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朵中念与痛
作者: 马晓燕马晓燕,回族。散文、诗歌作品见于《飞天》《星星》《中国国家旅游》等刊。出版散文集《如果,我在唐家河遇见你》。四川省作协会员。现居四川广元。
槐花几时开
在青川小城生活久了,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有时候,会觉得小城很小,小到一抬头就能相互看见各家的烟火,每个人的喜怒哀乐。有时候,又觉得小城很大,大到一转身就是一辈子,比如传说中芳华绝代的女神,精于卜筮的预言者,他们有如雷贯耳的名声,却潜游于小城深处,似乎一辈子就躲着你一个人。
村上春树说:“如果一直想见谁,迟早肯定见得到,所见之日,便是终结之时。”这么说来,我们一直盼着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我们逃不脱的某种命运。女人一生都在寻觅和等待那个最想去爱和最想去嫁的人,那个华发高贵,气质澄明如水晶的人。他可能无法给你最好的爱情,但他一定会给你最美的遇见。他是你年少轻狂时,唯一一个惊艳了时光,温柔了岁月的人。
少年时,一边读着爱情诗,一边幻想着爱情的样子。最初,只想长成《致橡树》中木棉一样的女人,遇见橡树一样的男人,他无怨地守着你,你无悔地陪着他,青梅竹马过完此生。可是长着长着,竟然长成了道旁的“一棵开花的树”,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为永远不会到来的那个假想中的人,一厢情愿、热烈而倔强地盛开着,孤芳自赏,空自零落。
所以,总会为道旁或窗前一棵开花的树而驻足,或叹息,或感动。但愿遇见它的人是温柔的、慈悲的,不会轻视默然站立的那棵树,它或许无趣,卑微,不聪明,不漂亮,但它不求回报,死心塌地地守护你,也是在经历它无法选择的命运。它可能是你前缘未尽之人,不然,怎会千山万水,偏偏跑到你的心门口安营扎寨呢。
所以,当树枝不小心触碰到你的时候,请不要残忍地斫断它,如果可以,请你温柔为它梳理下凌乱的枝条。当它怒放的时候,请不要鄙夷它浅薄无知,春天姹紫嫣红,唯有它用尽了一生的力量和妩媚,只为取悦你一个人,它的本相和内心,是庄严和慎重的啊!
就像去往青川的山野和道旁,长着许多的槐树,每当春天大踏步迈向夏天的时候,那些洁白如雪的槐花就优雅自若地打开了自己,那不早不晚、不徐不疾的仪态,像极了一个个信守誓约的女子,恪守着时间,也恪守着自我内心的品性与戒律。当它们释放出一生当中最热烈的芬芳的时候,整个春天,也都充满了甜蜜的味道。
这个季节,站在小城寓所的阳台望出去,翠色环绕之处,掩映着突然的白,有的连成一片,有的星星点点,即使漆黑的夜间,也是若隐若现。山风妖娆,吹进小城的香气,时而芳香喷薄,时而暗香四溢。山间的槐花,属于香艳却极为朴素的花朵,虽然站得高,看得远,但从不张扬,总是温婉地居高临下,自身芳香的同时,还不忘分享给周边的树木,就连山上的岩石和悬崖,也跟着“雨露均沾”。它们香甜,吸引着诸多的鸟儿和蜜蜂,也吸引着捋花做青团的妇人们。
我的旧居位于老城区,与木牍公园隔着一条宽敞的马路,所以,我爱着公园里的所有草木,却又不得不跟它们保持相当的距离,尤其是看到谁的窗下守着芊蕙葳蕤的梧桐,或是潇洒俊逸的银杏等嘉木,更是羡慕不已。
有一天猛地发现,隔壁体育小区里的那株大槐树,朝南的枝条竟然奇迹般地向我这边长了过来,已够着三楼,快要遮住楼梯口的大半个窗了。想到此后的夏天,也会有树枝吻着我四楼的窗棂,还有槐花伸手可摸,香味还会在房内流播,心里便窃喜不已。
年岁渐长,不觉有了惜物之心,经常会对着正在美好的事物报以会心的微笑,比如温暖的阳光,绚丽的彩虹,心动的名字,用英文朗读的叶芝的诗和莎士比亚戏剧。所以,每天上下楼梯,也自然会对着窗前的树枝微笑,我是真心地喜欢它们啊。
