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孤独幻想(中篇)

作者: 王沛

王沛,四川广安人,1995年生,北京理工大学机电学院博士在读。此前未发表过文学作品。

1

对于郑毅来说,没有目标的生活是痛苦的,而一旦拥有了具象化目标,痛苦则如同被置于显微镜下。他也曾拥抱过此类被放大的痛苦,并享受随之而来的驱动力与紧迫感—那还是大学期间,但他逐渐发现这种自欺欺人的痛苦是毫无意义的,于是便索性投身于另一种更绵长、更温和的痛苦之中。

眼下,他似乎习惯了闲逸的温床,以考公务员为借口,栖身于父母在成都给他买的公寓里,过着优哉游哉的快活日子。

“舒服倒算不上,勉强活下去罢了。”他盯着酒吧里抱着吉他的女孩说道,女孩正在弹唱《成都》。

“至少无需早起挤地铁,”我啜了口威士忌苏打,“也不用操心房租。”

“还在当寄生虫啊。”

“半斤八两。”

他略一沉吟:“要不我先去找份工作?”

“也不是不行。”

“算了,找不到什么好工作,还是专心备考吧。”

“三天两头出来喝酒,怕是难啊。”

“是啊,得努点力了。”他将杯底大约两厘米高的杜松子酒一饮而尽,抿了抿嘴,“你现在的公司怎么样?”

“跟废品回收站没什么区别,利润可能更低一些。”

“干吗不换一家?”

“才去两周呢,好歹先熬过实习期。”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的空杯子,招手叫来侍者又点了两杯酒。

这家酒吧是我们大学时代常来的地方。如今刚毕业半个月,再来到这里,竟有一种难以言状的陌生感,连酒的味道似乎都变了。自不待言,喝酒时怀有的心情也同从前有着天渊之别,心脏的质量仿佛增加了,每跳一下就发出干涩的砰砰声。

仅仅毕业半个月……

每晚这里都有许多身段苗条的妙龄女子来来去去,我们一边喝酒一边饶有兴味地观察她们,碰上中意的独身前来的女子,通常会邀请她们喝上一杯。偶尔也被拒绝,但大多数时候她们都欣然接受。老实说,我只是想和年龄相当的陌生女子闲聊(尤其是她们还很漂亮),说什么都行,重点在于开口交谈,这对我孤独的心灵有着奇妙的抚慰作用。有时候,话题开始了便没法终止,你能从她们的言语和行为中感受到她们的态度,你没有机会抽身逃离,反而成了她们的猎物,毕竟是你开始这一切的。

可现在我再也没有心情去看她们,更别提与她们搭讪了。我一门心思喝酒,不时跟着音乐哼上两句,想着喝得微醺后回我那逼仄的小房间一个人好好睡一觉。大多数情况下,一个人睡觉总是最安稳的。当然,长夜无边,想要与人相拥而眠的时候也是有,但这强求不得。

“喏,那女孩不错。”

我朝郑毅的视线方向望去,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子正走向吧台。她穿着白色吊带背心和高腰牛仔短裤,身材高挑而健美。

“是很不错。”我点点头,“想和她喝一杯?”

“算了吧,最近没什么心情。”

“算了”成了他的新口头禅,今晚已经说了七次。

走出酒吧,手机显示十一点三十二分,早得不可思议。地面的余热仍未散去,仿佛从冷库踏进了蒸笼。街上零零星星地散布着红男绿女,炫目的霓虹灯招牌将天空映得面目全非,像是浓妆艳抹的妓女的脸。

“下周末再出来。”郑毅说。

“好好看书。”

“嗯……”

2

认识郑毅是在大学的足球场。大一军训结束不久,我和他在学校举办的“新生杯”足球比赛中打了起来。具体原因已经忘了,只记得他们队穿马德里竞技的球衣,我们穿多特蒙德的。

场面一度十分激烈,双方球衣的领口都扯得变了形,最后被各自的队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开。裁判向我们分别出示了黄牌。比赛结束后,秉承着“友谊第一”的精神,我们在众人的劝说下相互道歉,握手言和了。

此后经常在球场上遇见他,一起踢几次球后便熟悉起来。他和我竟来自同一个地方—距成都四小时车程的川东小镇,高中还是校友,于是聊的话题多了起来,渐渐地,他成了我大学时代为数不多的朋友。

暑假我们从十陵客运站乘大巴回家,大肆挥霍怎么用都用不完的时间。睡到中午起床,下午去以前就读的高中踢球,或是去网吧上网,晚上在江边闲逛,深夜喝啤酒吃烧烤,再回家睡觉。如此日复一日。

“想去学校了。”郑毅说。

我们趴在滨江路的栏杆上,望着在火红的夕阳下垂钓的两个中年男子。

“哪里都差不多嘛。”

“在家什么都做不了。”

“在学校呢?”

