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深处的路

作者: 黄璨

黄璨,汉族,祖籍湖南涟源,现居甘肃金昌。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散文、小说刊发于《青年文学》《散文》《散文选刊》等刊。作品获第三十届东丽杯孙犁散文奖,获第五届、第六届甘肃黄河文学奖。

进入地下的方式

有两种。一种是罐笼,“井”字形的铁支架,陈年的锈迹斑斑,滴着四壁冰冷的水,“嗵”的一下,像坠入寒夜里的一个梦。对于初乘的人是噩梦,来不及撤回的两分半钟,心还在井口,人已跌入深渊。一种是特供吉普,同样“井”字形的简单方正,却能牢牢框住人的不安,缓慢地沿蛇形的路蜿蜒下行,一点一点那样地缓慢,把明亮从身后剪断,遁入黑暗的盘枝错节。

是沉睡十七亿年的龙首山寂寞衣袍下的垂直600米乃至1000米,被1958年秋日一个牧羊人低垂的眼翻动,照亮了紧随其后的寻矿人疲惫的脸,从此释放出它全部岁月里的光,镍、金、银、铜、铂、钴、钯、锇、铱、钌、铑……人们开始了地下的行走,戈壁开始生长出街道、工厂、商店、呼吸。

起初还只在地上,在西北强劲的风中,人们手持单调纤细的钢钎,试图在牧羊人翻起的那块“孔雀石”脚下凿出一条通往富庶的路,却发觉现实远比想象中艰难。固执的龙首山一边用那块耀眼的石头诱惑人们,一边又紧守着心底的秘密,不愿让任何人碰触。

没有谁能够抗拒这样的诱惑,自亚当夏娃开始学会用树皮裹身,到现在连低一等的动物都开始施用华丽的饰品,已充分表明人们接受诱惑的能力是所有生物里最强悍也是最顽固的。这无可厚非,如果没有对诱惑毫无保留的接受,人又怎么可能由从前的单纯的人变成现在的繁复的人,世界又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摇曳多姿。

人们用威力十足的钢炮在那里轰出一个大坑,像战争时期用力所能及的最大攻势收复一块领土,且不用向任何人表示歉意。人们在那个被破碎的大坑里用欣喜若狂的钢钎翻到更多的孔雀石,并一块一块细细地整理它羽毛上所有的光亮和色彩,用以装点大地之上这个光色泛滥亦行将枯索的世界。

这沉默了十七亿年的龙首山想要说出的话啊,当终于找到一个出口,便再也不用矜持不用忍耐,而是滔滔如洪水一般涌向一个不再黑暗不再拥挤不再闭塞的广阔空间,并长长地在大地上舒了一口气。那孔雀石扎根的地方,经人们数十年的艰难行走,已扩至长1300米、宽700米、深310米,成为中国最大的人造露天矿坑,并在1964年国家最需有色金属时,使中国彻底摘掉“贫镍国”的帽子,持续完成了26年的开采任务,共采矿2903万吨,像上苍赐福于西北大地上的一颗珠宝,熠熠发光。

…………

2021年初冬的一个上午,我独自来到龙首山露天矿坑的观瞻台。经过57年的岁月侵蚀,它已作为一种遗址而存在,除了那些深情岁月里的怀旧者,极少有人光顾。

西北的冬天带着它惯有的萧瑟的灰。挂在树枝上不多的几片枯叶的褐灰,刻在观瞻台石碑上的几行楷书的浅灰,被阳光画在石阶上的影子的黑灰,自上盘旋而下的矿坑道路上尘土的苍灰,它们深深浅浅相互浸融,在幽蓝的天色下显得沉静而深远,好像一枚被岁月封塑的旧书签,搁浅在时间的博物馆里再难翻起。

只是,当你站在坑顶向深处探看,你会发现在它的坑底侧身处,有一个从高处需睁大眼睛才能看得清的很小的洞口。人类的欲望从来没有尽头,露天矿坑想用它侧身处这个针尖一样大小的洞,把人引入欲望的更深处。它想看人们在地下究竟能走多远,那些泥土以及石头的阻力远大于地面上已经建起的高楼。并且,地下空气稀薄,会让人迈不动脚。

事实证明,没有什么能阻止人们前行的脚步。经由这个小小的针尖一样的洞口,人们在地下修建了房子,虽然不似地上的那样华丽,像原始人避寒的山洞;人们精心地打磨好桌椅,将它们摆放在那山洞一样的房子里,虽然仅够不多几人走累了歇息;人们在房子的顶端悬挂起或明或暗的灯光,借以在地下进行生命的光合作用,好有充裕的力量去抵抗黑暗。然后,人们在这些房子、桌椅、灯光之间铺设了无数条经纬相通的路,让地下的行走不再冷清,不再孤单。