夏天的某些时候,我一连几天从楼下经过,发现地上有七零八落的树叶,心里有些埋怨环卫工近日的懒散。有一天回来得较晚,走到三楼,碰到一位老妇人,正在奋力拉扯伸到窗边的枝条,一只手麻利地摘花,身边的小竹篮里已塞满了白色的花,脚边还掉着一些被折断的细枝。那一瞬间,我陡然生出一种怒意。面对零落的花枝,我仿佛听到了它们被折断时的呻吟和叫喊。哎呀,这可是我每天对着微笑的小轩窗啊,居然就这样粗暴地被破坏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对着她的背影吼道:你咋这么残忍,把这好端端的树枝折掉!可能是我的声音太冲了,唬得那个背影僵在那里。她转过身,面色涨红,小声辩解道:我就学他们捋些花儿,枝条是他们折断的,不关我的事。然后埋着头,转身逃走了。
望着地上的残花败枝,我忽地自责起来。这些年,或是忙于眼下的生计,或是沉迷于执念构建的虚无,似对周遭的一切失去了敏感,迷茫混沌中不知错失了多少美好。就眼前的槐花而言,我不就差点错过了它一季的深情吗,还眼睁睁地看着它遭受平白无故的伤害。我难过地走到楼下,我要对着这株日夜守护我的树,致以最深切的歉意。我相信万物皆有灵性,哪怕草木,所以,我要祈求它的宽恕。
待我抬头望去,眼前却是一树的繁华与明媚—旷达高远的枝头,白色的花朵洁净如玉,似成串含笑的风铃,又似一帘幽梦。柔软的微风拂过,花枝颤动,甜香缠绵,竟把我裹挟在漫天的香雪里,我知道,这是它以无限美好、大度包容、不计得失的姿态回应我与它难以尽言的缘分。
很早就听说过槐花。我什么都不太懂的年纪里,邻家姐姐偷偷爱上了素未谋面的男子,她说,隔着听筒,就嗅到了对方声音里幽幽的槐花香气。男子是一位缄默的学者,修养极好,任何违背秩序的言行,在他面前都是不被允许和接受的,他像海岸上岿然不动的礁石,伟岸而坚定,或许只有尝试过无数次想要拥抱它的浪花,才对他理性背后的无情和冰凉有切肤之痛。
但姐姐还是义无反顾地抛下了小城安逸的生活,循着那缕渺然的香魂,只身去了男子所在的城市。如姐姐所愿,终于能和刻骨铭心的人在同一座城市里呼吸,经历着同样的天气了。可他们终究没有见过面。或许世上最浪漫的事,就是没有后来的事。
那时特别为姐姐不值,也害怕成为姐姐那样的人。可等到我们不再年轻时,无意中看到了一个不常联系的人的消息或者照片,当你隔着手机屏幕也会颤抖,然后长久地陷入某种情绪里不能自拔的时候,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姐姐去的那个地方,是一座以槐盛名的古老都市。在槐花盛开的季节,街头巷尾,朝暮之间,全是槐花的香气。我们终究是怯懦的,在世俗面前溃不成军,唯姐姐是勇敢的,或许也是幸运的,她遇到了她命运的终结者,所以她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即使是一棵开花的树,也要长在他必经的路旁,自顾自地欢喜着。
仓促的玉兰
玉兰是春天的蛊,而在晚春开放的花往往有些孤注一掷,收不住自己。小城滨河路一带是白玉兰,公园里是紫玉兰,小区里是广玉兰。丽日下,白玉兰仿佛一道光,把天空刺得格外蓝,像镶在心里的一面镜子,明净,博大,透彻。紫玉兰颜色瑰丽,但却透着一丝莫名的惆怅,像是一个待嫁的新娘,忐忑着,既害怕生活的苦,又期望着诸多的美好。广玉兰的叶片略显肥厚,碗状的花朵歇在树上,乍一看,以为卧着几只乖巧的白鸽。
这些玉兰,都是有色无香的,令人想起“天然去雕饰”的诗句,也多亏了不香啊,那么大的块头,要香起来,不就一盆一盆、一碗一碗地倾泻吗?若是重重地倒过来,或是狠狠掷过去,不把树下的人撞得趔趄才怪!对于花朵,我像一个埋伏在小城里的“盗美贼”,所遇见的美的花花草草都逃不脱我的“魔爪”。某日傍晚,我在滨河路散步,路旁洁白、丰腴的玉兰花在眼前依次招摇,诱惑着对美毫无定力的我,遂使我竟对花中的庞然大物也起了“歹心”。可惜每一朵花都高挂南枝,我也算身高臂长之人,但无论是使劲踮高了脚尖,还是铆足了劲儿跳起来,就是无法把它们揽入怀中。
天快黑了,我瞅着四下无人,一改平日的矜持,脱掉高跟鞋,躬身攀上矮树,终于够到了花枝。心里一阵窃喜,没想到用力过猛,竟然失手将整段枝条都掰了下来。正在此时,路边突然靠过来一辆轿车,我连人带花,暴露在了耀眼的汽车灯光里。那一刻,我进退两难,僵在那里,咬着嘴唇,尴尬地笑着,准备迎接一场劈头盖脸的训斥或者讥讽(因为我就是如此对待糟蹋花木的人)。
没想到那人狡黠一笑,锁上车门,点了支烟走开了。我在落荒而逃的途中,倒是想起了一句话:美丽的女人即使做了再坏的事,都容易被人原谅。现在,这句话是否可以改成:人们总会轻易饶恕一个做了美丽坏事的女人。
