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

作者: 陈玉龙

二叔打来电话,说这批货过两天要发走,问我是否过去翻翻。我说好,马上过去。二叔说的所谓的货,其实就是他收购来的废品。他在黄泥镇开了一家废品收购站,有时我会过去翻翻那些旧书之类的,倒也偶有收获。有一次我还找到了一本民国时期出版的侦探小说和一本《收获》杂志创刊号,一直珍藏在我的书柜里。不过,空手回来时多,二叔那儿收的大多都是时政类的报刊,有的还没有开封,看着十分令人痛惜。

从小城开车来到二叔的收购站,也不过几十分钟的路程。一个大棚子里,二叔正在忙着给废品包装打捆,汗水湿透了他的工作服。他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堆书刊,说,你到那儿去翻翻吧,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我想上前去给二叔帮忙,二叔摆摆手说,你不熟悉情况,反倒添乱。

书堆码得很高,我踮着脚从上到下一本本地把那些书挪开,翻看着,灰尘味儿阵阵扑面而来,我忍不住咳嗽了几下。二叔走过来,递给我一只口罩,说,你不习惯这里的空气,戴上好些。我继续在书堆里寻找,过程枯燥乏味,但心头希望还在,说不定会有一个惊喜呢。可是,累得汗流浃背,差不多把那堆书山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一本入眼的。我摘下口罩,坐在书堆上休息。二叔见状,递给我一瓶水,他自己也蹲在那儿抽烟歇息。我笑着对二叔说,注意烟火。二叔笑笑,没有理会。喝了口水,我继续扒拉书堆,这时,一本厚厚的账本躺在潮湿的地上,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我飞扑过去,好像生怕动作迟了账本就会飞走似的。二叔见此情景,走过来呵呵一笑,说,找到了什么宝贝,让你这么激动?说实在话,此刻我还真的有点兴奋,立马展开了想象的翅膀,电视剧和反腐小说里的情节在我脑海里一一出现,账本里或许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我怀抱着账本艰难地从书堆里爬出来。二叔拉了我一把,说,我先给你做饭吧。对于我寻找的东西,二叔向来不感兴趣,也从不过问,我想拿走什么就拿走,反正那些在他眼中都是废品。

我说不吃饭了,我不想耽搁他的时间。二叔一直一个人生活,早先结过一次婚,后来离了,也没有留下孩子。再后来,阴差阳错地失去了几次机会,也没能再成个家。他先是一个人走村串乡收破烂儿,后来就在小镇上开了这家收购站,据说收入还可以。反正,我上大学那年,二叔给了我一大沓票子,后来我在县城买房子,他又给了一张卡。村里人都知道,那年修家谱,我被过继给了二叔,从传承的意义上来讲,我就是二叔的儿子。

走出光线昏暗的棚子,我把账本翻开看了看,发现里面记的不是数字,而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再一看,它竟然是一个记录着戏曲的本子。我大失所望,从一大堆旧书报中翻了大半天就找出来这么一个破戏本。要不要带回去?现在送上门的戏曲许多人都不愿看,还有哪个会去看戏本哟!我拍了拍它上面的灰尘,想了想,决定还是带回家吧。

痛快地洗了个澡,已是华灯初上,窗外不时有车辆驶过,传来阵阵噪音。当初贪图价格便宜,才买了这套靠近马路的房子,唉,没办法,谁让自己囊中羞涩呢。妻子早做好了晚饭等我,晚上她还要加班。妻子忙里又忙外,她在一家服装厂打工,晚上加班是经常的事。

妻子走后,我把碗筷洗刷干净才在沙发上坐下,顺手把丢在茶几上的“账本”又拿了起来。我原本以为这是哪个民间戏团传统曲本的手抄本,一看内容,才知道,原来是别人创作的一个以我们当地历史为题材的文词戏本。文词戏是我们当地的一个小剧种,红火时全县曾有一百多家民间剧团,现在基本上没有演出了,大多都已解散。据说,县里正在为它申报非遗呢。

虽说是在不起眼的账本上写的,但字体很端正,用的是圆珠笔,有的地方被水洇过,字迹模糊,但可以猜出大体意思,不影响阅读。纸张有些泛黄,剧本创作的时间显然有些年头了。因为是历史题材,今天读来依然没有过时的感觉,只是有些地方文字表达得不很到位。看完剧本,我在心里猜测着这个署名一夫的作者是谁。混迹于小城的文化圈子,小城的文人墨客我差不多都知道,有几个写剧本的人,但没有叫一夫这个名字的。一夫显然是个笔名。

我再次将它拿起是三天后。县文化馆的刘馆长打电话来,说交代给我一个任务,在这个月里创作一个剧本去参加市里的小戏小剧征稿。我突然激动起来,真是巧了,手头正好有这么个现成的,如果加以改造,是不是可以完成刘馆长交代的任务呢?只是要先找到这个作者一夫,征得他的同意才能改编。见我没有立即推辞,刘馆长一锤定音,说,就这样吧,不管好歹,先弄一个出来交差。

