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作者: 张玉山陆洧川住进了省肿瘤医院。舌癌。医生对他说是初期,实际上可能是中期或者晚期。
陆洧川今年七十八岁了,不患舌癌,离走也不远了。人生是一出大戏,生是出将,死是下场,上有湛湛青天,下有幽幽黄泉。走有什么好怕的!
对自己的走,老陆有个严格要求:安详,自在,尊严,痛快。不进ICU,不插管子,像掰一根甘蔗,咔嚓,嘎嘣脆,两眼一闭,一切结束了。这样当然好,就怕老天爷不一定按他的思路来。
对老陆来说,舌癌是个新鲜事物。查出来后,他沮丧了好一阵子。他十三岁登台,唱了一辈子大青衣。台上的他嗓音清越,体态妖娆。王宝钏、罗敷女、王春娥、姜秋莲、柳迎春……这一辈子,唱了多少角色呀,没白来世上走一遭。唉,临了,得了这病!
老陆送走了好几个同事,其中就有白崇达。老白唱了一辈子架子花脸,嗓子好,功架好。在行里,老白的名声可了不得,正经有几个徒子徒孙。老白命不好,退休没几天,查出了骨癌。住了半年院,化疗,放疗,再化疗,一个好端端的身体,架子没了,花脸没了,只剩下一堆瘦骨。医院建议老白截肢。唱了一辈子张飞、焦赞、牛皋、李逵、程咬金、黄天霸、窦尔敦……临老将老,一个骨癌,把老白捶成了一摊黄泥。
老白没活够,贪恋这人间,医生一句话,他点了一下头,就把两条腿截了。威武的关西大汉,成了小矬子,成了矮脚虎。站着也是坐着,坐着也是站着,像一截长了嘴巴眼睛的树桩。想当年他在台上,铜铃大眼,瞪得溜圆,鼓着腮,紧绷着嘴巴,紧握着拳头,何等威风!
陆洧川去看老白,老白那个哭,一把鼻涕一把泪。老白说,洧川啊,别光听医生的话,自己多个主张,死出个气势来。老白说啥也晚了,自己怕死,老伴和儿女们不想让他走,就由着医生们折腾。医生说,截掉两条腿,病不往上走了,兴许能多活两年。老白没了腿,走得更快了,连个全身也没保住。
老白的老伴也是有名的练家子,刀马旦。刀马旦也是腿上活儿,身架比嗓子值钱。老白一声长叹,老泪纵横,撒手走了。老伴明白老白的心思,给老白装了假肢,剃须净面,勾了紫色六分脸,画了个威风徐彦昭。戴白髯口,戴侯帽,穿紫袍,抱铜锤,足蹬高底靴,那叫一个气派!
唱戏的人,过去叫戏子,就是被老天戏弄的人。台上千金娇躯,蟒袍玉带,风流万千,后台一卸妆,该一脸麻子,还是一脸麻子。
人生天地之间,要经历多少风雨啊!
这些天,陆洧川头脑昏沉,一点儿气力也没有。到了晚上,似睡似醒之间,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声音是师父匡子清的。师父说,洧川呀,当走则走,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别怕,有师父呢,师父等你好些日子了。窗外月影浮动,风声缥缈不定,忽地响起了一阵锣鼓声,人声也起来了,跟着就是琴声,琴声嘈嘈切切,檀板叮叮当当。
有人唱了起来,是旦角戏。是《三娘教子》,还是《汾河湾》?声音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像陈媛又不像陈媛。过了一阵子,声音又变老了,是老白?老白唱徐彦昭,是呢,是《二进宫》。
有老夫
比樊哙
怀抱着铜锤保驾身旁
料也无妨
……
哦,是该走了。他的师父匡子清,一袭白袍,在他的床前走来走去。白崇达怀抱着铜锤,站立在门边。门外站着一位清秀的小女子,探头探脑往里看,仔细看了,原来是陈媛。陈媛说,师父,咱们该走了呀。刚要答应陈媛,耳边有人叫师弟,陈媛身后,闪出一个白袍少年来。白袍少年摘了头冠,一抹青丝遮住了半边俊脸。陆洧川看了半天,似曾相识。白袍少年说,师弟,师兄想你有些日子了,咱们快见面了。没等老陆说话,白袍少年像纸鸢一样,翩然飞上天去,倏然之间不见了。
醒了之后,陆洧川喝了一口茶,细细品味起刚才的梦境来。
白袍少年是谁呢?陆洧川心口突地起了一阵疼,是柳师兄柳子苇吗?这么些年,没有师兄的一点儿动静,师兄呀,你在哪儿呢?唱小生的柳子苇,让他牵挂了一辈子。有时他劝自己,别再牵挂师兄了,兴许师兄早把他忘了。忘干净了倒好,他唱他的大青衣,柳子苇唱她的小生,像他和陈媛一样,一脉作渭水,一脉作泾水,清清亮亮,一水两岸。
陈媛也没走好,胃癌。陈媛是他的徒弟。本来他不收徒,在师父面前他盟过誓,一辈子不收徒,不留种儿,把他的身段、水袖、唱腔,一概打包带走,连他这条命,一块儿还给祖师爷。
看了陈媛的一出戏,偏偏是《三娘教子》,偏偏是他陆洧川的看家戏。看完戏,心里痒痒了好一阵子,要不,收下这个徒弟,把他的戏路唱腔传下去?
