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兵和他的狗(短篇小说)
作者: 王曦据说,每个人身边都有个叫大头的朋友。我也有一个,不过,我的这个朋友有点特别,它是一条狗,一条混血藏獒。
十几年前,我在青藏高原上当兵,在某通信站任助理工程师。通信站建在戈壁上,海拔近五千米,离阿里地区行署所在地狮泉河镇不远。天气晴朗时,从那里可以清晰地看到狮泉河镇的地标——赭红色的燕尾山。不过,这种所谓的不远是以广袤的戈壁和延绵的雪山为参照物的,要是用车程来衡量的话,通信站那辆四处漏风、叮当直响的北京吉普,要颠簸两个多小时才能把我们拉到燕尾山下。
通信站就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四周是茫茫戈壁,方圆几十里无人烟。高原的天太阔了,戈壁太大了,显得院子更小了,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站里的人不多,平常在位的有负责人谷主任(通信站就是他一手建起来的),还有三个业务人员,老马、包子和我。老马是个业务娴熟的工程师,比我大五岁,是我师傅;包子刚毕业,小我三岁,是我徒弟。另外还有一名战士,叫彪子,担任司务长兼炊事员兼驾驶员兼电工。我们还雇了康巴汉子嘎登和他的老婆阿佳,负责保卫工作,他们两口子住在站门口的门卫室。
我是军校一毕业就被分配到通信站的。高原上的生活单调枯燥,正契合我沉闷的性格。我每天的工作很简单,除了学习和训练,就是检查装备,确保它们正常运行。偶尔排除点小故障,大的问题基本没有,有了我也解决不了,只能向山下的总站报告,由他们派人上来排查,或直接安排厂家的人过来检修。所以,对我来说,时间就像远处山顶的积雪,多得都溢下来了,而我一点也不知道珍惜。对于我的这种状态,战友有夸赞岁月静好的,也有骂我浑浑噩噩的。我不在乎。可总有一些时候,我的心里会莫名空空的,像是缺了点什么,却又不知道用什么填补。于是,我偶尔也会搞出一点动静,给自己找点刺激。有一回,我躺在楼顶,任凭漫天飞舞的大雪把我掩埋;还有一回,我走进戈壁,向着雪山前进,半夜才回来。为此,我没少挨谷主任批评,并反复检讨。谷主任说我是勇于认错死不悔改,我说领导批评得对。老马说我太能装,我说老马特庸俗。包子说我该给他找个嫂子了,我让包子管我叫姐夫。包子扑过来,用被子蒙住我,把我好一顿捶。因为包子真的有个姐姐。
很快,我上高原四年了,原本说好的三年一轮换,现在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也并不在意。
这年入冬前,谷主任派我和彪子去狮泉河镇接冬菜。
我们驻防的这片高原,号称世界屋脊的屋脊,生命禁区的禁区,别说菜,连草都不见几根。戍边官兵平时吃的菜,都是汽车团从山下叶城县拉上来的,一路翻雪山、越达坂,艰难无比。冬天,大雪封山,汽车上不来,只能提前做好冬储。冬菜通常有土豆、白菜、白萝卜、胡萝卜、皮芽子,还有大蒜。我们都爱吃大蒜。山上运动少,没胃口,嘴里淡得很,食欲不振,意志消沉,饿瘦了事小,影响了战斗力可就是大事了。嚼一口辛辣的大蒜,可以多吃半碗扣肉面。扣肉面是通信站的特色美食,面条是平常的挂面,加军用扣肉罐头,用高压锅压,出锅油乎乎软绵绵的,香得很。连南方人包子都能就着蒜瓣消灭两碗,还边吸溜面条边说,吃面不吃蒜,等于白吃面。大蒜还可以码在盘子里,泡上水,没几天就能长出一盘绿芽,剪了炒鸡蛋也行,留着当盆景也行。高原冬日漫长,还有什么比一片绿色更珍贵呢?
通信站是个小散远单位,分到的冬菜不多,用吉普车就能拉回来。不过这回,我有意外收获,我弄回来一条狗。一条大狗,野的。
站里的人都出来看,把吉普车围得那叫一个严实。大狗下车,大家自动为它让路。大狗懒洋洋地站在那儿,不叫,也不跑,目光冷冷的,看也不看一眼围着它的人。大狗这么沉默着,大家就有点害怕,稍稍向后退了两步。
养得住吗?谷主任问。
没问题,我拍着胸脯说,这狗在镇上刨垃圾,来到咱们这儿,好吃好喝伺候着,美得它。
嘎登摇着头说,不是藏獒,不值钱。
谷主任问嘎登身后的阿佳,不是藏獒吗?
阿佳小声音说,不是。
我们都有些失望。
阿佳又小声说,有一半是藏獒。
嘎登说,杂种狗,白送都没人要,拉到山下倒是能卖个千把块钱。
我们不理嘎登,都觉得混血藏獒也不错。
老马说,它怎么不叫?不叫的狗才咬人,不会又弄了条六亲不认的疯狗回来吧?
