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情欲相关的两起旧案

作者: 杨献平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生于1973年。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山花》等刊。曾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首届林语堂散文奖提名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数十个奖项。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冒顿之书》《南太行前传》,散文集《梦想的边疆》《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作为故乡的南太行》及诗集《命中》等。中国作协会员。现居成都。

从额济纳旗的达来呼布镇出发,穿过广阔空旷的巴丹吉林沙漠,进入金塔县境内,迎面的鼎新绿洲便以海市蜃楼的姿态,真实地散落在戈壁沙漠之间。最先进入的几座村庄都是以东字开头,东岔、东光、东胜、东明等等,再就是新民村和鼎新镇。这些村子,紧挨着窄小的公路,背后弱水河曲折环绕。我以前的单位就在东岔村向北两公里处,一边是浩大铁青的戈壁,另一边则是绿树环绕、渠水绕着田地流淌的绿洲,好像一个人的内心幻想与现实生活的对比。很多个周末,骑自行车,就可以深入到村镇当中。起初,我们只是在几个东字头的村子里晃荡,春天去买农民存放的苹果和苹果梨等水果,夏天则跑到瓜地里吃西瓜和甜瓜。最好的时间段是初秋时节,西风持续,万物开始凋零,霜露浓重之际,是吃羊肉的好季节。

有一年,我认识了一个常年在我们单位打工的男人,他家在新民村,叫朱文明,四十岁出头,在我们单位主要做营区绿化,平时做一些修水渠、除杂草、树木养护之类的活计。虽然挣钱不多,但他觉得很满意,“守着家,顺便挣些零花钱,想回家,骑着自行车一会儿就到了,干的活儿又轻巧,不用起早贪黑,更不用加班加点,吃得还比自家好。”说着,他咧嘴笑,一脸的憨厚让人觉得亲切。他一再邀请我有空了去他们家吃饭,羊肉、拉条子、苹果梨、西瓜、杏子管够。西北一带的面食和羊肉,虽然比不上陕西和山西的花样多,但吃起来很筋道,羊肉没有一点膻味,无论清蒸还是红烧,都鲜嫩可口。

常年的沙漠生活当然有些枯燥,通常,一出门就是漠漠天地,寂寞辽远,风沙时不时从硬戈壁上平地而起,在周遭的空中慢慢扩大,而后向着更大的区域奔行;春秋冬三季,沙尘暴频繁而又剧烈,漫天的黄尘刺人口鼻,令人呼吸不畅,仿佛整个人和灵魂都被包裹其中。唯有夏天最为美好,杨树、沙枣树、红柳树和洋槐树、榆树等等,都青枝绿叶,在炙热的日光下闪着黑黝黝的光泽;渠中的流水弥散着一股强烈的鱼腥味,在路边不断奔行与渗透。还有蜀葵、黄玫瑰、唐菖蒲、格桑花等,夹杂其中,使得茂盛的绿草顿时有了灵性,平添了几分妖娆。每到周末,大多数时间不是睡懒觉,就是打扑克消遣,时间久了,也觉得枯燥。重要的是,我喜欢写点东西,诗歌、散文之类,喜欢道听途说,借以了解当地的风俗民情与历史由来,更想着找一些可以写成散文的素材。在沙漠工作和生活,时常感到一种无所不在、抽筋剥皮般的孤独。我相信,不仅是我,这里更多的人,乃至树木、流水、花朵和风,都有这种孤独感。只有沙子众多,它们赤裸裸地挤在一起,相互挤压相互取暖。

我知道,朱文明要我去他们家不只是吃羊肉和拉条子,他想把自己家里的蔬菜、水果、羊肉等卖一些给单位饭堂。那时候,我负责后勤的营院绿化工作,算是他的上司。为了减轻我的劳累,他特意叫了一台出租车,在一个初秋的上午将我拉到了他们家。沿途的田地里,一丛丛一片片的棉花秸秆基本光秃,黑压压地丛立在已经暗淡下来的田里,一些迟开的棉花的白,在其中犹如繁星。朱文明所在的新民村不大,五十多户一百多人口的样子,房屋也都是夯土筑的小四合院。朱文明的老婆早把院子和屋子收拾干净了,见我来到,一脸的客气。朱文明给他老婆介绍说:“这是我领导,平时专门管我们这一块的。为人特别好,对我很关照。”

朱文明老婆名叫柴金花,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小个子,白脸蛋,这在沙漠地区,显然和其他妇女不同。由于日照时间长,又在高原,这里的多数人脸上都飞着“高原红”,脸膛也是黝黑发亮的,可柴金花看起来完全不像本地人。朱文明说:“她(柴金花)是青海化隆那边的人,是随着她一个迁徙到这里的亲戚过来的。”我嗯了一声,早就听说,鼎新镇一带,每年都会接收一些来自青海、武威等地的移民,分给他们田地或者荒滩,由他们改良耕种,借以生存。这时候,羊肉的香味自一边的厨房飘来,挠人鼻孔。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朱文明说:“马上就好了。你不是喜欢听稀奇古怪的人事儿吗,我给你讲一个我们这里刚发生的。”

