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天

作者: 李冬凤

小城进入朦朦胧胧的夜色,与友相约美食城。

我低估了小城人对美食的追寻。偌大的广场人与车乱作一团,喧闹声爆棚。

电话打进来了,我找了一个人车相对较少的路灯下接电话,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

突然,“咚”的一声响,声音很沉闷。出啥事了?我愕然。接着是“嘎—”的长音,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有人喊,撞人了。我脑子里想,撞谁了?有人冲我喊,没事吧?还向我伸出手。所有的喊叫声和脚步声都向我涌来。

撞倒的人居然是我。我脸瞬间臊红。大庭广众之下,躺在地上,着实难堪。我想站起来,逃离所有人的视线,可是,我的右脚不听使唤,疼痛也迅即向我袭来,从大腿蔓延至全身。右脚肯定断了!恐惧和眼泪形成了第二轮冲击波,彻底将我击倒。我这辈子……

有人要打110,也有人要打120,还有人要打保险公司的电话。有人说,救人要紧,先打120。有人说,不行,保险公司要看现场。还有人说,有病吧,不报警,谁来处理交通纠纷?众人七嘴八舌,我成了待宰羔羊。

我努力用左脚和左手支撑起身体,寻找我的手机。关节的撕裂痛得我龇牙咧嘴。我终于看到了摔出一丈多远的手机。我对正在争论先给哪里打电话的那群人说,别争了,好吗?帮我把手机捡过来。他们没有理我,看我的目光很冷漠。终于有一个旁观者听到了我可怜的求助,捡起我的电话,轻轻放在我手上。

“喂,喂,喂。”刚才的电话居然没有挂断,我小弟一直在那头喊。我说,老弟,我被车撞了,在美食城。

小弟憨厚老实。想到撞我的那伙人,他一个人做后援显然不够。我又打了几个电话,居然都没人接。人要是倒霉,没一个事能顺利。我再也坚持不住了,进入昏沉状态。

救护车的灯很亮,强行进入了我昏睡的世界。我醒了,睁开眼,眼前是一个闺蜜的脸。我问,这是去哪?闺蜜说,中医院。我随即想起,中医院的骨伤科非常强。很庆幸,我脑子没被撞坏,还能想起这些。这是我遇到的最大灾难,我的潜意识一直在丈量我与死亡的距离。

我被抬下救护车,嘈杂的脚步跑起来,带着风,深秋的夜更加凉了。四轮车穿过漆黑,向左拐,又向右拐,又向左拐,弯弯绕绕,这是推我去哪?我已身不由己。

灯,异常亮,如白昼。我被抬上冰冷的铁板,接受射线的穿透。医生在外面说,股骨粉碎。又说,股骨碎成了三节,很严重!摆到45°角,再拍一张。这时,有一双手向我伸来。我在极度恐慌中反抗,不要动我。声音肯定达到了一千分贝。医生说,占院长电话交代了,他一会儿就过来。我想起来了,在救护车上我曾给占院长打过一个电话,他是骨伤科最好的医生。我有些蛮不讲理地说,那就等他来。对未知的恐惧让我的心变得非常脆弱,就如一张薄纸,风吹即破。我闭上眼睛,浑身发抖,静静地等待。

占院长终于来了,他手脚麻利,帮我正骨,复位,动作干净利落,尽管有钻心的疼痛,但时间很短。

我又被推进了弯弯曲曲的廊道。这时吼叫声、询问声、脚步声、推车声,从廊道尽头向我奔涌而来。谁撞的?站出来,瞎了眼吗?这是我亲人的声音。我不难想象,此刻的他一定是怒目圆睁,凶猛得像一只老虎。其实,他就是一只轻轻一戳就破的纸老虎。我大弟弟也在喊,撞人还有理了?去缴费,办住院!大弟弟一般不吼,这是被逼急了。小弟在带着哭腔打电话喊人,姐被车撞了,在中医院抢救,快点来,好严重!

我很沮丧,怎么就成了众矢之的。

我被抬上病床。四个男人摁住我。右脚被拉得笔直。医生的手在膝盖处摸索,然后捏住两个点,擦上麻药,拿起锤子,一根长长的钢钉被敲进膝盖骨。我如被杀的猪临死前一样嚎叫。我的亲人不忍直视,躲到门外去了。钢钉两头是直角支架,钢索连着支架,固定在床上,钢索下吊着沉重的砝码。我被牢牢锁在床上,无法动弹。

