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短篇小说)

作者: 辛山己

1

我起床的时候,她正在给海星缝补一条断了的腕。

这只死去的海星乖顺地躺在她手上,肢体微微蜷曲。八月末的青岛,清晨的风已经有些凉了,再过不久,窗外的梧桐也该黄了。她戴好花镜,套上顶针。

我想起邵知泽女儿说的话:“那些事你母亲都知道。”

一个月前,我并不认识邵知泽和他的女儿。邵知泽女儿加我微信的时候,我还以为她是骗子。后来她说了一些母亲的旧事,都对得上,我才稍微放了心。

母亲上年纪以后,我叫她搬来和我一起住。老屋没有厕所,只有公共茅房,十分不方便。她仍保持着自己的生活方式,养在老屋的花草都被她塞进阳台,秋海棠、蟹爪兰、大盆芦荟,满满当当。她还养乌龟和兔子,养得它们都很肥硕。

父亲去世以后,她的注意力有一半给了电视机。她醒着的时候,就得这样热闹。我不能理解那些什么节目都看的观众,那代表什么也看不进去,没有目的,没有要求,好像就为了听个声响,进入到极致的嘈杂中,反向催眠,安然入睡。我有时会跟着看一会儿,她就会主动跟我讲,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会输谁会赢,还有电视里的人物那些绕不开的宿命。

她在看电视,我问她是否知道一个叫邵知泽的人,她一时没听清。

我不得不靠近她的耳朵,扯开嗓子说:“他说是你的童养夫,你们一起上学,住在泗水路老屋。”

她微怔,反应了很久,嘴唇抿着,眼角越发耷拉,好像我给她布置了一道难题。关于她从前的一切,如今在她那里都变得不值一提。她更愿意接触新鲜事物,虽然大多时候搞不懂那些东西。

她的记忆里大概堆放了数不尽的电视故事、乌龟兔子、花草虫鱼、父亲和我们三姐弟的事情、汽水厂的勾心斗角和改革开放前的艰苦生活,要极其艰难才能在哪里撕开一个小缝,窥望她的少女时代。

所幸她没断片儿。“有这么个人,姓邵,我们叫他小猴儿。”她公事公办地下结论,好像派出所的档案员,事不关己的样子。

“不是童养夫吗?你怎么没和他在一块儿?”我好奇地问道。

“你姥姥他们从前定下的。你姥姥最初在上海做中学老师,小猴儿是她同事的孩子。当时他家里遇上了点困难,碰巧你姥姥嫁过来,小猴儿就寄养在我们这儿。后来他家情况好了,他就回去了。以后没联系,也不算数。”她解释。

“你们还有什么事儿吧,他怎么非得来看你?”我又问。

而她又被电视画面吸引了过去:“哪有什么事儿?尤文图斯好球!”她赞叹。

邵知泽想跟她聊聊,她欣然应允。我给她注册微信,头像是她自己选的,一片蔚蓝的大海。他们发送短语音,我全都听得一清二楚,毕竟给她买手机的时候就注重一个性能,声音得大。他们对话十分礼貌,互相询问一些近况,还总加一些诸如“上次的语音我已收到,谢谢你的关心”这样十分书面的话。邵知泽后来工作成家,一直未离开上海。

“想回来青岛看一看,主要想看一看你,婉音。”邵知泽的声音从她房间里传出来。

婉音这个名字很陌生,好像是在叫另一个人。我们三姐弟叫她妈,父亲叫她老秦,厂里老职工叫她秦师傅。秦婉音这个名字只会出现在她的身份证、户口本、医保证上面,被牢牢地锁在抽屉里。

2

这事最后还是我和邵知泽女儿一起安排的。他们是和儿女绑定的人,必须由我们妥善管理。邵知泽一家从上海坐动车过来,他们到了后住在老火车站附近。我们没有去迎接,毕竟没那么熟。

等他们安顿好了,我们约定第二天在栈桥附近的“泛海名人”吃饭,老牌餐厅,上档次。丈夫找熟人订位,能够打折。

临出发的时候,我帮她换衣服,她挑了一件凉快的雪纺上衣。衣服有些缩水,她又有些臃肿,费了半天劲儿才穿好。半月形金耳环的边缘有些发黑褪色,她嘟囔着金子早该洗洗,怕被大老远来的人笑话。她的耳洞还在,我拿耳针小心翼翼穿过它们。她已经长时间没戴耳环了,还好耳洞没有封闭起来,我松了口气。她对着镜子,把灰色的短发用水抹了好几次,戴上一顶短绒贝雷帽,还不满意,又系上一条黄绿相间的丝巾。

我们早一步去餐厅。邵知泽一家准时到达,他女儿女婿搀着他进来。我们起身寒暄,母亲倒不见外,对着他们喊道:“哎,可算来啦!”

