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短篇小说)

作者: 袁方华

1

隔路相望的碧荷苑小区3228室还是漆黑一片,阳台的飘窗玻璃反射着迷离、破碎的霓虹灯光。

“我做梦也没想到我表哥方言会这样,”我摆弄着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望远镜,说,“他入戏太深了。”老旧的望远镜早已漆色斑驳。

罗燚也知道我们的装疯计划。“你们不就是上个班吗,还用得着演戏,累不累啊?”罗燚坐在木板凳上吹头发,她胸前的那团火焰文身在浴巾下若隐若现,看上去魅惑而冷艳。空气里飘荡着洗发露的香味。

“罗燚,你以后别再用那半瓶洗发露了。”我受不了这种让我心碎的香味——那半瓶洗发露是薛静遗忘在卫生间的。

方言在公司和车间主任发生矛盾,被主任各种穿小鞋,苦不堪言。他找我支招,以求渡过难关。一瓶52度的牛栏山二锅头下肚,酒酣耳热后,我给他支招:装疯。

具体如何实施,我却顾左右而言他,他哪里会不懂我的小心思,吃了饭带我去了前番我们去过的“足下生风”足疗店。他是省作协会员,短篇小说集都出了三本。我宰他心安理得。

望远镜里还是黑乎乎一片,飘窗玻璃上的霓虹灯光已隐去,只映着半个白月亮,就像半粒被遗弃的白药片。罗燚挤进我怀里,藤蔓一样的胳膊带着一丝凉意,那是一种深秋季节入心入肺的沁凉。

“大龙虾,你在偷窥?”

我没言语。半夜不睡觉,拿个破望远镜观察对面楼层,不是偷窥又是什么?罗燚耳朵上水滴形状的白金耳坠晃荡着,缓缓滑过我的脸颊,我忍不住在她耳垂上轻咬。她轻吟一声,收回目光,湿漉漉的瞳孔无限放大,放大到没有焦点。

我和薛静彻底完了,彻底到只差一本离婚证的地步。儿子也跟我闹翻了,那天清晨他冲我嘶吼:“你怎么不去死?!”然后头也不回,骑着哈雷“硬汉”摩托车冲了出去,巨大的轰鸣惊动了整条街。

薛静早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除了卫生间里遗忘的那半瓶洗发露,她抹掉了自己在这套房子里的所有痕迹。她搬到了隔路相望的碧荷苑小区,3栋,2单元,28层。那是我和她耗尽财力、精力为儿子买的婚房。

没给儿子买婚房之前,我们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但其实早已分床而睡。薛静走之后,一句话也没跟我说过,她删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自己也换了手机号,换了微信,换了第二套房密码锁的密码,好像从来没有在我的世界里出现过。她嫌我胸无大志、不思进取,在公司干了十几年还是大头兵一枚。我在她眼里就是废物点心一块。我不言语,懒得跟她争吵。她搬去隔路相望的碧荷苑,我也正好眼不见心不烦。

她搬走那天,我晚上下班回来,一眼看到在单元门前捡垃圾的老太太背后蛇皮口袋里装着的旧衣物,正是薛静扔掉的。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我极其难过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薛静搬走没几天,儿子也搬走了。他的卧室一地狼藉,外卖盒子、书籍、脏衣服扔得遍地都是,我收拾了三天才算收拾干净。他还是会隔三岔五地回来取遗忘在卧室里的东西,有时是半夜,有时是凌晨,拿了东西转身就走,防盗门“咣”的一声摔得山响,门框套都被震得脱了槽,摇摇欲坠。

儿子大学毕业之后,工作高不成低不就,一直待在家里。有一天他突然脑袋一热,联合薛静,掏空我的住房公积金,花了十多万买了一辆哈雷“硬汉”摩托车。买辆汽车不行吗?非要买这令人侧目的玩意儿。我除了暗骂一声“扑街”,又能如何?买了摩托车后,儿子留起高且硬的莫西干发型,耳朵上戴了亮闪闪的银耳钉,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摩托车后座的女孩倒是隔三岔五地变换。

2

我就像一只掉进旋涡深处的蚊虫,无力挣扎,而且越陷越深。旋涡里各种各样的目光将我围剿,猜疑的、不屑的、幸灾乐祸的……我没法置之度外,也走不出那些密密麻麻像网一样的目光。我明显感觉那些目光仿佛被抻长,然后黏在我的背上,就算我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抖落分毫。