“能按自己的节奏来。”

我就此思索一番,发现我的生活没有节奏可言。

“以后暑假不回来了。”他喟叹一声。

他果真暑假再没回来过。大二的暑假,他找了一份兼职,在奶茶店做收银员。我不知他为何要做暑假工,因为他家境殷实,每个月的生活费比我高出一倍多,即使缺钱,只要向父母开口便手到擒来。可他说那是他度过的最充实的假期,对此我不置可否。暑假里我读了六本小说,在江边看了九次日落,并不认为他比我过得更有意义。直到他用赚来的工资请我吃了一顿丰盛的火锅后,我的看法才稍微有所改观。

大三暑假,他留在学校备战考研,我去了一家会计事务所实习,做的尽是些整理数据报表的无聊工作。若不是办公室里有冷气十足的中央空调和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我大概很难熬过那枯燥漫长的两个月。每天早上八点,我从学校骑半小时自行车去事务所,到那儿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空调下吹几分钟冷风,让湿漉漉的短袖衫和汗津津的身体慢慢分开。这时她总会从旁掣肘,告诫我小心感冒,而我则是一笑置之。她喜欢喝咖啡,隔三差五地请我们喝。午休后我们一边喝咖啡一边谈笑风生,这时死气沉沉的办公室才有了一丝生机。她的笑容极具感染力,能驱走睡意,使人忘却疲劳,恢复精力,甚至能轻轻抚去蒙在心上的灰尘。

八月初的一个傍晚,我下班走出事务所大门,正好撞见她男朋友来接她。那家伙高高瘦瘦的,一头长发,长着一张不讨喜的脸,尖嘴猴腮,给人尖酸刻薄的印象。她仰面看着他,咧开嘴笑得很灿烂,唯有这次那笑容让我黯然神伤,仿佛支持的球队在欧冠比赛中被淘汰出局。而后成都连着下了几天暴雨,正如我的心情。

郑毅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每天在宿舍、食堂和图书馆之间往返。周末我约他踢球或上网他都一口回绝,说是要全身心地投入备考之中,一旦打破了井井有条的复习计划,节奏就一下全乱了,需要花费更多的额外时间才能赶上应有的学习进度。

“不管怎样,放松是少不得的,劳逸结合学习效率才能更高吧。”晚上十点多我去他的宿舍找他时,他正在背英语单词。

“可是我每天都没学够啊。”他辩解似的说道,“丝毫没感觉累。”

“看来是势在必得啊。”

“也不是说非上不可,只是尽力而为罢了,不管结果如何,问心无愧,不留遗憾就好。”

“考不上也不要紧?”

“还能跳楼不成?”

可是当录取名单公布时,郑毅还是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之中。他的初试分数很高,复试成绩却拖了后腿,最终无缘四川大学。当晚我们去了酒吧,喝的啤酒能灌满一辆洒水车。第二天醒来,我们如张开的圆规一样躺在学校的足球场上,至于怎么到的那里,谁都想不起来了。

“终于结束了。”郑毅吁了口气,不无释然地说。

“往后有什么打算呢?”

“毕业再说。”

在学校的最后两个多月,我们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白天大睡特睡,夜晚去酒吧喝酒,邂逅女孩,周中和周末通常去网吧上网,一边玩游戏一边等待欧冠或五大联赛的比赛。大二曾有一段时间也是如此度过,结果那学期我们都有几门课考试不及格,被辅导员叫去办公室以留级警告。而到了大四,再没有人来约束我们了。

3

昨晚睡前忘记拉上窗帘,早上八点我就被炙热的阳光烤醒了。我蹬一脚窗帘,勉强使其遮住窗户。房间暗下来,只剩一道细长的亮斑留在床对面的墙上。

我闭眼躺着,头晕乎乎的,但睡意已杳无踪迹,于是起床烧水,简单地洗漱完后,冲一袋速溶咖啡喝了。到书桌—严格说来,是堆满杂物的简易折叠桌—前坐下,打开读了三分之一的《漫长的告白》,正欲继续往下看,那堵晃动着光斑的墙后又传出女人喘息声。对此我已司空见惯,但一大早听到这种声音难免让人心神不宁。我合上书,蹑手蹑脚地走出公寓,乘电梯下了楼。

