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花般的云朵(短篇)

作者: 曹多勇

曹多勇,1962年出生,现为安徽文学院专业作家,安徽省作协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4部,中短篇小说集6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作家》《山花》《天涯》《钟山》《小说界》《大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300万字。长篇小说《美丽的村庄》(与人合作)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中篇小说《好日子》获安徽文学奖。

那一年,大河湾盖了学校,县里分派一男一女两个老师过来。男的叫龙维允,女的叫孙艳梅,是两口子。他俩带四个孩子,大的一个是男孩,二的一个是丫头,三的四的是双生子。大河湾双生子少,我们五小队一对双生子都没生。双生子长得一模一样,穿得一模一样。我跟前跟后瞧他俩,心里好稀奇。稀奇什么呢?世上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个孩子。他们家过去住在县城里,孩子起名跟大河湾人家没二样。大的一个叫大毛,小的一个叫小毛。大毛跟小毛在一块玩,我分不清哪个孩子对哪个孩子。大毛跟小毛要是不在一块玩,一会见到这个孩子,一会见到那个孩子,头脑一时转不过弯子,有一种诡异的感觉。

我回家问娘,什么叫双生子?

娘说,一胎生两个孩子就叫双生子。

我问娘,是不是双生子都长得一样?

娘说,有的双生子长得一样,有的双生子长得不一样。

我问娘,怎么会有的双生子长得一样,有的双生子长得不一样?

娘想一想说,要是双生子一个是男孩一个是丫头,就会不一样。

我继续问娘,要是双生子都生男孩、都生丫头是不是长得就一样?

娘说,那可不一定,有的长得像,有的长得不像,有的小时候像,长一长就不像了。

大(爸)在一旁赶紧说,叫你娘赶明生双生子弟弟怎么样?

娘说,你家老坟头上没长这样的一棵蒿子。

依照娘的说法,谁家生双生子那是上辈子人积德修来的,不是下菜园地拔一棵小白菜,想拔回家就拔回家。

龙维允家来大河湾在秋天里。秋天里,大河湾人家的菜园地里长满绿油油的菜,龙维允家吃菜却难心。一来大河湾没人家卖菜,龙维允家去煤矿上买菜不便利。二来龙维允家没菜园地不种菜,吃菜不便利。怎么办呢?大队干部说,龙维允一家跑大河湾来干什么?还不是教大河湾的孩子念书认字,你们家地里有吃不掉的菜,叫孩子上课带一把过去。

隔天,上学的孩子,人人往学校带菜。辣椒,茄子,豆角,马铃薯,洋葱,辣萝卜,各样菜,五颜六色地堆满一讲台。龙维允说,你们一下带这么多菜,我家一个礼拜都吃不掉!马铃薯和洋葱,搁那里一个礼拜不会坏;辣椒和茄子,搁那里三天就坏掉。龙维允想办法,像班级扫地排值日表,谁家有辣椒,谁家有茄子,谁家有芫荽,谁家有蒜苗,轮番往学校带。龙维允家的一天三顿锅,龙维允不烧,孙艳梅烧。每天下午放学前,龙维允都问一声孙艳梅,我们家明天吃什么菜,我安排学生带。孙艳梅想一想,说出两三样菜,龙维允去跟孩子说。

龙维允一家是南方人,先到县城里的学校,再到大河湾的学校。我们当地人能吃辣椒,他们家不能吃辣椒。孩子带的辣椒辣,龙维允一家子人吃不下。饭桌上,他们家大人孩子辣得吸溜嘴。四个孩子埋怨孙艳梅菜里辣椒放多了,孙艳梅埋怨学校学生带的辣椒辣。孙艳梅跟龙维允说,你跟学生说,要带就带不辣的辣椒。龙维允说,他们怎么知道哪一种辣椒辣,哪一种辣椒不辣?总不能叫他们上嘴尝一尝吧?孙艳梅说,那你就跟学生说,我们家不吃辣椒了。

龙维允去教室问孩子,你们知道哪一种辣椒辣,哪一种辣椒不辣吗?孩子们说,知道!龙维允问,你们上嘴尝?孩子说,不上嘴尝。龙维允问,不上嘴尝怎么知道?孩子说,老辣椒辣,辣椒妞不辣。辣椒妞,就是嫩辣椒。龙维允说,那你们就带辣椒妞。

大河湾人家吃辣椒喜欢吃老辣椒。辣椒长老,紫里泛红,一个赛一个辣。辣椒妞不辣,青嫩嫩的一股子青气,大河湾人家不吃辣椒妞。辣椒妞孩子往学校带,龙维允家吃。

大河湾人家吃豆角喜欢吃老豆角。豆角长老,有肉有粒。拌上面,上锅煎一煎,稀稀稠稠烧半锅,一人一碗当饭吃。龙维允家不喜欢吃拌面煎出来的老豆角。龙维允跟孩子说,你们带豆角妞,我们家吃豆角妞。龙维允家吃豆角妞,炝菜吃。瘦肉切丝,热锅热油,跟嫩豆角一炝,就是一盘菜。