不光小区里如此,流言还传到了公司。

男职工们会在我的肩头拍一巴掌:“大龙虾好厉害!”然后歪着嘴巴猥琐地笑。我就像一只气球,一缕缕看不见摸不着的气体在我体内无限膨胀,膨胀到了极点。人言可畏,我平生第一次生出这样无力的感觉。一开始,我确实可以做到毫不在意,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后来,只要看到有人围在一起说笑,我就认为他们是在议论我。那些幸灾乐祸的目光和小动作,昭然若揭。

我开始变得心虚,时不时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拎出来,自我反省。无数次梦中,我赤身裸体地被一群长着长长舌头的人追赶……我惊恐地从梦里醒来,耳中充斥着无数纠缠在一起的声音,声音由远及近,此起彼伏。

我的脑袋都快炸裂了。

我的头发就像内心深处的绝望一样疯长。二十多年了,我一直留着中规中矩的三七分发型,每月都会去小区的理发店一次。看着镜子里乱发丛生的自己,我决定去离小区两条街远的商业街理发。

世界还是原来那个熙熙攘攘的世界,我却不是原来的那个我了。也不对,表面上,我还是我。遇到邻居,我还是会微笑着打招呼,尽管我的微笑潦草而勉强;遇到年迈或者病残的乞讨者,我还是会拿出钱夹,从里面掏出一张不大不小的纸钞,放进他们变形的不锈钢饭盒里;走在街上,我还是会捡起被风刮得到处乱跑的塑料袋,扔进路边的垃圾箱里……

染了一头白发的女理发师与顾客轻声聊天,零星的话语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出轨、现场捉奸、父子反目……

我咳嗽一声,冲理发师说:“剃光头。”她整理了一下裙摆,有些蒙。我夺过她手里的电动理发器,贴着脑袋中间的头皮推了一道,说:“这也要人教吗?”

镜子里的我疲惫入骨,突然间变得很衰老,脸上皱纹横生,像极了我那因病去世的父亲。那也是一个秋天的午后,我给父亲理发。父亲坐在镜子前的塑料高脚凳上,突然握住我的手:“儿子,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放心你。”再次想起父亲的话,悲从中来,大颗大颗的泪滚落在我胸前的白色围布上,我仰起头,努力倒逼回那些汹涌而来的液体。

我就像一个自己给自己上弦的木偶,“咔咔咔”地孤单地行走着。忘了有多少次,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我钻出帐篷,半梦半醒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游荡,有时还会躲进卫生间,打开薛静遗留下来的半瓶洗发露,深嗅它的香味……

薛静和儿子离开后,我搬走了两个卧室里的床,清空了所有家具,只在阳台上保留了一张藤椅和一张小的玻璃茶几。我睡在客厅的帐篷里。这源于我这些天的梦境。

我梦到自己身处无边际无尽头的雪谷。远处两座雪峰高耸,除了通天彻地的白,没有别的颜色,也没有任何声音。无论我怎么走,也走不出那怪异的雪谷。我记不清梦里的帐篷是什么颜色的了,也许是白色,也许是橘黄色。雪谷突然失去重力,我、帐篷,以及那些冰冷的石块和雪都悬浮在半空。我在梦里惊恐万状地张大嘴巴,却喊不出声音,那些冰冷的雪塞满了我的嘴巴。我扭头往下看,雪谷里突然燃起一团火焰。

我忘不掉梦境,索性把梦境还原成现实,或者说,把现实融进梦境。

帐篷入口处悬挂着一盏我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马灯,烧煤油的那种。黑夜,马灯长明,一亮就是一夜,那团朦胧的光照亮了令我恐惧的梦境。

我除了喜欢去二手市场淘一些七八十年代的老物件,基本没什么其他爱好。薛静每次和她的朋友说起我,都是一脸嫌弃:“我老公心态好,甘居人后。”我懂她的言外之意,只能装作没听见,将目光放逐到极远处,好久都收不回来。

我居家的时候,大都窝在阳台上的藤椅里喝茶,偶尔刷刷抖音。矮几上总会有三件老物件,老旧怀表、搪瓷茶缸,还有那架老望远镜。这些老物件都被我摩挲得包了浆,身上闪烁着岁月搁浅后的幽光。不上班的日子我就躺在藤椅上,随手拿起老望远镜,观望对面楼上的3228室。

一箭之地,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对面客厅的沙发上摆放着织了一半的编织物,白色鸡心领毛衣或是红色围脖;玻璃茶几上摆着几本书,有席慕蓉的诗集和王小波的《黄金时代》。镜头里的她或是低头编织衣物,或是捧着一杯热茶读书,或是静默地坐着。

