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烟的爱情方程(中篇小说)
作者: 姜浅1
太阳光线切在铁器上,发出的是“嗡嗡”的刻薄尖音;切在皮肤上,发出的是“嗞嗞”的绵延微音。
2040年8月,慕容竹烟整30岁。30岁的竹烟特别在意太阳光线落在不同物质上发出的不同声响。30岁之前,她从没在意过周围细微之物的存在。
进入6月就再也没下雨,太阳都要把废弃的机器和机器人烤化了。竹烟所在的豆制品厂每隔三天就要搞一次人工降雨。厂区是正方形的,四条边都是一公里,全厂五千多人。十几个巨大的花洒均匀地排布在厂区上方的天空,比家用花洒大几百倍的降雨花洒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什么颜色的,它们在厂区上空时隐时现。
竹烟在腌熏车间。豆制品腌熏车间分露天和室内两部分。腌制与熏制工艺性极强,用到的机械手和机器人寥寥无几,基本靠人工。竹烟只是个普通工人。一个普通工人融入六七百人的大车间里是不容易被发现的,软件工程师出身的竹烟把自己就隐藏得很好,她以普通工人的身份在这里干了三年,一直没有暴露。
四名黑衣警察荷枪实弹,将穿棕黄色制服、满身污渍的竹烟围了起来,向她出示了执法证。一个头头模样的说:“请不要说话,慕容竹烟,你已被捕。”
慕容竹烟眼神散乱无助,说:“我想抽支烟。”
“我们不会剥夺你抽烟的权利——你可以边跟我走边抽。”另外一个端着卡宾枪的警察说。
车间里所有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营生,放松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愉快的笑意。
出了厂区大门,嘴角叼着香烟的慕容竹烟说:“可是,我没带火。”
有一个警察掏出火机,打着火,把火苗凑到她的嘴边。竹烟吐出几个大大的烟圈,欣赏着烟圈滚动翻飞。看着烟圈在空气里一个个散去、消失,四名警察都有些松懈。慕容竹烟趁他们不备,一个助跑,纵身跃起,飞身落入了被阳光切割得“哗哗”作响的湖水里。
慕容竹烟苏醒过来时,感觉浑身麻木,想动一下,四肢却全然不听使唤。
完了,成了植物人了。慕容竹烟想。好在脖子还能动,头可以歪来歪去。最重要的是,脑细胞的活跃度仍然正常,三年的体力劳动并没有消灭掉她脑子里无数个“0”和“1”。这两个数字是构成她躯体的血髓,是这个软件工程师存在的明证。
跳进小明湖里的慕容竹烟中了四名执法人员的十发麻醉弹,被捞上来之后,直接塞进了医务警车,三个小时后被拉到了东滨农场。
苏醒过来半个小时之后,麻醉感完全消失。这时,距离慕容竹烟被执法者带出厂子已超过24小时。知觉已经恢复正常的慕容竹烟心里慌得厉害。她的心脏变成了结实的鼓槌,胸腔变成一面大鼓,前胸和后背是大鼓的两面,鼓槌先在前胸“嗵”地猛敲一下,又在后背上“咚”地狠砸一下,并且逐渐地加快了节奏。
嗵——!咚——!
嗵——!咚——!
嗵咚嗵咚嗵咚嗵咚嗵咚嗵咚!
被捕是早晚的事,她有种终于解脱之感。囚禁于单人牢房,是她逃避逮捕的这些年里经常自我演绎的梦境。
牢房铁门“咣”的一声打开了,门枢碾轧臼窝的声音沉重刺耳。左手提电棍、右手端牢饭的常阿薇出现在竹烟面前。
常阿薇冷着脸说:“我代表东滨农场所有员工欢迎慕容小姐的光临。这是小食堂特意为你做的午餐,希望你能喜欢。”
打开食盒木盖,炸鸡、汉堡和海鲜疙瘩汤的香气差点让慕容竹烟晕倒,她强忍着才没让馋相通过眼神流露出来。她说:“我想知道我为什么无缘无故被绑架到这里。”
乌亮的小电棒在常阿薇手掌里啪啪拍了两下:“请慕容小姐注意用词,如果不能正确地面对自己的错误和罪行,我的电棒可不答应——作为这个牢区的区长,我有这个权力。”
慕容竹烟瞥了一眼常阿薇胸前佩戴着的职位牌上的楷体字:
三区区长 常阿薇
慕容竹烟说:“那我要是不吃这顿牢饭呢?”