陈媛的嗓子好,扮相好,悟性好,拿捏得也好,好得没法说。京剧院的陈院长说,陆老啊,咋样,您老跟前,缺少个端茶递水的小妮儿,我做个媒,给您和陈媛穿个线,您下把力气调教调教她。孩子年轻,没准儿是块好料,咱不能埋没了她呀!您说是吧?
陆洧川脾气犟,执意不收。陈院长越说,陆洧川越是摇头。摇罢了头,陆洧川说,陈院长,您别难为我。我呢,当初在师父跟前盟过誓,一辈子不收徒,今儿破了戒,到了那边,我没脸见师父呀,师父一生气,把我打发回来,您说,多没劲呀。
话是这么说,其实呢,陆洧川真心动了,陈媛这样的好材料,一辈子碰不上几个。陈院长摸准了他的脉,一笑说,陆老呀,多少年前的事了,您老还记得呀。咱这样,您老先别答应我,您老观察观察陈媛再说,陈媛哪儿唱得不得劲儿,您呢,也甭当个大事儿,给她点化一指头。
老陈好歹是个院长,好歹也是国家一级演员,他再三恳请,陆洧川只好点头应了。陆洧川把陈媛叫过来,陈媛,咱们爷儿俩,这辈子没师徒缘分,一脉作渭水,一脉作泾水,当我是个过路的。陈媛是陈院长的千金,老陆面子得卖给陈院长,不卖也不行。这样,陈媛成了陆洧川的名誉徒弟。仅此而已。
去年青京赛,陈媛报了名,指导老师报的是陆洧川。陆洧川不高兴,不高兴也没办法。如果陈媛唱不好,拿不上个名次,他陆洧川八成把名声折了。但凡是个唱戏的,但凡是个和京戏沾亲带故的,即使是跑龙套的,敲边鼓的,美工道具打杂的,谁不认识他陆洧川?陈院长一个小智谋,把他绑进去了。
点拨了一出戏,还是《三娘教子》。陈媛脑子好,一说一个灵,他这个当师父的没花多少力气,没费几口唾沫,成了。喝庆功酒时,趁着酒兴,当着一帮子生旦净丑,陈院长说,陆老,当着大伙儿,让孩子给您老磕个头,认下您这个师父吧,把您这一脉传下去。陆洧川不点头。陈媛说,我跟师父有个约定,别勉强师父了。
没出半年,陈媛的好嗓子没了,走板跑调,身段僵硬,扮相也不好看了。陆洧川以为陈媛使性子,发了一通脾气,甩袖走了。哪有这样的呀,得了一个金奖,就骄傲了,眼里就没师父了?陆洧川几天不出门。不管陈媛怎么哀求,老陆打定主意,不教了。说好了的,一脉作渭水,一脉作泾水,一辈子不做师徒。
半月没见陈媛的影子,陆洧川坐不住了,他怕陈媛有什么闪失。到了京剧院,陈院长不在,陈媛也不在,一问,院里的人说,陆老,陈媛身体不好了,在省城住院呢。
陆洧川心里这个悔,早该往这方面想啊!翻箱倒柜,找出一身对襟高领青素褶子、一把胡琴,这两样是师父传家的东西,到了他这里,是第三代。师父走了那么多年,褶子上沾着师父的魂,他没敢穿一遭。原本想带到那边去,给师父磕个头,完璧归赵,把师徒情分了了,下辈子托生个俊俏哑巴,说啥也不唱戏了,不唱了!顾不得那么多了,去一趟医院,把这一身行头送给陈媛,给孩子压压心魂。
陆洧川去了医院,陈院长一把泪甩到地上,给陆洧川鞠了一躬,陆老啊,孩子有个心愿,她不说,我替她说,临走前,想认下您这个师父。我替她求个情,您应了她。没个师父,无门无派,无根无脉。青萍还有水托着呢,大雁还有个翅膀呢。陆老,您不答应,陈媛啊,心事未了,走不踏实。话说到这份儿上,再怎么不情愿,他陆洧川也没有不应承的理儿。
一见面,陈媛珠泪滚滚,从病床上下来,跪下给陆洧川磕头。陈媛说,师父,我辜负了您,咱爷儿俩,没师徒命,这辈子做不成师徒,下辈子我好好孝敬您。陆洧川伸手把陈媛搀起来,把青素褶子往陈媛身上一披,眼泪就下来了,叫了一声板,一声长叹——也罢呀!师父啊,今儿掌自己一个大嘴巴,认下你这个徒弟。
陆洧川双手合十,朝天作揖,匡先生,您老在天有灵,甭跟弟子一般见识,今儿呀,不孝弟子陆洧川食言了,我呀,收下陈媛这个徒弟,给您老人家保下一脉香火。当年我在您老跟前盟的誓,今儿还作数,下辈子做个哑巴。陆洧川祷告完,抡起巴掌,结结实实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陈院长眼中含泪,陈媛捂着嘴巴哭了。