人们知道,无论罐笼的方式还是吉普车,地下的路都很长,要走很久。

鸟叔和他的巷道

不顾我的建议,他们坚决为我们选择了吉普。

“你是外来人,我们得尽可能保证你的安全!”他们用强硬的口气说。

他们甚至有些生气。

罐笼拒绝陌生的气息。

只有日复一日下井的矿工才可以乘罐笼。他们早已熟悉了由此而生的恐惧。或者说,恐惧已经长成他们身体的一部分,被每天下井前必备的安全宣誓蔑视,再也不敢抬头。

“罐笼也安全,绝对的安全。”他们接着又说。

但保不住不安全。谁知道呢,这世上的事。一个开心的人笑着笑着就哭了,一段平常的路走着走着就断了。一句庄重的誓言,喊着喊着,就会被沉重的现实击得支离破碎。

唯有缓慢可以让陌生渐渐地不那么陌生,像一种颜色洇入另一种颜色,像一个声音汇入一大堆声音。是吉普的灯晕染出的巷道的黑,由浅缓缓地洇入深,浅是因为地上的光尚能够攀壁而入,深是光的耐力不足以抵抗更深的地下的黑,只能陷得更深、更黑。是无数条巷道经无数次曲折环绕发出的啸叫声,像网一样纵横交错在地的最深处,连技术最熟练情感最细腻的蜘蛛都找不到它的方向。

司机却一脸的白,且泛着油光,像心上缀着纷扬的喜事。我感觉我认识他。我想了好几分钟。我还假装不经意地多看了他几眼。我问:“你是不是那个叫鸟叔的网红,就是抖音上跳广场舞那个。”

他一下子笑了,扬起眉大声说:“是啊,我是鸟叔。”

没错,那个网名叫鸟叔的热衷于广场舞的中年男子。

他在瞬息万变的抖音上跳,在广场庸杂的人群中跳,在居室幽滑的地板上跳,在喜洋洋挂着红色横幅的商铺的促销活动上跳,在翠色如滴的公园的柳树底下跳。他还穿了唐三藏红黄的袈裟,在一个自助洗车店的门口一起一落地跳。

他跳的时候眉毛是弯的,眼睛是弯的,嘴巴也是弯的,这使他略有些肥胖的身体更显得圆,像好几个圆括号叠加在一起。但他跳得很灵活,很轻盈,像一根粗壮却柔韧的柳枝摆动着在风中舞蹈。正是他一身弯弯的喜气,使这越来越黑越来越绕的巷道不再那么单调阴郁,也不像最初预想的那样令人恐惧。

但巷道仍会在行走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光亮,像被尘封在一片漆黑里。也许,这世上有些地方根本就不需要光,像一个内心平静的人,从不需要额外的笑来装扮。何况,吉普车有它自己的光,如一支蛇形的剑,一路刺破前方的黑,并在对面来车传出天空般巨大的轰鸣声时,远远地在黑暗中找一处侧凹的会车点停下来,安静地等对方驶过。有时等很久了,却眼睁睁看它岔入另一个弯道。

但也得等,等是巷道战胜黑暗的唯一法宝。包括熟知这巷道每一道路口每一次呼吸每一个标点符号的鸟叔,他在地下已等了足足二十年,从起初的焦躁不甘开始,把清瘦的身子等成了圆括号,把青涩的黑发等成了两鬓斑白,把眼中的清澈等成了龙首山暮色下端严的深静。他知道,这同城市一般大小的地下宫殿,如果没有进就不可能有出,进的永远都比出的紧要。他亦知道,人这一辈子既然没办法大富大贵,那就安静地等时间慢慢经过,并在等待中慢慢咀嚼生活苦涩又甘甜的滋味。等吧,这世上没有比“等”更安稳的字了。

无聊的等待中,我看到鸟叔同旁侧弯道开车过来的一个司机做了一个鬼脸,他原想快速躲到旁边凹进去的会车点,没想到被拐弯的这辆车抢了先。我笑着建议他下去和那司机打一架。我说,等你们热气腾腾地打完一架,路就通了。这充溢着原始气味的巷道太适宜男人打架了,那将是多沸腾多彪悍的一个场面,振奋人心。

