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铿锵

作者: 彭文斌

彭文斌,江西分宜人。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作协常务理事,江西省作协报告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中国铁路作协理事,江西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南昌市作协副主席。公开发表作品300余万字。已出版11部作品集,其中报告文学《绽放》被评为2021年国家出版基金资助“纪录小康工程”项目。曾获全国铁路文学奖、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井冈山文学奖、全国海洋文学大赛奖。

2014年9月16日,南昌西站彩旗猎猎,洋溢着节日一般的气氛。老区人民翘首以盼的高铁真的昂首到来了。从今天开始,赣鄱大地正式挺进高铁时代。由南昌西开往北京西站的G489次列车被欢乐的人群包围,参加首发仪式的记者们争先恐后地在站台上、车厢里寻找采访对象,记录着这历史性的时刻。

驾驶室里,南昌机务段的值乘司机杨斌专注地盯着前方,等待发车指令。耳边,传来一阵阵锣鼓声和欢笑声。他下意识地再次端详着操作平台上的显示器、手柄、风压表。杨斌忽然想,它们,就是今后朝夕相处的亲密战友,自己并非“孤军奋战”。

这时候,有记者找上门来,对方抛出一个并不刁钻的问题:第一次独自驾驶江西大地上始发的第一趟高铁动车,是一种什么心情?

“激动,骄傲,光荣。”杨斌的回答一如其行事风格,简洁,明快,从不拖泥带水。

是的,激动、骄傲、光荣,的确是这位四十四岁的优秀司机此时此刻的心情写照。往事,仿佛电石火花,闪耀而至。

杨斌是在铁路边长大的孩子,那个叫向塘的小镇留着其童年的斑斓光影。每次呆呆地看着威风凛凛的蒸汽机轰然过去,杨斌总是心生羡慕,他是多么渴望能亲手开上火车啊。1988年6月,当时的上海铁路局南昌铁路分局面向社会招工,满脑子只有钢轨和火车头的杨斌毫不犹豫地报名应聘了。他成了九江机务段的一名司炉。

1989年3月,桃红柳绿,春意盎然。第一次上岗的杨斌抑制不住兴奋,特意早早来到站场,围着那台“建设8258”蒸汽机车左瞧瞧,右看看。新奇,忐忑,憧憬,青葱的梦想在绽放。这台庞然大物上的工作人员一共三人,除了司炉,还有一名司机、一名副司机,用行话说,是一个司机带俩伙计。杨斌他们那天担当的是3180次零担车,值乘区间是九江至南昌。

汽笛一声长啸,轮对开始进入圆周运动。从投入工作的那一刻起,杨斌的理想国瞬间化为齑粉。所谓工作,就是司机在机车左侧负责操作和瞭望,副司机、司炉负责加煤和右侧的瞭望,技术活与体力活得一块儿上。不管春夏秋冬、日晒雨淋,瞭望时得探出半个身子,久之,开蒸汽机的师傅们落下了职业病,司机患的是左肩周炎,副司机、司炉患的是右肩周炎。最难熬的是冬季,一边是寒风呼呼地灌进来,一边是炉膛里熊熊的烈焰奔腾而出,人夹在冰火两重天之间,那种煎熬非想象力所能及。

第一回,杨斌便饱尝了蒸汽机车司机的辛酸滋味。他学着师傅的样子,将鸭舌状的工作帽往后反戴,以防被风刮跑。杨斌挥着铁锹铲起煤块,不断投往炉膛,汗水从头上、脸上流淌到了肚子,手掌里冒起了血泡,两臂酸麻无力,渐渐变得机械起来。从烟囱里飘出的粉尘直扑过来,打得眼睛都睁不开。杨斌那副俊秀的面孔,很快成了煤灰色。一站一站停靠,一猫就是一两个小时,不过一百多公里的路程,竟然开了九个钟头,杨斌体会到了啥叫“老牛拉破车”,心掉到了冰点。车到南昌站,低头一看,皮带上全是盐花。

三条汉子脚踩棉花一般,头重脚轻地进了行车公寓,刚一推开门,他们訇然倒在地板上,只想四仰八叉地静静躺一阵儿。枕头,是脸盆和腰子形铝皮饭盒。身上太脏,他们实在不忍心弄脏雪白的卧具。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他们这才起身去洗澡,换洗衣服。