陈院长的意思,正经选个日子,请几个名角儿一坐,有媒有凭,陈媛给老师磕个头,师徒关系就定下来了。陆洧川说,陈院长,别弄虚的了,礼节是给人看的,我不讲究。陆洧川整了整衣衫,病房里一坐,陈媛身披褶子,端端正正给师父行了一个大礼。
行完了礼,陈媛身子发虚,微微喘了几声。陆洧川满脸怜惜,说,我拜师那天,师父教的也是《三娘教子》,咱爷儿俩学唱一段,把师父的规矩走一走。行呢,你就点个头,身子不行,我不勉强。陈媛重重点了点头。陆洧川亲自操琴,来了一段二黄慢板:
王春娥坐草堂自思自叹,
思想起我的夫好不惨然。
遭不幸薛郎夫镇江命丧,
多亏了老薛保搬尸回还。
奴好比南来雁失群无伴,
奴好比破梨花不能团圆。
……
陆洧川唱一句,陈媛学一句,不一会儿,陈媛唱得浑身是汗,精神头也慢慢蔫了。陆洧川忙收了胡琴,把胡琴双手捧给陈媛,陈媛,咱爷儿俩师徒一场,师父没啥送给你,这一身褶子,这一把胡琴,是你师爷传下来的宝贝,到了你这一辈,是第四代。咱唱戏的,唱的是个情,传的也是一个情,今儿呀,师父传给你,留个念想。
走出病房,陆洧川一路走,一路摇头,一路叹息。陈媛日子不多了,熬不过半年去。师父走的时候,没过五十,短命师父收了他这个长命徒,今儿个,他这个长命师父,偏偏收了一个短命徒。这是个命。师父这一脉香火,像一盏飘忽的青灯,摇摇晃晃,被老天爷吹了一口小风,这一盏灯火,在他手里灭了。他怎么就传不下去呢?
半年后,陈媛走了。从那天起,陆洧川发誓不再唱,一句也不唱。这一辈子呀!陈媛没走几天,他觉得舌根发硬,好似舌头大了。他不吊嗓子,不念韵白,舌头闲下来了,能不发硬?他没当回事儿。
陆洧川哪儿也不去,蛰伏起来了。社区请他教两出小戏,一帮子善男信女,张着嘴巴等着他呢,不去!省政协来搬他做个庄家,压压阵脚,去港澳台走一走,不去!省戏曲学院请他挂个名,做个名誉教授,不去!
他在家攥着茶盅发呆,阳光一点一点地动,从鞋面上移到院子里。坐够了,浇浇花,种种草,和小猫说说话儿。小猫多好啊,嗓子好,身段儿好,脾气也好,伸个懒腰,往他怀里一躺,呼呼大睡。他的心一下子空了,像一条洒满月光的胡同。闲下来真不是个事儿。
今天太阳晴好。清明刚过去,花也红了,柳也绿了,墙那边有一棵梧桐树,一树喇叭花也斜到院子里来了。两只白头翁在梧桐花丛里跳来跳去——嗓音不好听,像是倒仓没倒好。他坐在板凳上,看着两只白头翁在树杈上蹦跶,亲亲热热的,没准儿是对小夫妻呢。
他这一辈子呀,命不好,一辈子青衣,一辈子水袖,老了,白头了,身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还不如这一对不说话的小畜生呢。鸟还下个蛋呢,一棵狗尾巴草,入了秋天还结个籽儿呢。他倒好,没个后人也罢了,连个传戏的弟子也没有。
不能在家里捂着呀,出去走一走,和山水,和天地,和花草说说话。再过些日子吧,过了陈媛的周年,他就走,一个人,东南西北。那年路过秦岭,他看中了一处地方,太白山。在山里结一个草庐,听听风,看看雨,由着生命来去。化成一根草,化成一块石。
就这样吧。
当初怎么就答应师父了呢?一辈子啊!娶一房妻,留下子孙,多好!后悔了?也不后悔,明明白白的事儿,是他自己应承的。师父没逼他呀。师父说,洧川呀,你要拜师不难,应我两件事,我收下你这个弟子。十三四岁的孩子,心里除了装着戏,人间事啥也不懂,他也没怎么想,就一口应了,当着师父盟了个誓。这一个誓言,绑了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