接下来我的任务就是要寻找到作者一夫了。

县城不大,但近年来常住人口一直在猛增,一夫是个笔名,又无法找管户籍方面的朋友帮忙,盲目地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我先到文联办公室打听了一下。办公室里,小朱正在写一个申请增加经费的报告。文联清苦,大家都清楚。小朱是近两年新考进来的公务员,算是文联正式的工作人员。记得先前文联的人基本上都是兼职,一间小小的办公室还常常关着门,主席由县委宣传部的一个副部长兼任,副主席则由文化局的一个副局长兼任,办公室人员变动频繁,非常不稳定。现在总算有一个正规军坐守,上传下达顺畅多了。小朱帮我翻看了许多先前保存的资料,特别是戏曲方面的,比如县戏曲协会的各种报表报告等。可是这些资料不仅少得可怜,而且根本没有什么价值。

第二站我便转向了戏曲协会的主席老罗。老罗先前在政协上班,现在已退休在家。再早之前老罗是我们县黄梅剧团的台柱子,90年代剧团解散,老罗接连换了几个工作单位,最后去了政协,也算是一个比较好的归宿。当时剧团有不少人都被分配到了农机厂造船厂什么的,不几年就都下岗再就业了。

扯远了,还是先敲响老罗的屋门吧。

老罗刚刚从新马泰旅游回来,脸上有疲惫之色,但见我来访,还是强打起了精神接待。老罗的记忆断断续续,时不时伸手摸摸自己那秃顶的光头,这或许是他思索问题时的一个习惯性动作。经过大约半个小时的交谈,我从老罗那儿得到了三个有用的名字,他们分别住在县城和另外两个位置不同的乡下。

我先去县城找那个叫刘金松的老先生。

事先给刘先生打过电话,没人接。过了几分钟再打,一个小女孩接了,她说爷爷在县医院住院。我问她爷爷得了什么病,小女孩说不知道,如果有事等晚上再打过来,叫她爸爸告诉我。挂了电话,我心里有些沉重,当时能写戏本的现在应该都是老年人了,但愿他们身体都还健康。据老罗说,刘金松曾是一名中学老师,年轻时就写戏剧,有一部还被县剧团给录用排演了。后来似乎没有再写过,兴趣转向了诗词曲赋方面,还自费出版了三本书,是县诗词协会的副会长。

晚上再打那个电话,接电话的听声音是一个中年男人。我把自己的意思说了。男人说父亲年老体弱,得个感冒都得去住院,也没什么大毛病,叫我明天上午到医院去见他父亲,并告知了楼号和床号。

第二天我先给单位领导请了个假,然后买了一些水果,去见刘金松。老先生正半躺在床上翻看着一本诗集,精神尚好,听我说明来意,神情看上去似有些不爽,但很快就又恢复了正常。他先不说戏本的事,而是把手上的那本诗集递给我,说,这是他出版的第四本格律诗集了,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他打算出十本。我装作很认真的样子翻了翻,连说几个好字。其实,对于格律诗词,我是外行。见我有兴趣,老先生说,这本书就送给你吧,问我带笔来没有,他给签个名。我赶忙掏出口袋里的笔,用双手递给他。老先生戴上眼镜认认真真地签上大名之后,我又把书双手接过,说着一定认真拜读之类的应酬话。老先生这才切入正题,告诉我说那时县城写戏本的人可以说屈指可数,现在大多都已作古。戏本不同于其他文学样式,没有戏团演出,等于是白写,这也是他后来不再写戏本的原因。

老先生说,县里有一年曾召开过一次剧本创作座谈会,那次会议应该是县里召开过的唯一一次大型的剧本创作会议。当时县里的剧团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而传统的戏曲又属于“封资修”,如何在作品中反映现实生活或者挖掘当地的历史文化,是此次会议的主题。不过,由于年代久远,参会的具体人员他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黄泥公社的一个文词剧团比较有名,有男女台柱子,还可以自己编剧,在全县戏剧会演中获得过一等奖。

这时,护士进来给刘金松打针,老先生很配合地躺下,说自己能记起来的也就这些了,至于那个叫一夫的作者,他根本没有听说过,也没有听说有谁写过这种历史题材的戏曲剧本,电影剧本倒是有人写过,可惜都没成功。

出了医院大门,我深呼吸了一口。艳阳高照的街道与病房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来到这里,一下子让我对生命有了另一种感悟,也让我对自己的寻找多了一份急迫感,觉得说不定耽搁了一天时间,我就与被寻找的人永远错过了。

下一站,本来应该是先到黄泥乡去找吴天初的,因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只好把电话打给了住在乡下的另一个人,乌泥乡的陈先进。电话是陈先进本人接的,声音苍老沙哑。老罗说陈先进的年纪比他大很多,这么说应该和刘金松不相上下了,身体有点状况也属正常。