薛静又恢复了婚前的生活状态,早睡早起,天蒙蒙亮就外出晨练。有时她和儿子一起,有时自己一个人。

3

初识罗燚,是在“足下生风”足疗店,后来我又去了足疗店几次,都是她给我服务的。我们没有互留手机号,没有互加微信,更没有相见恨晚地热聊。消费完了,我们再无瓜葛——反正,当时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时家还在,我和薛静还在一起,父还是父,子还是子,一切正常,我也从不涉足足疗店、按摩店之类的场所。

那次去足疗店,和单位工资结算体系脱不了干系。

我们公司是一家很奇葩的工业设备制造公司,尽管依附在国内某知名企业名下,但那种深入骨髓的草莽习气和各种差劲的操作实在令人无语。比如,工资结算,管理层按吨位给车间结算工资,吨位工资低得就像在菜市场买白菜,于是,出现了令人无语的操作:车间主任想尽一切办法在体系内兄弟单位借钱发工资。一年下来,车间欠外债几十万。后来,慢慢发展到借无可借的地步。主任不知在哪里打听到,我和方言有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在兄弟单位任职,点完名之后他找我们问了问情况。我们很快明白了主任的用意。

既然是借,那肯定要有借的姿态。

那天我们酒足饭饱,在车间主任的眼神示意下,又进行了别的活动:方言带我们去了附近的足疗店。我喝得迷迷糊糊,方言酒量比我好得多,一切都是他张罗。看来方言之前没少来这家足疗店,老板还特意过来打招呼。老板是一个中年男人,一顶黑色棒球帽不离脑袋,我甚至怀疑他是秃顶。我和他握手时,发现他左臂上文了一条青色鳄鱼。真是怪人一个,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文鳄鱼。不过,他说话还挺客气,操着外地口音。

为我服务的15号技师,正是罗燚。

单间极为安静,灯光暗淡,朦朦胧胧,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感。罗燚按程序忙活着,我酒后有点上头,抽出一支香烟点燃。身穿白色职业装的罗燚及时地递给了我一个烟灰缸。我声音沙哑地向她道谢。她依然哈腰忙碌着,白色低胸小衫里的那团火焰文身若隐若现。我缓缓吐出火辣的烟圈,借以提神。

罗燚坐好后理了理遮挡住视线的一绺碎发,说:“老板,可以开始了吗?”她声音沙哑,如同我酒后的声音。

足疗结束,我和方言走出足疗店,蹲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吸烟,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

“15号技师不错吧?”

“确实,按得很舒服,好几天没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一个梦也没做。”我盯着对面进进出出的人答道。

后来,我又去过几次足疗店,也是让罗燚给我洗脚按摩。自从薛静娘儿俩搬走之后,我就常常做梦,睡眠一直不好,没想到每次在这里按摩完竟能沉沉地睡上一觉。只是我从没想过,走出“足下生风”,我会在别的场合遇到罗燚。

我所居之地有一个月季公园,成了孤家寡人之后,我没事就喜欢去那里闲逛。那天晚上阴天,雨丝在天空飘荡,打湿了寂寥的午夜。返回时,路过武夷山路口,我看到有一个女人醉卧在路口,几个不怀好意的男人拿着手机正在拍照。

女人翻身呕吐,我一眼就看见了她胸口的文身——那团燃烧着的火焰。醉卧的女人就是罗燚。但我当时并不想理会这事。那一次被蛇咬,我早就怕了井绳。上次,我倒是善心大发,把那个女孩带回了家,可结果呢?闹得我妻离子散,家庭破裂。我转身准备回家,眼睛的余光看到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正在翻罗燚甩在一旁的白色双肩背包。“喂,干吗乱翻人家背包!”我低喝一声,索性走过去驱散了那帮不怀好意的家伙。犹豫片刻,我还是走上前去推了推烂醉如泥的罗燚:“喂,你家在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家。”她脸上的妆脏得一塌糊涂:“我要喝水,水……”

我扶她坐在马路牙子上,把她的双肩包拽过来,又把剩下的半瓶绿茶塞到她手里。“快回去吧!”我起身准备离开。“大龙虾,别丢下我。”她对我说。我暗叹了一声,从来没有女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包括薛静。

喝下几杯热茶,她酒醒了。我吸着香烟,凝视着双手捧着水杯的罗燚。

“他们为什么叫你大龙虾?”罗燚突然开口问我。

“谁?”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的同事。我听到他们这样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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