我说,怎么不叫?叫起来像狮子吼,狠着呢。
我踢大狗一脚,大狗还是不叫,不发狠,也不看我,只是不慌不忙地甩了两下大脑袋,像要甩掉一个没做完的梦。大狗抬眼打量了一下院子,傲傲的,活像个得胜还营的将军。我本来挺得意,看大狗这个表现,就有些生气,明明是个俘虏,搁这儿耀的什么武?扬的哪门子威?真是脸都不要了!
谷主任笑了,看把它能的,长这么大个脑袋,就叫大头吧。
我给大家讲述了抓大头的过程。
我和彪子在军分区仓库接冬菜,一群流浪狗跑进院子,大大小小有七八条,带头的那条脑袋奇大。不用说,自然是大头了。大头带着狗群直奔垃圾堆,在烂菜叶子里找吃的。大头不刨垃圾,站在垃圾堆上,昂起大头,风一吹,背上脖子上又脏又乱的长毛就飘了起来,威风凛凛的。我盯着大头,越看越喜欢,便溜过去关上院门,喊彪子一起抓狗。彪子说,那么大一条,我可不敢下手。我说,亏你也是个使刀的。彪子说,我现在手里可没刀。我丢给他一根棍子,说,算了算了,你也就能背个黑锅,关键时候指望不上,帮忙堵着就行。于是,我提绳上前,彪子持棍策应,悄悄向大头摸过去。眼看到跟前了,大头突然一声吼,声音低沉雄浑,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我不禁打了个寒噤,顿时头皮发麻,手脚变凉,血往脑门上涌,人也一下子兴奋起来。我觉得我的心和这吼声产生了共鸣。其余的狗抬头一愣,随即四散逃窜。一时间,院子里狗声鼎沸。我和彪子围追堵截,盯住大头不放。大头又是一声吼,其余的狗得了命令,齐齐奔向院门。院门跟通信站的大门一样,也是用钢管焊的,有二十公分左右的缝隙。其余的狗冲到前门,连速度也不减,就钻出去跑了。大头钻几下,没钻出去,它的头太大了。我和彪子将它堵在门前。见出逃无望,大头不再顽抗,索性站在原地,漠然地看着我,像是认了命,神情里却满是不屑。我刚想上前抓俘虏,猛然看到大头眼里掠过一缕寒光,吓得我立即停下,吸一口凉气,暗暗庆幸没有贸然去抓。就这么对峙了一会儿,我去车上拿了根火腿肠,掰一截丢给大头。大头并不着急吃,先是看了两眼,嗅了嗅,才慢悠悠趴下,把火腿肠舔进嘴里。我把剩下的火腿肠连续丢过去,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走到大头跟前,蹲下来,壮着胆捋了捋大头背上的毛。大头动也不动。我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把绳子套到大头脖子上。
彪子抗议道,王参,你这人不地道,你吹你自己我不管,埋汰我干什么?
我说,要不你来吹?
彪子气呼呼地去了厨房,端来半盆早上吃剩的扣肉面。大头估计是许久没吃顿饱饭了,把面吃完不说,还把盆舔了个干净。即使这样,大头仍不慌不忙,吃得很从容。吃了我们的扣肉面,大头不好意思再冷着了,安静地趴在地上,任由大家摸来摸去。我心里隐隐生出些鄙夷来,你不是能得很吗?怎么一碗面就让你投降了?我说,别摸了,脏不脏呀,先把它弄干净再说。大家七手八脚齐上阵,你争我抢,乱作一团。一套洗剪吹下来,大头精神抖擞,焕然一新。
阿佳说得没错,大头血管里流的是藏獒和土狗混合的血。这年头,藏獒身价极其高,一条好藏獒能换一套房。想要纯种藏獒,得去偏远牧区碰运气。能弄到大头,我们已经很满意了。
大头个头高,脑袋大,脖子粗,四肢健壮有力,嘴巴、眼眶和四条小腿的毛是黄色的,别的地方的毛全是黑色的。黑金交错,对比鲜明。脑袋高高地昂着,尾巴高高地翘着,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高贵的慵懒,这种慵懒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后天学不来。
我把大头拴在远离院墙的灯柱上,又学山里的牧民,往它脖子上系了一条红绸带。有了这条红绸带,大头就不是野狗了,就有家了。
晚上,我没敢睡踏实,支着耳朵听,直到凌晨,没听到大头乱叫,这才安心睡去。第二天一早,嘎登跑来叫我,说大头想跑。我出去一看,原来大头挣脱了绳子,想钻门逃跑,结果卡在门缝里了。我找了条铁链子,给它换上。
大头的到来,给通信站添了很多乐趣。我们争相给大头喂食,生怕它饿着,每次吃饭时总要留一些给它,外出时就收集一堆骨头带回来。老马放下那些又臭又长的电视剧,包子从单机游戏里抽出身来,我也暂时不看那些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小说和电影了。我们都走出房门,去跟大头玩。有时为了谁牵链子,还吵起来。一个个大老爷们儿,在大头面前争风吃醋,活像邀宠的妃嫔。这么看,大头总是昂着骄傲的头,也不是没道理的。其实,我们都有些担心,担心大头不能适应通信站无聊的生活,这是有血的教训的。