回到家,躺在沙发上,我再次拿起那个戏本翻看,发现几处涂改的地方有些特别,涂得很严实,好像怕人看出修改前的原文内容。接连翻开几处涂改的地方,发现有一处痕迹稍淡点,我对着阳光仔细辨认,竟认出三个字,刘金松。修改后的内容也是一个人名,刘青云,这是戏本里面的一个小人物,而且是个反派人物。原文里的名字竟与刚刚走访的老先生重名,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老婆见我这几天老是翻看那个账本,就说,你要查账吗,纪委请了你?我扑哧一笑,而后道清原委。老婆说,你就是吃饱了撑的,有找这个那个的工夫,不如新写一个。反正就是给文化馆交个差。每次帮他们写东西也没人给你酬金,最多几杯茶酒。文化上的事老婆不懂,我也懒得同她争论,说,单位上这几天没什么要紧事,正好下乡去走走,顺便找一找人。

乌泥乡离县城有点儿远,开车花了快一个小时才到达陈先进的村子。村庄干净整洁,背靠青山,面临池塘,大部分都是楼房。这几年全县都在大力搞村庄整治工作,看样子效果显著。此刻是上午十点左右,阳光热烈,村子里却静悄悄的,连狗也懒得理我,都躲在阴凉处伸着舌头喘气。屋门大多是关闭的,好不容易才看到一间打开门的屋子,里面一个老女人带着两个小孩子正坐在地上择菜。我上前打听陈先进,女人倒还热情,亲自出来给我指路,说前面那栋外墙涂了黄色涂料的房子就是。

听到我的声音,陈先进摸索着走了出来,原来他眼睛不好使。我赶紧扶他坐下。紧接着,从后面厨房里走出来一个老太婆,给我沏了茶,说屋子让曾孙子弄得太乱了,用衣袖抹了抹我面前的椅子。刚坐下,一个光屁股小孩就朝我跑了过来,翻弄我提来的水果袋。老太婆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小孩子倒地就哭。陈先进对老太婆说,你抱他到别处玩去吧,别打扰了客人。我这才认真打量了一下陈先进,瘦高个儿,戴着眼镜,穿着干净利落,倒不像个农村老头,骨子里有点文人样子。据打听到的消息,陈先进是读过高中的,在那时应该算是文化水平较高的人了。他原先在大队当会计,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回到了生产队,当了一名保管员兼记工员,也就是从那个时候,他开始为村里的戏团写本子。

我首先问他知不知道一个叫一夫的人,写过我们当地历史人物的文词戏本。陈先进摇了摇头说,记忆中没有这样一个人,那时他们写的都是家庭矛盾和生产斗争方面的小戏本,现编现演,随意性很大。那时他是一个大忙人,也是一个红人,四里八乡的剧团都来请他写新戏本,老伴就是那时候被他的写作才能吸引了,主动追求的他。还说老伴曾在剧团里跑龙套。说到这里,陈先进脸上泛出光来。我可以想象那时陈先进风光的情景。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他们吃着糠粑稀粥,甚至饿着肚子,白天在田地里干活,晚上在简陋的戏台上唱着戏文,把乡村闹得热气腾腾。

接下来陈先进的脸色开始转阴了。他摘下眼镜,眯起眼睛望了望门外的天空,说有件事他一直没有公开对别人说过,憋在心底有几十年了,现在自己是一个快要入土的人了,说出来也无妨。

那个时候,我也写过一个大的戏本,可惜让别人给偷了去。

偷戏本?我吃惊于陈先进的这种表述。

是的,那个人如今也不知还在不在世了。

我请陈先进给我详细讲讲这件事情。陈先进喝了一口茶,半晌,才开口对我简略地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改革开放以后,社会上又可以演古装戏了,但是村办剧团演的古装戏本有限,各剧团之间竞争很激烈,都想整个新鲜的出来吸引观众。陈先进顺应这股热潮,潜心创作出了一个大型古装文词戏本《相思泪》。剧本写的是男女爱情,但又与传统戏中才子佳人套路化的故事不同,陈先进还是比较满意自己的本子的。那年,他参加县里的创作会,因为会上主要讨论的是小说创作,他的戏本放在包里没有拿出来。会议安排了住宿,四个人住一间房。他晚上跟着同伴们出来,大家一边浏览夜景,一边交流着各自的创作心得。回到旅店已经很晚,他洗了个澡便上床睡觉了,直到第二天准备回家时才发现包里的戏本不见了。而此时其他三人都已退房走人。那个时候没有手机,私人电话都很少,想联系同一个房间的那几个人实在不方便。陈先进只好把事情报告给了主办会议的负责人,让他帮忙联系一下,是不是住同一间房的同行们拿走了,如果是的话,看后还给自己就可以了。半个月后,会议负责人捎来口信,说住同一间房的人都问过了,他们都没有拿走他的戏本。就这样,陈先进花费两个月心血写的戏本神秘消失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准备重新开写,情节唱词都在自己脑海里记着,慢慢再扯出来就是了,只不过是要多花费一些时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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