只是,万物都有自己的宿命,再好看的花在迟暮的时候,甚至颓败得令人胆战心惊,其中最不堪的,大致就是玉兰了。梨花或桃花落地,犹有泪痕满地的娇弱,令人怜爱惋惜。可凋落的玉兰呢,又肥又腻的身子像一块脏兮兮的旧抹布,或者一团皱巴巴的餐巾纸。
玉兰也永远成不了养在花瓶里精致的插花,一离树很快就垮了,先是精神,接着是肉身。也不是整个儿的枯萎,而是一片一片地丧,一瓣一瓣地沦,像是心被凌迟着的人,被精妙的刀法割得痛不欲生,剩下的最后一口气,也只是用来承受不断袭来的、无以复加的疼痛。目睹了它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从此再也不敢攀折它的花枝了。
如此高傲的花朵,当真只适合远远地端详,被人仰望,或者被莫名地惦记。它清高,骄傲,其实也脆弱,还有些呆板。它们的花期很短,好像只有几天。长风一到,就迫不及待卸下浑身的沉重,纵身扑向大地,那种决绝当中,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匆促与悲凉。而在我看来,凋零的玉兰花是不屑任何哀怜的,既然美得惊心动魄,也要走得干净利落。
有时候我无端地想,这玉兰若是开在冬天的雪中,大致是最美艳与高冷的了,肯定还有一些居高向上的雄心与梦想。后来无意中读到清代诗人查慎行的《雪中玉兰花盛开》一诗,才忽然明白,在雪中盛开的玉兰,这世上也是有的。查慎行的诗说,“阆苑移根巧耐寒,此花端合雪中看。羽衣仙女纷纷下,齐戴华阳玉道冠。”
朝颜未央
它有一个端丽的名字,朝颜。大多数人看不见它的内心,随意给它取了个莫名其妙的名字—牵牛花,或是轻俗地叫它喇叭花。踏晨曦而来,伴午阳而凋,她风致嫣然,却又甘于清寂落寞。或许是因为极度的自恋,所以极度自尊。即使萎靡,姿态也是刚烈的,收放自如的。她将衰微的自己完全包裹起来,无声谢幕,杳然而逝,不留下半点不堪,仿佛不经意来了世间一趟。
其实,很多时候,人并不比花高明多少,只不过,花不说出来罢了。比如朝颜,就把美好寄寓在人类那里。人们对于名字中的“颜”,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偏爱,仿佛其中有说不清的曼妙情致,抑或其他什么隐喻。
巧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小城中有两位绝色佳人,名字中都带着“颜”,原以为她们会永远留在这里,却没想到,都在芳华绝代的年纪离开了小城。是啊,这样美丽的女子,又岂是这偏僻小城能藏得住的呢?二十多年过去了,小城里依旧流传着关于她们的种种传说和猜想,人们怀念她们,甚至不容置疑地说,她们的美,在青川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小城的人们或许忽略了,美人都要迟暮,越是美的,越是惊心。只有那些看不到迟暮的美,才意外地活成人们心口的朱砂痣,或是窗前的白月光。
我的老家,有一位婆婆,姓氏从夫,名叫朝颜。新婚不久,她的丈夫参军打仗去了,二十年间杳无音讯。在人人自危的乱世里,娘家劝她改嫁,婆家嫌她多余,有人在谣传其夫的死讯。她却独守空房,发誓要一生等他。面对那些心生歹意的人的威逼利诱,和接踵而来的流言蜚语,她都安之若素,不闻不管。上天不负有心人,二十年后,丈夫载誉而归,以隆重的礼仪接走了她。丈夫流泪,问她是如何做到这般坚强的?她淡然,我心中有笃定的人,任何人都侮辱不到我!
或许是为了对应朝颜,日本人把黄昏时开的葫芦花称为“夕颜”。日本文学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也喜借花喻人。在名著《源氏物语》中,朝颜和夕颜,是性格和命运截然相反的两个女子。朝颜的性格坚韧,在黑暗中隐忍顽强,终于迎来了清晨的曙光。而夕颜,性格柔弱,逆来顺受,最后慢慢地消殒在黑暗之中。
诗人赞美朝颜说:“早上是种种颜色悄然显露的时刻,其中朝颜,伏地二期,在露水的压迫下,被太阳找见。”我至今记得,乔庄中学的路口有一拢翠竹,总是有一些皎洁的朝颜花朵,亭亭玉立于枝上,有的沉静,有的活泼,疏朗而细碎,一副清醒自知、不忧不惧的样子。却是每年都开,一律的素白,不掺一点杂念,像是应了某种承诺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