他们相见,互相打量。他精瘦,皱巴巴的皮附在骨肉上,像一层随时要飘走的包装纸;她圆润,年轻时的大眼睛缩得只剩绿豆大小了。分离时,他们正值青春年华,现在隔着六十多年再相认,彼此都有些陌生。

“婉音,抱歉,来晚了。”邵知泽说。

“我们也才来不久,十来分钟的事。”母亲摆摆手。

一共六个人用餐,六个热菜,三个凉菜,再加一份三鲜鲅鱼饺、一扎玉米汁、两瓶青啤。我跟服务员交代了,热菜里面海鲜分量要多,鲍鱼山药、肉末海参、白菜焖大虾,再来条七斤的海鲈鱼。在青岛吃饭,海鲜不占半壁江山是不体面的。

她坐主陪位置,正对门口,邵知泽坐她旁边主宾位置。她年老后十分开朗健谈,一副天真作派。她问邵知泽退休前的工作,露出惊讶的表情:“水产养殖研究?上海不是只有黄浦江吗?”

邵知泽回道:“除了海水养殖,也有淡水养殖。我们的研究重点在长江三角洲一带。”他声音不大,说话有条不紊,还有着母亲不曾具备的逻辑思维能力。

母亲“哦”了一声,说:“你母亲是生物老师,你学水产养殖,也算子承母业。”转而问起邵知泽有几套房、儿女情况等等,打听清楚后,对自己的家事也毫不遮掩,倒豆子一样撒出去。小妹嫁到东北,年前离了婚,自己带孩子。小弟在广东做生意,一年到头也不给她来电话。“倩倩,”她指着我,“养了两年的兔子杀杀吃了,都没给我喝口兔子汤。”生活里无关紧要的小事,子女不为人知的窘迫,都在她那里大放异彩。

吃到一半的时候,餐厅经理进来与丈夫打招呼,送了一盘清蒸海星。我跟他们介绍,清蒸海星是本地特色,用剪刀从腕中间剪开,吃里面饱满的青色内馅。邵知泽的女儿附和几句,女婿掐掉抽了一半的烟,两人脸上是客气的表情,却都没有动手。

母亲掰下一条海星腕,顺着棘皮剪开,递给邵知泽:“别客气,尝尝有没有童年的味道。”

邵知泽接过去,捏了捏坚硬的壳,又用筷子翻了翻海星敞开的肚皮,说:“这是多棘海盘车,黄海一带比较多。这些籽就是雌性海星的卵,可以食用。”邵知泽的女儿听到,也掰下一条腕,蘸了点酱料吃下了。他女婿的眼睛半眯着,喝了一口酒。

“婉音,你那时候说结婚的时候不要戴胸花,夹一朵紫红色的海星才好看呢。”邵知泽笑着说。

“什么时候说的胡话,你还记得?”母亲说,“那会儿才多大,知道什么呀!”

我也给自己倒了点啤酒,啤酒沫涌上来,苦味很重。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让我很不舒服。熟稔的语气后面,似乎有什么巨大的未知在暗处潜伏,一旦挑开,或许会让本来平静的生活面目全非。

“你说也奇怪,这几年我开始有健忘的毛病了,可是想起在青岛的事情来,却跟放电影一样清楚。”

“你看,别光顾着说话,多吃点。”母亲起身用公勺捞海参。邵知泽的女儿连忙站起来握住勺柄,说自己来。

推推搡搡的时候,突然一声巨响,接着房间里有异味一点点散开。是邵知泽放了一个屁,大家反应过来,都停下碗筷,有些尴尬。他女婿揉了揉太阳穴,放下酒杯,起身扶他去厕所。我叫来服务员,要求把空调风调大一点。母亲显然是唯一没有听见的人,继续大口吃饭。

邵知泽女儿这时候凑过来,说:“姐,跟你说个事情。”我心里一咯噔,不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私密。我们站到窗边,她说:“姐,你也看出来了吧,我爸病得挺严重,胃癌晚期,化疗做了几次,效果不好。医院的意思是继续治疗意义不大……我们没跟他讲。”她又补充,“不过瞒不瞒的,他都知道。要不,也不会来这一趟。”

窗外就是栈桥,尽头处是两层的回澜阁。成片的海鸥围着细长的堤坝盘旋,连绵的石青栏杆与之羁绊,栏杆间垂悬的锁链如同波浪一般。更远的地方是一座白色灯塔。我记起母亲说过,她儿时总在前海沿儿和别的孩子结伴扎猛子,洗海澡,挖蛤蜊。她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是不一样的神色。只是那时我并未意识到,她也曾是一个活泼少女,岁月后面,也藏着她的青涩往事。