就在前一年,谷主任曾从山下拉上来过一条狼狗。狼狗通体乌黑溜光,耳朵支成大写字母“V”型。谷主任喜欢得不得了,给它起名叫黑子。黑子来到站里,起初还正常,该吃吃,该睡睡,没几天,就变了,逮什么咬什么。有一次,我对着院墙踢足球,脚下一软,球没停好,滚到黑子跟前。黑子把足球摁到怀里,转着脑袋啃,锋利的牙闪着寒光,只听噗嗤一声,球被它咬烂了。到了晚上,黑子变得更加狂躁,呜呜汪汪叫个不停,有月亮时对着月亮叫,没月亮时对着星星叫,叫声瘆人,像在召唤荒原上的狼群。又过了几天,黑子两眼发红,龇牙咧嘴,面目狰狞,谁也不认识了。嘎登说,这狗憋疯了,吵得人睡不着觉。我说,要不放了吧。谷主任说,放出去咬了人怎么办?我心想,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人给它咬。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黑子自己把这个难题解决了。一天早上,我们发现黑子的尸体吊在院墙外,脖子上的铁链还牢牢绑在墙内的电线杆上。谷主任揪住嘎登,问是不是他干的。嘎登连忙否认。我们调出监控一看,黑子是自己跳出去的。高原太寂寞,黑子受不了,自己把自己吊死了。埋黑子的时候,大家都不吭声。
还好,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大头没表现出任何异常,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通信站就这么几个人,天天凑在一起,牛皮吹爆了,大山侃平了,故事讲完了,可说的就不多了,便埋头各干各的事。慢慢地,寂寞就跑出来了。寂寞不是外来的,寂寞本来就在身体里。幸好有大头,大头威武雄壮,不但能吓唬人,还能吓唬寂寞。寂寞一看到大头,就灰溜溜地躲起来了。
几乎每天傍晚,我都带着大头出门遛弯。我们走进戈壁滩,走一个多小时,一直走到通往狮泉河镇的公路边,才停下来。我们坐在路边,看路过的车,看天上的云,看夕阳照在公路尽头的燕尾山上。我把心事一件一件讲给大头听,直到燕尾山下有灯光亮起,我们才往回走。
高原上的时光就是这样,你在意它时,它像雪山,岿然不动;你忽略它时,它又像流云一样,飞快地溜走了。冬天终于过去,春天倏忽不见。高原上的春与秋,短得就像一次失败的相亲,连脸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再也见不着面了。夏天到来时,大头到站里已有大半年了。大头褪掉过冬的绒毛,显得脑袋更大了,身体更壮了。大头的目光不再是冷冷的,而是有了温度。大头已经当通信站是家了。
有一天,我的军校同学毛毛打来电话,说他要结婚了。我忙问跟谁,随即意识到问得多余。毛毛高中时交了个女朋友,两人大学考到了不同城市,每次“五一”“十一”长假,那个女孩都坐一夜火车来看他。这么多年,两人终于修成了正果。毛毛问,你什么情况?我说,高原上天高云淡雪山绵绵。毛毛说,你赶紧想想办法,调下来吧。我答非所问地回道,时间过得真他妈快啊。挂掉电话,我意识到,我毕业已经四年多了。
我下山休假,赶去上海参加毛毛的婚礼。同学来了不少,坐满两桌。大家久别重逢,亲热得不得了。我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中寻找,终于,在另一桌,我看到了她。她留了长发,少了些许英气,多了一份知性,除此之外变化不大,还是素雅的白裙,还是那样的恬淡,脸上散发着柔和的光。同当年一样,我不管看向哪里,眼睛的余光始终在她身上。我看到她夹的都是青菜,我看到她的杯子里不是酒而是茶,我看到她站起来跟人碰杯,身上的白裙突然变肥变大,我看到她的肚子已然微微隆起。瞬间,我的脑袋原地爆炸,这个我大学时暗恋了四年的女生,怀孕了。我还是端坐在座位上,还是微笑着跟同学们说话,不过,他们不知道,我的心已经阵亡了。
军校不同于地方大学,毕业后大家都分配到了祖国各地,星星般散落在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很多人毕业后再难相见,今日聚在一起,实属不易。在班长的主持下,大家各自汇报了自己的情况。听到我还在山上时,好多人都说也想上高原看看,我笑着说欢迎来玩。几杯酒后,男同学开始互揭当年的糗事,女同学头抵头手拉手挤在一起,大家像是回到了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