大河湾人家吃洋葱跟吃老豆角一个吃法,拌上面,上锅煎一煎,稀稀稠稠烧半锅,一人一碗当饭吃。龙维允家不吃洋葱,大河湾人家胡乱猜。有人说,他们家不能吃辣椒,就不能吃洋葱。有人说,洋葱跟辣椒不一样,洋葱烧出来没辣味。有人说,他们家不吃洋葱,是怕吃洋葱放屁。大河湾童谣唱:“吃洋葱放洋屁,洋鬼子听见不愿意。”村人这么一猜,八九不离十。有人说,龙维允家是老师,吃洋葱在教室里放屁怎么办?有人说,天底下没人不放屁,就算不吃洋葱,照样放屁。有人说,放屁跟放屁不一样,吃洋葱格外地好放屁,格外地熏人。

龙维允家除了不吃洋葱,还不吃冬瓜。有人说,龙维允家不吃冬瓜,那是冬瓜酸溜溜的不好吃。有人说,龙维允家不吃冬瓜,那是龙维允家拿工资有钱,那是龙维允家吃商品粮有肉票,想吃肉就上煤矿砍二斤,你说顿顿有肉吃的人家,谁家想吃冬瓜?

这一天,孙艳梅跟龙维允说,你明天去煤矿砍二斤肉回来,你没见四个孩子都不想吃饭啦?连续几天不沾荤,不说四个孩子,两个大人都熬得慌了。龙维允说,我明天去邮电局取报纸,顺便砍二斤肉带回来。

邮电局在煤矿上。十天半个月,邮电员不来一趟大河湾。原因是大河湾人家的信少,好多天不定有一封。大队有两份报纸,学校有两份报纸,邮电员嫌报纸少不愿送。大队干部谁去煤矿就带回来。龙维允有看报的习惯,三天去一趟邮电局。龙维允跟村人说,学校的这两份报纸,我天天都要看。国内大事,登在《人民日报》上;国外大事,登在《参考消息》上。这两份报纸,我天天看,国内大事、国外大事都知道。

村人问,你教大河湾的孩子念书认字,知道国内大事就照(行)了,知道国外大事干什么呀?

龙维允说,你们的孩子将来长大一个个都要胸怀祖国放眼世界!

龙维允家有一辆上海永久牌加重脚踏车,或早或晚,龙维允得空闲,骑上脚踏车就往石坝孜渡口那里去,从那里过河去煤矿邮电局。龙维允要是单一地去邮电局取报纸,顿把两顿饭工夫就回头。

“叮铃铃,叮铃铃”。河沿上的一条小路狭窄弯曲,龙维允一路骑脚踏车一路不停地摇铃铛。村人听见脚踏车铃铛响,就站一边让出路。村人跟龙维允打招呼说,你去煤矿邮电局取报纸?龙维允说,我去煤矿邮电局取报纸。村人问,今个天你家不砍二斤肉?龙维允说,我回头砍二斤肉带回来。

煤矿卖肉的地方叫食品公司。食品公司卖冻肉,没有肉票不卖。吃商品粮的人家有肉票,大河湾的人家没肉票。大河湾的人家砍肉去集上。集上卖鲜肉,不卖冻肉。村人跟村人说,冻肉没有鲜肉香。村人问村人,这么说你吃过冻肉?村人跟村人说,没吃过冻肉,也知道冻肉不香!

有肉票买冻肉便宜,没肉票买鲜肉贵。龙维允家三天两头吃冻肉。村里人家三个月两个月不吃一顿鲜肉。

这一天,龙维允砍回二斤肉,买回二斤干子,还有两颗大白菜。孙艳梅说,你砍二斤肉就砍二斤肉,你买二斤干子就买二斤干子,你说你买两颗大白菜干什么?龙维允说,大白菜票快到期,我怕作废掉。

大白菜票有限期,过期作废。大白菜是城里人家吃的菜。大河湾人家不种大白菜,不吃大白菜。

那个年代,城里吃商品粮的人家,吃粮有粮票,吃菜有副食品票。吃粮去粮店里买,有米有面。米有糯米和饭(粳)米。面有七零面和八五面。七零面,一百斤小麦磨七十斤面。八五面,一百斤小麦磨八十五斤面。八五面蒸出来的馍馍,跟我们家的馍馍差不多白。七零面蒸出来的馍馍,不是一般地白,像吃奶孩子的屁股一样白。副食品票里有肉票,有豆制品票,有大白菜票。肉票专门买肉。大白菜票专门买大白菜。豆制品票,买干子,买千张,买豆腐,买挑皮(腐竹)。凡用黄豆磨制出来的,都叫豆制品。