“人都有那么一天,不做化疗也好,免得白受罪。人生最后一程了,走的时候没有遗憾,也就圆满了。”我回道。说完下意识地回头看母亲,她正拿手绢用力擦鼻涕,擦完后又仔细把手绢叠好。

邵知泽从厕所回来,开始打喷嚏,母亲见状,把自己的帽子一把扣在他头上。“小猴儿,你到底是个南方人,还是没有我抗冻。”她有些得意。邵知泽要摘下帽子,她机敏地挡住:“戴着吧!好玩意儿,这是磁能量帽,能吸收宇宙能量。”邵知泽欲言又止,不过,还是顺着母亲的意思,将帽子戴了回去。

她接着说:“讲好了,从青岛走的时候得还给我。”说完瞅瞅安静的四周,更得意了,“你们当真啊?我开个玩笑,你留着,送给你了。”她将嘴巴附在邵知泽耳边,“两百多块钱呢。”

磁能量帽只是她上当受骗购买的众多产品之一。家里堆积的保健品成山成海,她没有被电视占据的时间,都用来给保健品公司捧场了。她曾经跟我说过,几百人的大会上,两个植物人服用产品后当场站起来了,还送了一面锦旗给主办方。我说是假的,她说锦旗上写的“妙手回春,在世华佗”可是真的。有时候,她会说今天没花钱,反而赚了钱,并喜滋滋地向我展示免费得来的卫生纸、鸡蛋和牛奶。给点小恩小惠,为的是挣她的钱,她浑然不觉。最夸张的一次,她一本正经地说要给我做个实验,瓶瓶罐罐摆了一桌子:“这是PH试纸,你自己验验,这个是不是弱碱性。咱们人体需要弱碱性保健品,科学验证的。”她敬畏科学。我问她花了多少钱,她打马虎眼,说产品虽贵,他们众筹,每个老人出一点。人家老板倾家荡产专为老年人的健康做事,她感动得掉眼泪。她不光给自己买,还给我和丈夫买,给外孙、孙子、孙女买。小苗大学考去了北京,她说北京有沙尘暴,要保护肺,花一万多块买了氧疗机,让小苗多吸氧。我和她为保健品吵了不少回,后来因为一件事,我妥协了。

有一天,她突然不见了,打电话占线,后来直接关机。我和丈夫急疯了,放下手头工作,饭也没吃,去栈桥、火车站、三和园水饺店等地方找她,老城区东西南北几乎全跑遍了。晚上终于在中山路的工商银行门口找到她。她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我们还没说话,她先叹了口气:“完了,叫人骗了,钱都没了。警察指导我转账,转完了我琢磨过劲儿来,那人不可能是警察。”

我只当她的钱参与了经济大循环,不是流到保健品骗子那儿,就是流到电信骗子那儿,总之不在她那儿。人没事,比什么都强。

饭店离老屋近,邵知泽提出故地重游。母亲本来隔一两个星期也要回去一次,侍弄她的菜园子,收割青菜和洋柿子。老屋那边原本住了四五户,后来都搬走了,只剩下我们一户。院子门口的铁栅栏没锁,中间有个大洞,从前就锈坏了的,那时我们踩在窟窿眼上面,抓着铁条荡秋千,把洞越踩越大,也没人修整。

老屋的大门只用了一根木条卡住,里面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进去以后,是一条狭长的甬道,没有窗,也不透光,泛着一股湿木头味,时逢夏天,还是有些阴凉。六个人排队走,场面有些滑稽,让我想起由猿到人的进化图。老屋的布局像一架飞机,我们家占两个飞机翅膀,左翼是厨房,右翼是全部生活空间,公共茅房在外面,相隔几百米的地方。

正中间的位置,有一架梯子直通上面的吊铺。上面很矮,只能爬着通过,是我们姐妹睡觉的地方。母亲开了右侧的门,才透出些许光来。我们进去,房间便显得十分局促,丈夫找了个理由出去了。母亲坐到炕上,用一根绳子拉开高处的一扇小窗,窗外是别人家的后院。邵知泽一家围着桌子坐,正对面是炉子,炉子上方横着不锈钢拼接的烟囱。

她吩咐我烧点水沏茶。“用你弟寄来的台湾新茶,阿里山的冻顶乌龙。”她的大方里带着点自己也未察觉的炫耀。

我掀开左侧的门帘,弓着腰钻进厨房。墙体多年未刷,墙皮多处剥落,灰色的砖块露了出来。灶台处开了一扇窗,窗户下面贴着一张掉色的挂历。我在柜架上找到电热水壶和几个口杯,打开水龙头里外冲了几遍,又拿抹布擦干,才像个能用的样子。角落处的冰箱还在工作,只是制冷效果不好。我翻了翻冰箱,母亲说的乌龙茶堆在深处,看看日期,分明已经放了好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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