戏剧性的是,当杨斌成为一名蒸汽机车司机后,这一天,在向塘机务段架修车间,他与父亲不期而遇。都是一身脏兮兮“油包衣”、一张包公般黑脸的父子俩相视一笑。父亲是一位修理蒸汽机车的老工人,负责大型配件的处理,他抚摸着儿子驾驶的蒸汽机车,目光里跳跃着小火苗。杨斌默默盯着修车的父亲,想起从小就是孤儿的父亲一路打拼的往事,心间百感交集。父亲的爱无声,以前,遇到单位分苹果,父亲便叫上杨斌兄弟三个:“去抓阄,孩子的手带福气。”堆满苹果的场地上,孩子们闹腾得欢,父亲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像一个丰收的农民。

机车检修完毕,出厂前,父亲跟着车头试跑了一圈,那时的速度很慢,从瞭望窗可以清晰地看到山冈、河流、阡陌。实验完毕,父亲抬起袖子揩去额头上的汗珠,轻声说:“没问题了,儿子,祝你平安。”

1998年1月,已经调到南昌机务段的杨斌开上了ND2内燃机车,开始其牵引旅客列车生涯。机车不再是烧煤,而由柴油替代,解决了体力问题,其运行的正前方换上了平面玻璃瞭望窗,工作人员则变成一正一副两位司机。终于不用背“油包衣”了,终于不再过“花猫脸”的日子,杨斌的心里别提有多惬意。不过,这种机车噪音大,没有空调设备,到了酷暑天,司机室里像个蒸笼。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中国铁路的发展进入快车道,提速成为一个热词。2006年3月,杨斌开始驾驶韶山9型电力机车。这种机型,噪音极小,司机室里安安静静,夏季有制冷设备,寒冬有电热暖气片。这时候的杨斌和同事们一起西装革履地上岗出乘,俨然白领模样。

变化是如此迅忽,杨斌这些火车司机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们竟然会开上时速两百多公里的“和谐号”动车与时速三百五十公里的“复兴号”高铁动车。短短二三十年,山河壮美,神州巨变,中国速度惊艳了天下。

终于有一天,蛰居向塘小镇多年的耄耋父亲忍不住发问:“儿子,火车跑三百多公里的速度,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杨斌随口答道:“就像老爸您现在坐在沙发上的样子,安全,平稳,宁静。”父亲张大嘴,然而,没有再说什么。

那日,老父亲难得去九江走亲戚,亲身体验了一番坐动车的感觉。回来后,老人迫不及待地跟杨斌通了电话,开口就兴奋地说了四个字:难以置信。他说,这哪里是坐火车,分明就像坐飞机。杨斌说:“老爸,我们现在执行的就是航空标准,贴地飞翔。”

杨斌是在2007年4月成为南昌铁路局第一批动车司机的,当时担当南昌至杭州D96/5次、南昌至上海D92/3次、南昌至长沙D205/6次三对动车。司机室里的设备由电脑控制,进入定速状态后,司机的主要工作是负责瞭望,观察仪表参数的变化。在路人看来,动车如离弦之箭,以速度破风,发出呼啸雷霆之声,其实,司机室里异常安静,透过减速玻璃看去,大地犹如看不尽的锦绣画卷。统一穿制服,戴大盖帽和白手套,待遇直追铁路基层单位的管理中层,此时的动车司机,成为非常有尊严的职业,杨斌时常庆幸,自己遇上了一个好时代。

跑动车时,杨斌最怕的是冻雨,那种情况下,极易造成“拉弧”现象,导致电力接触网断网。杨斌小心翼翼,唯恐一着不慎,便引发故障停车。这种情况下,要确保动车正点,只能想办法利用通过隧道等路段时抢速度加载运行。“一定要安全,要平安!”耳鼓里,回荡着父亲的殷殷叮咛。杨斌瞪大双眼,聚精会神地盯着线路,盯着仪表,动车像闪电一样滑过长大隧道,在大山里唱出一曲雄浑的歌谣。

往事如烟,岁月峥嵘。成功跻身高铁动车司机的杨斌欣喜地看到,曾经两个车站之间在某个时间段只能通行一趟列车,而今,区间里被设置成若干闭塞分区,从司机室的仪表上即可观察了解到前方闭塞分区的列车占用情况,最多时可监控到九个闭塞分区。独自驾驶着一列高铁动车,不必担忧自己会分神,驾驶室里全是智能化、自动化的设备,遇到红灯,车上的设备自己会紧急“叫停”。

帅气、阳光、谦虚、技术精湛的杨斌似乎成了“香饽饽”。浙赣铁路首趟动车开行,昌九城际铁路鸣锣开道,向莆线开通,沪昆铁路开行高铁动车,都是由他担纲第一趟值乘任务。在中国铁路的速度之旅上,留下了杨斌一串串坚实的足迹。