这一天,龙维允家的饭桌子上,有一碗红烧肉,有一碗炒干子,有一碗烧大白菜,还有一碗酱豆子。酱豆子是我家晒出来的,娘油汪汪地端一碗送过去。娘说,酱豆子里切两棵蒜,上锅汗一汗就能吃。汗一汗,就是蒸一蒸。孙艳梅说,我家晌午煮干饭(米饭),搁干饭头上蒸。娘说,搁干饭头上汗,都省下馏笆子。锅上不坐馏笆子,酱豆子碗直接撂在饭锅里。

孙艳梅说,我家没有蒜。娘说,过一会我下地薅一把蒜,叫我家大毛送过来。孙艳梅说,你家大毛今年多大?怎么不上学?娘说,村里的孩子不比你们城里的孩子,晚两年上学不算晚。龙维允家的双生子比我小一岁,都在我前面上学了。孙艳梅说,我家的大毛小毛在家没人带,早两年上学就早两年上学了。娘说,养孩子跟养羊差不多,怎么养都是一个长。孙艳梅说,孩子上学认一认字,将来对孩子有好处。娘说,下年秋天开学叫我家大毛报名上一年级。

娘送一碗酱豆子,就有了跟孙艳梅一块说话的机会。娘跟孙艳梅“嘟嘟啦啦”地说出一大堆话。我送一把蒜苗,就有了跟大毛小毛一块玩的机会。大毛小毛在家看画书,我跟他们一起看。这是一个星期天,学校不上课。龙维允在家看报纸,孙艳梅在家忙家务,两个大孩子在家做作业,两个小孩子在家看画书。

看的一本画书叫《半夜鸡叫》。画书上的字,我不认得。画书上的意思,大毛小毛跟我讲一遍,我明白一个大差不差的。一个名叫周扒皮的大地主,半夜三更不到五更鸡叫的时辰,手捏鼻子学鸡叫。他先叫两声,不明真相的鸡跟他一齐叫。他家干活的长工,心想天快亮了,赶紧地起床下地干活。我说,早早地起床下地干活不好吗?两个孩子说,好什么好,长工干地主家的活,不是干自家的活。我说,那长工听见鸡叫就不要起床。两个孩子说,长工听见鸡叫不起床就挨家丁打。我问,家丁是什么?两个孩子说,地主家的狗腿子。我说,那这个周扒皮是一个坏心眼地主。两个孩子说,周扒皮要是心眼好就不叫恶霸地主了。我问,什么叫恶霸地主?两个孩子说,恶霸地主就是最坏的地主。我问,地主里有好地主?两个孩子说,没有好地主。

我分不清大毛小毛。两个孩子不管哪一个说话,我都当成一个孩子说话。

两个孩子问,你会不会学鸡叫?我说,我会。“喔喔喔”,我叫两声。我学鸡叫不用捏鼻子。 “喔喔喔”,两个孩子学鸡叫一点都不像,像闷在水里的公鸡叫。我说,你俩学周扒皮,捏鼻子学鸡叫。两个孩子捏鼻子,“喔喔喔”地叫两声。我闭上眼听一听,觉得像多了。

两个孩子问,你还会学什么叫?我说,我会学羊叫,我会学猪叫,我会学蛤蟆叫,我会学蛐蛐叫。我一样一样地学叫。咩咩咩,是羊叫。哼哼哼,是猪叫。呱呱呱,是蛤蟆叫。蛐蛐蛐,是蛐蛐叫。两个孩子说,蛤蟆叫青蛙。我说,我们叫蛤蟆。两个孩子说,没见过猪,没见过羊。我说,我家喂猪,哪天我带你俩去看猪;我家前面三爹三奶家喂羊,哪天我带你俩去看羊。

不一会,吃饭时间到了。孙艳梅叫两个孩子洗手吃饭。两个孩子跟我说,你回家吧,我们家要吃饭了。我愣一愣神,站起身往门外走。孙艳梅说,要不你在我家吃吧?我不回答话,一个劲地往前走,两眼流出委屈的眼泪。委屈一个什么呢?我说不清楚。

大河湾的人家喜欢敞门敞户过日子。谁家吃什么饭,谁家吃什么菜,都不回避人。大河湾的人家吃饭喜欢捞门子,手上端一碗饭,跑东跑西能吃半个生产队。龙维允家不喜欢敞门敞户过日子。大白天,他们家的堂屋门关上。吃饭时,他们家的锅屋门关上。龙维允一家子人在屋里干什么?村人只有胡乱猜。龙维允一家子人吃什么饭菜?村人只有胡乱猜。

我一溜烟跑回家。娘问我,龙维允家吃没吃我们家的酱豆子?娘担心送去的一碗酱豆子,龙维允一家子人不吃。我没好气地说,没看见!

在心里,我自个跟自个说,再不去龙维允家跟双生子一块玩。

秋天过去是冬天。冬天过去是春天。这一年春天,五小队社员想办法为龙维允家做两件事。第一件,给龙维允家一块菜园地。第二件,替龙维允家盖一间茅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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