可以自带女生,当然,就地取材是再好不过了,因为,活动上女生多男生少,我能帮着消化一个是一个。
本来,我是想带苏姝去的,苏姝的长相有点Q,应该可以成为派对上的国宝级雌性动物。可我怕守卫任务太重,就自私地改打了相对小鸟依人些的阿芷的电话。
派对所在是南岗区的一个水上拓展中心。男男女女一千多人,在青山绿水间,在音乐声中,在脱下职业装的自由天空下,每个人的脸都在阳光下反射着不同往日的灿烂。你可以想象,如此多的孤男寡女争宠邀爱的情形有多么壮观和热闹。
我和阿芷在一起泼水,踩油桶,过红军桥,玩滚筒……算得上是最忠贞的组合。其间,我们在滚筒里滚成一团笑到一堆,踩油桶时阿芷一次又一次地落水湿身,我一次又一次地把她从水中捞起,我贴身抱过她,又横着抱她,有一次她呛水太多,我还让她俯卧在我的双腿上,为她抖出满肚子的水。水从她的嘴里倾泻出来后,她张大的嘴又开始哈哈大笑……至于其他的人,多是玩一个项目换一个伴,也许他们处朋友的经历在今天的游戏中得到了重演。在几百对男女中,我和阿芷竟意外地获得了组织者颁发的“忠贞伴侣奖”。我们站在恍若水中岛屿的舞台中央,高高地擎起我们靠心无旁骛和不离不弃换来的一个双人金枕。在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要求忠贞情侣深情相吻60秒的大叫声里,阿芷的脸羞得就像那红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