新民村距离鼎新镇最近,不过两公里,如果是沿海一带,在一个极其普通的镇子里,也可能有很多的生意做,但鼎新镇的总人口只有两万多人,也没有什么矿山资源,人口都分散在弱水河边的各个村庄里,平时以种植为生,最能来钱的农作物只有棉花和苞谷。所以,很多人,要出去打工,才能维持生存。村东头的朱海威和村里几个年龄差不多的男的,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走得远,从西北高原深入到广东打工的人。早些年,朱海威和芨芨村的云芳真结婚,次年生了一个儿子,几年后,又生了一个女儿。两口子虽然聚少离多,但家庭还算幸福美满,平时,云芳真带孩子,地里的活儿,公婆替她干了。每年卖了棉花,公婆一分钱也不留,都给他们。邻居都说,云芳真摊上了一对好公婆。

云芳真自己也觉得很幸福,脸上总是笑盈盈的,无论见到谁,都是一脸的笑。她对公婆也很好,平素做了什么好吃的,就给公婆端一份过去。公婆和云芳真相处得堪比亲生父母和闺女。尤其是公公朱建明,一有闲,就背着手,晃悠到儿子家里,有什么活儿,他就随手给做了,根本不用云芳真自己动手。几年来,也没有引起周边邻居什么不好的猜测。2006年冬天,朱海威回来了,除了给老婆孩子的衣服和玩具外,还给爹娘带回了不少干海鲜。一家人喜庆地过了年,正月初八,朱海威就走了。以往,走前朱海威都要去给爹娘告个别,但这一次,公婆不见了朱海威,随便问了一声,云芳真才笑着说:“孩子他爸早上天不亮就走了,说是酒泉那边有几个老乡在等着他。”

公公朱建明当时也没在意,哦了一声。出了院门,才忽然想到,这小子去广东怎么不说一声呢?于是退回院子,对云芳真说:“海威这次咋走得那么急?他有没有说酒泉有谁在等他?”云芳真还是笑着说:“爸,俺没有细问。”朱建明又轻哦了一声,背着双手,走出了院门。几天后,朱建明觉得不对劲,往年,朱海威每次到广东一下火车,总是会用街边的公用电话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这都三四天时间了,那广东即使远过北京,也早该到目的地了。这时候,空气中开始荡漾一股春天的暖意,村人驱赶着马和骡子开始平地。所谓平地,是撒土粪之后,再将去年秋天翻耘了的田地再平整平整,有条件的再翻犁一遍,然后浇水,好过些日子种棉花或者其他农作物。

鼎新绿洲的春天,中午很热,公公朱建明弄了一架架子车,给自己多年养的老马戴上笼头和鞍子,套上驾辕,一车车地往田里运粪,婆婆在家里做饭。云芳真特意煮了大枣和苹果梨汤,用铝壶装了,放在院子里,给朱建明喝。邻居见了,一个劲儿啧啧赞叹说,这儿媳妇好的啊!还给朱建明开玩笑说:“你这是娶的儿媳妇还是亲闺女啊?”朱建明说:“俺这个儿媳妇啊,比亲生的闺女还要好。”邻居说:“可不就是咋的?”几天时间,朱建明已经把土粪都运到了地里,又雇了邻居的一台拖拉机,把地平整了。连续的忙,使他没有闲空东想西想,浇了水,地还要干几天,才能下种,这时候,他才又想起,这么多天了,海威怎么没往家里打电话呢?他老婆也说:“就是啊,海威这孩子,从来没有过。”朱建明翻了一个身,窗外的夜色仍旧浓郁,冷意从门窗的缝隙里挤进来,使他不得不再次裹紧被子。

天光放亮,整个鼎新镇瞬间清晰,弱水河在旷古的河道里汩汩流淌,水量虽然很小,但弱水河仍旧是河,不仅滋润着沿途的村庄和万物,也是下游额济纳河与整个额济纳旗的生命之源。吃了早饭,朱建明又去到儿子儿媳家。这时候,云芳真骑着电瓶车到镇上小学送儿子上学去了,小女儿刚满三岁,云芳真总是托给婆婆带。他走到后院,一道土围墙之外,就是果园了。鼎新镇所有的村庄,每家每户后院之外,就是自家的果园,栽种着一些常见的果树,果树下面,还可以再种些蔬菜,大都是为了自己吃起来方便。朱建明想,这果园也该翻松一下了,再过些日子,可以把黄瓜、茄子和西红柿种上,苹果梨树和枣树的树枝有些繁密了,也需要修剪一下。