哥哥进来问,报警没?有人答,好像没有,当时只顾着救人。哥哥叫来交警,小弟随警官去调现场监控。

疼痛,一夜无眠。

天亮了,病房进出的人多了起来。护士量体温,测血压,抽血,做例行检查。接着是医生进来,一长串,主任、副主任、负责床位的医生例行会诊。然后是家人亲人友人进来。疼痛被揉作一团,让我麻木了。点滴挂了二十四小时,没有间歇。医生说,碎裂的骨头插入肉中,内出血严重,又无外伤,淤血无法排出,很容易淤堵,形成血栓。骨折不会要命,血栓却是“催命符”。

一切渐归平静。病房的白炽灯下,几捧鲜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点滴依然挂着,冰凉的液体缓缓流进我的体内,一种悲凉油然而生。我怎么就躺在这儿了?是谁让我躺在这儿?为什么至今无人给我一个说法?我的火气上来了,摸出手机。我绝不许邪恶盛行。

有一首诗说,向天空钉钉子,一锤,一锤,越来越准,越来越狠……我不知道天空有没有疼痛感,却知道钉子钉进骨头,钉进血肉之躯,痛是从心尖尖上开始渗进每一个细胞,呼吸都是痛的。这样的痛持续了三天,且与日俱增。痛有多深,恨就有多强烈。

护士说,账上没钱了,明天要停药。

医生也进来提醒,已经预约了省里的专家,三天后做大手术,骨头碎得太厉害了。还要做好输血准备,要准备好髓内钉,主要还是准备好费用。

弟弟打电话,让撞我的人来医院交钱。对面的人在电话里吼,钱?老子有的是钱,有种就开车到港头来拿。我怎么就这么善良,没撞死你!

我气得七孔冒烟。后来是与乡政府沟通,逼他父亲现身,才交了一部分住院费。

牵引是骨伤治疗最常用最有效的办法,也是最残忍的做法。人几乎是倒立而卧。最初,我并未在意。第二天隐隐感觉不对,原来是尿意爆满。下床是不可能的,接盆又上低下高。闺蜜说,只能用纸尿裤。

我双手紧紧抓住吊环,努力抬起下半身。闺蜜从左边一点点地塞入纸尿片,又在右边一点点地掏出纸尿片,再倒转,遮住该遮盖的地方。在基本生理需求面前,颜面和自尊已没有意义。纸尿裤用了六天,我仍无法适应自如。我渐渐对尿意有一种恐慌。接着又遇上一个大问题,腹胀,大便出不来。吃香蕉,喝蜂蜜水,开药贴肚脐眼,都没有用。闺蜜让吃火龙果,也毫无用处。医生查房时说,可以请护理帮你揉捏,加速肠胃蠕动。要保证下身干爽,防止褥疮。闺蜜中恰好有一个专业护理。她间隔两个小时就给我按压腰部、腹部和肩部。身子转不了,她就把手伸进去揉。每次解决完小问题和大问题之后,又帮我用清水擦拭。我是家中唯一的女孩,这些“私密”活全落在我的“闺蜜团”身上,连着几天,她们衣不解带,都满脸倦容。

占院长拿着片子与我商量。股骨粉碎手术,他做过很多。用微创法,可以有效减少骨膜剥离,用髓内钉固定。骨膜损害少,血运供给就好,骨骼恢复就快。我反复问,你能确保手术万无一失么?能保证我正常走路么?他说,不能保证。你和家人商量,也可以请省里专家来做!大弟媳说,也别请什么专家,直接去上海做手术。武汉也行。

人躺在病床上,最不吝啬的就是钱。我情绪不受控制地吼起来,我不转院,我相信占院长。两个弟弟直愣愣地看着我,有点不解。我说,不是钱,是痛。转院又得搬动我。我闭上眼睛,泪水滚落下来。当然,占院长也有很多让我相信的理由。

这时,医生要把我从普通病房挪到VIP病房—骨科一号。那里是骨伤科最好的病房。

我大叫,不要,我不要换床!谁来拉伸我的腿,疼!

人很奇怪,腿拉伸了一个星期,现在不拉还不行。

医生说,不换床也得移动,还要去做检查,为手术做准备。

占院长拿着片子还没有离开,他在等我回答。我问,省里设备是不是比我们先进?占院长说,完成这样的手术,用不上先进的设备。就这手术,和省城没有区别。我又问,省城有什么优势?占院长说,见得多,做得多,更游刃有余。我说,我选择相信你,能不能请省城专家来?占院长说,能。专家出诊要收出诊费。我说,专家费我出。

我不知道很多人什么时候开始不相信医生,但我却从他们眼里看到了生命最初留下来的一丝亮光。

拉开窗帘,阳光满地,又是一天。专家已从南昌出发,我也从病房被推进了手术室。

专家是省一附医院的医生,出诊费五千,与其级别相比,算是友情价。他只是一个指导老师,不亲自操刀。手术室里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护士给我插上氧气管,并用一张纸把我脸蒙住。麻醉师进来问护士,体重?病史?过敏史?护士回,体重106,无病史,无过敏史。麻醉师用一根长长的弯弯的针从我颈动脉插入,麻药缓缓导入我体内。护士也在消毒,冰凉的消毒液从大腿根部往下流。我全身不自觉地发抖,脉搏跳得异常快。万一出不了手术室怎么办?儿女,父母,兄弟,闺蜜,还有保险柜里的小秘密,我还没有道别,还没有道谢,很多事没有安排。