当然不会打起来。愚蠢的人才会以武力解决心底的愤懑。聪明的人往往都喜欢一派和气,无论真的还是假的。聪明的人现在越来越多了。

及至午饭时间,聪明的鸟叔说,我吃过了,在外面等你们。我有些疑惑,一直随他的车,怎么没看到他吃午饭。但他说他吃过了,并在我们再一次喊他一起吃饭时朝井下食堂的门口长长地看了一眼,然后离开我们走向他的吉普车。

鸟叔熄了车灯在黑暗的巷道里睡着了,且睡得很深,以至于我们敲了几次窗玻璃才醒。

鸟叔说,人在巷道里一般睡得都比地上踏实,因为没有网络没有人声没有任何多余的干扰。

鸟叔说,只有在巷道里,人才会觉得自己是睡在真正的黑夜里。

真正的黑夜纯粹,没有一丝光,连梦都挤不进去。

又是劳模的一天

饭后一转身,同伴不见了,一旁的劳模豹子一样飞出硐室。

“这地下巷道就像迷宫,你要独自乱走,会迷路,会走到废路上去的。”

“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地方安全,这里随时都有冒顶的危险,你会被砸着的。”

“给你配的手电筒也不拿,台车那么高,司机看不清巷道里的人,就只能靠手电筒晃动的光来识别对方,你以为它是摆设吗?它是用来说话的!”

“再别乱跑了,我得保证你的安全。”

劳模今年37岁,十分地健谈。在井下遇到这样一个健谈的人很幸运,你可以知道关于井下的很多事。

你会知道巷道顶部隔段出现的那铁丝网罩着的朝上的深洞,既是一个通风口,又是充填材料的下行通道,还是工人最紧急的逃生之路。之前一次火灾,几个矿工差点就出不去了,最后是顺这个洞口爬到安全地带。

你会知道在狭窄的巷道内,当身后来车,得赶紧贴墙站着等车过去。如果对面来了车,它就会专门停下来等你过去。人动车不动,车动人不动,如果违反这条秩序,你会被车挤成肉饼,那可是几百万的特供车,结实得很。

你还知道巷道粗糙的墙壁隔段出现的两个并排的铁皮盒子样的东西,一个是水一个是氧气,巷道一旦出现危险,你得靠它们来拯救自己,拯救你在地上拥有的一切。

你还知道一个洞口从顶部突兀垂下来两根细长的棉线,是为了对焦找到掌子面的中心位置,避免矿脉偏离你的视线和你的挖掘方向,否则你几十年在地下的活就白干了。

你要知道,这里一切的一切都得给安全让路,哪怕不出矿,哪怕不挣钱,你每天都得好好地完整地从这里走出去。

……很高兴劳模是这样爱说话的一个人。

他还很英俊,那种眼睛毛毛的、脸盘方方的、线条像雕刻出来一样的英俊,让人看一眼由不得心上欢喜。

他几乎没有什么娱乐。上班,下班,接孩子,吃饭,刷抖音,计划明天的工作,夜色浓黑时上床睡觉。

他看起来那么年轻却在井下待了十七年,且从没想过要调离工作岗位。

“这里也挺好的!我们班上还有一个25岁的男孩,家里给他买房买了三十万的车,他仍愿意在井下工作。现在的工作不好找,既然找到了,那这里也就挺好的。”他淡淡地说,虽然敞开的工作服下,灰色T恤的下摆破了一个三角的口。要是到地下更深更热的地方,就只能全身只一条短裤,汗珠嘀哩嘟噜往地上滚。

“我第一次下井,看到那么大的工作室,想着人竟可以把这么大的房子建在地下,简直太神奇太伟大了。”他很开心的样子。

几个工人经过,笑呵呵地对他说:“又是劳模的一天。”

他也坦然地笑,“嗯,又是劳模的一天。”

他笑得亦好看,睫毛长长地遮着眼睛,有一种雾蒙蒙的清澈。

他是这个班的班长,还是井下最前线最危险的掌子面钻眼取矿的台车司机,每天的取矿量在全工区第一。

他见过一个矿工因疏忽大意被晃动的钢丝绳砸死,听过一个矿工被突然爆裂的轮胎强大的气压打到墙壁上把脑袋打碎从此成为植物人,他还知道一个矿工被一台铲车挤在墙角再也无法呼吸。

而他,这个爱说话的英俊能干的劳模,将在这样的地深处一直干下去。

也许,会干到年老力衰再也干不动。

化了妆的厨娘

地下也要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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