先修剪下树枝比较好,等到浇水之后,地就泥泞了。想到这里,他转身往儿子儿媳家里走,后门墙有一道门,钥匙一般放在一边的砖缝里,用一块脏兮兮的破布掩着,外人一般不会注意。他拿了钥匙,打开后院门,走进去之后,突然发现,墙角的土有点松动,上面还敷了一层干透了的玉米秸秆。他觉得奇怪,心里想,这里不是地窖,也没堆放煤块,看着怎么像是刚翻过的一样呢?他顺手拿了一直放在墙根的铁锹,使劲一挖,那些土居然是蓬松的,好像是刚翻犁过的,再一挖,还是松动的土,连续挖了一阵子,他哎呀一声,居然看到了一个人的尸体。他哭喊着跑到街上。人们不知道这老汉咋了,一个个睁着眼睛,惊诧地看着他。

警车来到,民警封锁了云芳真的家。不一会儿,一股人的尸体腐烂的臭味流散开来,到处都臭烘烘的,一闻就想吐。朱建明和他老婆走近一看,是他们熟悉的衣服,尽管死者的脸部有些肿大变形,但他们还是认出了这是自己的儿子朱海威。老两口还没开始号啕,就晕厥过去了。这件事轰动了整个鼎新镇,人们议论纷纷,都说:“想不到,那么好的一个家,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天啊,这到底咋了啊?”

几个小时过去了,云芳真还没回来,直到傍晚,也没见人。第二天一大早,村里人听说,云芳真被公安抓走了。而且很快认罪伏法。事情的原委很简单,送儿子到鼎新镇上学的时候,云芳真去一家理发店理发。那店主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酒泉总寨镇人,前几年跟着对象来鼎新镇开了理发店,后来两人分手了,大概是理发店的收入不错,他就一个人留在了这里,始终没挪过窝……或许,冥冥之中,这个人的到来,就是为了制造这样的一个人间惨案。

我惊出一身冷汗。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这偏僻的沙漠绿洲之中,区区几万人,大都过着平静而又呆板的生活,稀奇古怪的人事肯定极少。这里远离城市,尽管现代化和全球化进程明显加剧,但对于西北地区的影响还不明显,尤其是像鼎新这样偏僻之地的农村,基本上还按照既有的农耕和游牧混杂的方式在光阴中踽踽而行。朱海威的惨死,显然是其妻子云芳真与情人合谋的结果。

这顿饭吃得满心悲凉,索然无味。朱海威和云芳真的事情,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心生恐惧。看起来美好的人和事,其中可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些秘密,多数是阴暗甚至残酷的。我想请朱文明带我去看望一下朱建明和他爱人,即朱海威的爸爸妈妈,云芳真的公婆。朱文明说:“我觉得还是不去为好,儿子被谋害了,儿媳妇也被抓了,现在不知道在哪个监狱。老两口心灰意冷,加上百病缠身,还得照顾孙子孙女。这事儿,刚过一年多,再去,肯定……这人啊,最怕的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家的这种事儿,在我们这一带,可是百年难遇的。”

我喜欢各种超出俗世范畴的人事,但却不想听那些特别惨烈的。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渴望人世平安,岁月静好,哪怕平庸甚至贫困一些,只要人好,一切都好。可这世上总是有诸如此类的人事发生,让人不忍听闻,更不愿仔细探究与分析。就像朱海威和云芳真,他们原本过得平淡温暖,却因为另一个男人的介入,生出一场变乱。我想,那段时间,云芳真肯定胆战心惊,日夜不安,心中恐惧。如此看来,道教的神鬼与因果轮回之说,其实是古人心有敬畏、凡事不过分的体现。正如明代大儒方孝孺所说:“凡善怕者,必身有所正,言有所规,行有所止,偶有逾矩,亦不出大格。”

当晚回到单位,西风更紧了,吹得大地有些摇晃。半夜醒来,我盯着天花板,感到一阵惊悚。这之后,朱文明又叫了我几次,我都拒绝了,不是不愿去,而是不想再走进新民村,朱海威和云芳真的事情,让我心里有了一大片阴影,对尚未经历过的婚姻也有了不信任感。起初,我想把这个故事写成小说,但好久找不到合适的角度,也就作罢。

整个鼎新镇的冬天都在灰尘当中,乌鸦盘踞在光秃的杨树颠上,呱呱的叫喊使得戈壁绿洲更为幽深与孤独。工作之余,我基本上不怎么和其他人扎堆,牌也懒得打了。我觉得读书挺好,幸亏那时候手机没普及,否则,我会像现在这般,整天抱着手机刷来刷去。次年春天开始的时候,朱文明又来了,继续做原先的工作。隔了一个冬天,他长胖了一些,可能是近些年收入不错,穿得也体面,一身的毛呢,尽管劣质一些,但看起来像是有些身份的那种打扮。见到我,朱文明提了两斤熟羊肉,说:“这是专门给你带的,你拿回去,随便一热或者炒炒,就可以吃了。”我接过。他又说:“你不是爱听故事吗?下次,我们新民村或者附近的哪个村子再有新鲜事儿,我再讲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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