我有些伤心。有声音问,专家到了么?有人回,快了。好,准备手术。再等会儿,病人还有意识。我有些不甘心,想努力保持清醒,可是眼皮不争气。我昏沉沉睡去。

…………

意识散乱,又有些迷糊,我困极了。一个声音说,盯着这个仪器,注意波段变化,一有不正常,就喊医生!

渐渐确定,我已经被送回病房。我庆幸自己还能醒来。

醒了,醒了!小姨抹着眼泪冲我说,吓到我们了。出手术室已经六个小时了。医生说你输了五瓶血。再不醒来,你妈也要跟你去了。我惨淡地笑,有那么久吗?我就小睡了一会。

晚上八点,麻醉震动棒药物耗尽。深夜,疼痛再次如洪水般袭来,且一浪高过一浪,右脚在不断地膨胀,似乎要迸裂。我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穿透门窗,穿透夜空。侄女不断用毛巾给我擦汗,又试图通过抚摸缓解我的疼痛,可是没用。她又去找值班护士,要来两粒止痛药,痛才渐渐退去,睡意随之而来。

术后第五天,我浑身乏力,体温37.5℃。占院长看着我闺蜜说,低烧是术后大忌。闺蜜有些愧疚地说,昨天推她去复查,没注意有穿堂风。又说我昨天帮她洗头了。我说,洗头是我坚持的,头发都沤馊了。占院长没有再追究,沉着脸要我开始做康复训练。他抓起枕头,垫高我大腿说,腿尽量往后缩,膝盖拱起来,然后再绷直。上午一百下,下午一百下,明天再加。

术后第六天,我勉强能进行支撑式的90度左侧身,右膝盖能微曲,右侧卧还是无法做到。深夜是痛魔的世界,痛感从右脚大拇指开始,到大腿根部,上蹿下跳,在膝盖骨附近逗留的时间最长。我没法不妥协,又吃下一粒止痛药。术后一周,肿胀的大腿肌肉开始松弛,手指在腿上滑走也有了感觉,缝针的部位也有了痒的感觉。护士长说,这是神经末梢在生长。

穿白大褂的小罗是占院长给我安排的康复师。他腰板笔直,走路迈着方步,沉稳有力,特像一个军人。他动作麻利,双手抬着我的脚,外拉内推,再做内旋外展,抬高压低,侧压膝盖。

侧压膝盖是我最害怕的动作,身体紧挨右边床沿,右脚伸出,交给医生。小罗医生用一只手托起我的小腿,另一只手握住脚踝,使劲下压,保持腿肚子贴住床沿。我双手紧抓床头边的铁杆,痛得额头上的汗赶趟儿流。这样的动作做满二十个,医生才放过我。

有时我觉得,铁石心肠莫过于医生。

霜降是秋的最后一个节令。阳光的威力已消耗殆尽。

入院二十天,熬过的苦比半辈子的苦加起来还多。疼痛渐渐远去,另一种痛又来了。

医院的账上又没钱了,交警的话似乎不管用,肇事者的钱像挤牙膏,挤一点出一点,最后一点都挤不出来。要钱?你上法院去,找保险公司去。家里人都窝着一肚子的火。我也窝火,不停地打电话,总想把肇事者逼到我面前,哪怕是你说一声对不起,我给你写感谢信,行不?可是,我所有的电话都石沉大海。

术后两周,可以拆“线”了。所谓的“线”,其实就是钉子。我不明白,这些如订书钉般的东西是如何钉进肉里的?用装修的气压枪?给我拆线的医生叫伍亮。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拔,铁钉落在盘子声,丁当地响。我问,缝合为何不用线,而是用钉?他说,线缝合不平整,疤痕会更突出。气钉平整度高,疤痕修复快。缝合的钉果然是用气压枪射入我的肉体。

正聊着,修车的胖子表弟来看我。我这表弟是个狠角色。他对我很亲,姐上姐下叫个不停,人也大方,花钱如流水。我嫌他狠,有意疏远他。他全不计较,放下一大堆食物,不问我伤情,而是问,姐,谁干的?我也是窝的火没有出处,便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他气得哇哇直叫,港头的?老子拆了他的骨头。我说,别乱来,拿钱来治伤就行。

他打了一通电话,最后锁定了一个目标。电话是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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