这间三室一厅的出租屋里住着四个人—一对情侣,一个女孩,我。他们和我年纪相仿,大概都是毕业不久的大学生。那对情侣周一至周四每晚十点准时做爱,女孩的呻吟声极具学院派风格,最初我还以为他们在看日本的情色电影。另一个女孩在客厅碰到过两次,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头,秀发光可鉴人。点头之交,没说过话。平日下班回来,每个人都待在各自的房间里,直到睡前再去卫生间洗漱。她通常十一点左右洗澡,半小时后听到她关门回房间的声音我再出来。那对情侣住的主卧带有卫生间,每个月的租金比我们贵两百,对他们来说也是相当划算的。

天气晴和,没有一丝风,在户外走一阵我便浑身湿透了。来到附近的万达广场,我找了家咖啡厅,在一个凉飕飕的位置落座,要了杯摩卡和熏鸡三明治。咖啡厅刚营业不久,没有其他客人,店员还在拖地,但空调的冷气已经弥漫到了店里的每个角落。我喜欢这充满凉意的地方,即使咖啡没那么可口,为这环境付一点钱也是值得的。我后悔没有把书带过来,只得一边慢悠悠地喝咖啡一边透过玻璃橱窗扫视街道。阳光暴射在钢化玻璃上,隐约能看见映在上面的我的虚像。我举起咖啡杯,他也抬起胳臂,我晃了晃杯子对他轻声说,周末愉快。

喝完咖啡,我又要了杯红茶。店里顾客渐增,音响里流出贝多芬的钢琴曲《致爱丽丝》,熟悉的旋律让我想起小时候玩的音乐盒。我冥思苦想怎么打发今天剩余的时间,本想给郑毅打电话,但他已经说了下周末再见,便作罢。我遽然想起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去过电影院了,上一次去电影院是什么时候来着?大概一年前吧,和前女友,看的什么全然没有印象了。林林总总的回忆在漫长岁月的侵蚀下变得惝恍迷离,美好的,哀怨的,深刻的,平淡的,如梦如幻的,如诉如泣的,凡此种种,全如被雨水猛烈冲刷后的油画,唯剩干巴巴、黏糊糊的模糊色块留在斑驳的记忆画布上。

我就着红茶吃三明治,计划吃完去楼上的电影院,看一下有没有想看的影片,但我并不抱什么期望—正如对大多数事一样。若是将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而不断退步的事物排名的话,电影名列榜首也不为过。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入咖啡厅,是与我合租的那个女孩。她穿一条米色连衣裙,脚踏白色帆布鞋,肩上挎着小巧的黑色漆皮包,金属链条闪闪发亮。我们目光碰在一起,她略一犹豫,然后朝着我的位置走来。

“早啊。”我向她打招呼。

“早。”

她点了拿铁和巧克力慕斯。

“你也是被他们吵醒的吗?”她带着愤懑的语调问。

“那倒不是,不过出门跟他们有点关系。”

“伤脑筋啊,一大早就干那种事。”

“忍一忍就过去了。”

“醒了就睡不着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啜了口刚端上来的咖啡,“想去找他们谈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谈也没用,这种事很难控制吧。”

“怎么会!”她惊讶地看着我。

我低头啃三明治,不再言语。吃完后,我说打算去电影院看看,问她是否一起,她歪着头想了想,说反正也没什么事,去看看也无妨。

上午的电影院空空荡荡,显得宽阔无比。我们在宣传栏前驻足良久,这些上映的影片无论是名字还是海报画风,都让我兴味索然。我让她挑自己喜欢的,她选了部国产的爱情片。

电影一塌糊涂。剧情完全照搬彼得·西格尔的《初恋50次》,演员演技浮夸,逻辑漏洞百出,简直是把观众当蠢货。这种电影是专门为了欺骗相识不久的少男少女而存在的,因为谁都不好意思观影到一半便撇下对方扬长而去,只得硬着头皮熬下去。出乎意料的是,她居然在电影结尾时流泪了。我问她怎么了,她一边用纸巾擦眼睛一边说,你不觉得很感人吗?我点点头,表示确实感人肺腑,只是我没那么容易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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