那年,福建沿海铁路迎来第一趟动车,目标是上海虹桥。途经宁波站时,意外发生了,动车突然启动不了,从司机室的显示屏上看到,是车轮被抱死,一时无法开行。正在车上负责技术援助的杨斌凭着经验,当机立断,通知车辆厂家跟车技术人员,建议第一时间关闭计算机操作系统,然后重新启动。厂方不干了,坚持认为是司机操作失误所致。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一时之间,双方僵持不下。情况反馈到了铁路局主管领导那儿,领导选择投杨斌的信任票。很快,系统重新启动,故障立马消除,设备恢复正常使用,动车铿锵驶往沪杭方向。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有谁知道,南昌机务段最初的动车作业指导书竟然脱胎于杨斌和其他几位同事的学习笔记本。当时,每个铁路局面对开行动车组这块特殊的“试验田”,都在摸索,前无古人,无可借鉴。动车的运行线路情况极其复杂,货车、既有客车、动车混合运行,极具挑战。杨斌和同事们十分珍惜到铁路院校、车辆厂家学习深造的机会,在有限的学习时间里,他将看到的、听到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笔记本用完一本,又翻开新的一本。跟父亲通电话,老人的言语不多,说:“儿子,全世界都在盯着呢,咱不能丢脸。”杨斌何尝不懂其间的利害关系?从蒸汽机车到动车,这种飞跃是呈几何级的,也是从体力劳动到智力劳动的大转折。那段日子,他特别喜欢翻看铁人王进喜的名言。

“井无压力不出油,人无压力轻飘飘。”

“一切成绩和荣誉都是党和人民的,我自己的小本本上只能记差距。”

“有条件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多么掷地有声的话语!朴素,坦荡,饱含生活哲理。中国铁路要发展,不正是需要千万个新时代的王进喜?

杨斌豁出去了。终身学习,才能应对加速度的铁路发展形势。打铁还需自身硬,炼就金刚钻的杨斌,敢于揽瓷器活,在追风的高铁动车上施展十八般武艺,南征北战,纵横东西,万水千山只等闲。

在旁人艳羡的背后,是高铁司机枯燥乏味的工作。全程手机关机,只能接听行车电话,大多数的时间里,杨斌更像在表演一场长达数小时的“独舞”。手比,眼看,口呼,自我提示,自言自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作业流程,两眼还得时刻关注仪表、路况和行车信号。没有诗情画意,没有慷慨激昂,亦没有英雄传奇。他的心目中,只有两个字:平安。

甘蔗没有两头甜,但可以从尾部啃到根部,越来越甜。这是杨斌的感悟。

这年一个冬日,杨斌在长沙南站准备折返时,与一位老太太在站台上相遇。老人戴着针织帽,穿着呢子大衣,主动打招呼道:“小伙子,你是司机还是列车员?”得知杨斌是司机时,老太太感慨道:“火车现在这么快,实在是太方便了。”

通过交谈,杨斌得知,老人来自大东北,七十多岁,这两年趁着腿脚健,独自畅游中国,跑遍大江南北。她今天准备乘高铁动车前往南昌,计划游览慕名已久的滕王阁、八一起义纪念馆,了却多年心愿。

“我一直待在东北生活,工作,以前出行不方便,买票困难,舟车劳顿,吃不消。”老人很健谈,满是喜悦地告诉杨斌,“现在好了,高铁解决了难题,我每次选择行程在两三个小时左右的城市,一路走下去,兜一圈,累了,就回东北大本营调休。”

令杨斌钦佩的是,老人是自己用智能手机买高铁票,预订宾馆,玩得很溜。不过,他的心中还是有疑惑:“阿姨,为啥不让孩子一起陪着行走?遇到突发情况,您不担心吗?”

老人爽朗地一笑,“他们要工作,可是我不能等。国家如今这么好,抓紧多走几个地方吧,可惜我年纪大了。一路过来,高铁服务人员对我重点服务,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就像我的子女,温暖满满,有你们,我跑遍中国都不担心。”

高铁动车轻捷地滑翔过来。老人笑嘻嘻地与杨斌挥手告别。凝视着那个走向车门的背影,杨斌的心田间忽然荡漾起一种幸福,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好小子,你很幸运,你的梦想照进了现实!”

现任G488次五组列车长张伶也是听着火车轰鸣声长大的“铁二代”。跟朋友们聊起童年时在南昌站站场捡拾煤渣的往事,张伶顿时变得眉飞色舞。很多人不会想到,这个文静的女子竟然特别沉迷于看火车。最为激动人心的是,她和小伙伴们曾经亲眼目睹棚车载来的大象被转运到南昌市动物园。蒸汽机车、内燃机车、电力机车穿梭往来,被时间的梭子织成一张光阴“藏宝图”,深埋于张伶的心灵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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