常阿薇说:“你有你的自由,你可以选择吃也可以选择不吃;当然,我也有我的自由,我可以选择等待你吃,也可以选择再次将你麻醉,然后给你打两剂营养液。”
带慕容竹烟去三号审讯室的是两个中年婆子,长得都很胖。竹烟估摸着她俩加起来的重量得超过350斤。她俩紧跟在竹烟后面,二人重叠的影子对体态娇小的竹烟构成了强大压力。竹烟是个不到100斤的女子,每走一步,影子都会把竹烟重新覆盖一遍,她老感觉她俩会把自己踩死。她们穿的是浅灰色制服,质料和做工明显比常阿薇笔挺的黑色制服差了几个档次。一个说:“慕容姑娘,你就老实认罪嘛,早早出去追求美好生活。”慕容竹烟觉得她的话很受用。不是话的内容让人感到受用,而是她说话的语音语气语调,如棉如云如丝如绸。
竹烟回头看了看说话者挂在脖子上的工作牌:
三区协警 樊透香
她旁边另一个婆子的工作牌上写的是:
三区协警 钟念好
慕容竹烟正要接话,跟在两个婆子后面的常阿薇没好气地说:“老樊,就你话多!你得向老钟好好学习,人家整天一句话不说。”那个受了表扬的钟念好欠了欠身子,似是给常阿薇行了个“蹲安”礼。
三号审讯室比竹烟父母家的大客厅还要阔气还要温馨。主审是心理警官莫流沙,陪审是三区区长常阿薇,两个胖婆子负责勤务。
莫流沙问:“慕容小姐,你不在意一个男警官与你进行沟通吧?”
慕容竹烟说:“我不在意你是男是女,我在意的是我仍有爱的能力,而你们却将我抓了起来。”
莫流沙的脸平静得就像深秋的蓝天,口气空洞得就像立在慕容竹烟脑际的“0”。他说:“我也相信你内心还有爱的能力,可你一直没有证明给大家看,特别是没证明给你的家人看。东滨农场已很拥挤,我们并不希望你来,你却来了,这一定不是无缘无故的。”
慕容竹烟仔细观察着这个暖色调、客厅式的审讯室,看有无可乘之机。斜倚在沙发上的常阿薇似乎看出了些状况,对她说:“慕容小姐,给你提个醒,这间审讯室里全是软包,是无法自杀,也无法逃脱的。”说着,她给还没说过一句话的钟念好使了个眼色。钟念好立即起身用头狠狠撞在透明的窗户玻璃上,只见她的头深深陷进特制玻璃,之后又被弹了回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常阿薇摊摊手,说:“所以,你不要有这样那样的想法,好好和莫警官聊天才对。”
慕容竹烟突然说:“18岁那年,我和丁小有好过。”
莫流沙没想到慕容竹烟如此坦诚。负责对嫌疑人进行启发、诱导、心理攻坚,并迫使其就范的心理警官莫流沙,脑袋里有诸多预设好的“因为”和“所以”,会把人和事想得很复杂;而脑子里只盛着“0”和“1”的慕容竹烟则简单得很——不然,她想逃走的想法怎么会被常阿薇一眼识破呢?莫流沙问:“请问,你和丁小有当时好到什么程度?不会只是拉拉手吧?”
“当然不只是拉拉手。”
“那好到了什么程度?”
“莫警官,你有窥听别人隐私的癖好?”
旁边的常阿薇是清道夫,凡沟通中出现了难处理的尴尬和不快,她都会负责打扫。“慕容小姐,现在是2040年,不是本世纪20年代,更不是上个世纪,我们现在的生活都是透明的,哪有什么隐私可言?”莫流沙摆摆手,让她停止插言,说:“隐私当然仍存在,但处理隐私的方式已经没有隐私了——回到我们刚才的话题,慕容小姐,你和丁小有好到了什么程度?”
慕容竹烟说:“我们不只是拉过手,我们还接过吻。”
“很好——常警官,请把丁小有请进来。”莫流沙说。
常阿薇看上去格外兴奋,她向樊透香点头示意了一下。红光满面的樊透香拖着庞大的身体走出那扇软门,不一会儿,领进来一位蓄了八字胡的男子。莫流沙和常阿薇起身与之握了握手。
“丁先生,刚才慕容小姐试图证明自己有过爱的能力,她说你们在18岁那年拉过手接过吻。”莫警官说。
慕容竹烟盯着丁小有看。丁小有搓了搓手,拽了拽衣襟,说:“我们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拉过手。我记得很清楚,我给她写过一封情书,然后我们在校外围墙的一盏路灯下见了面。那天晚上正好下雪了,天很冷,她说她冷,我就拉了她的手。”
“接吻了吗?”常阿薇想加快进度,问道。慕容竹烟抢先回答:“接吻了,并且还是长吻和热吻。”丁小有又快速搓了一遍双手和双颊,说:“可是,可是我怎么没记得我们接过吻?当时,我是想吻你来着,可是,可是,你,你躲开了我。”慕容竹烟猛地站了起来,道:“你瞎说!你当时把我抱得喘不过气来,你的嘴巴都快把我堵得窒息了——莫警官,我严重怀疑丁小有得了健忘症!”
在茶几上摆弄幻灯机的常阿薇这时冲着手机“哈喽”了两声,很快,手机视频里的画面就被放大了,并且投影在墙上的一块白幕上。投影幕上是丁小有的妻子杨洁敏。常阿薇问:“杨女士,你记得你和丁小有第一次接吻是在什么时候?”杨洁敏说:“是在我们17岁那年,上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常阿薇转脸又问丁小有:“丁先生,你记得你和你妻子最早是什么时候接的吻吗?”
常阿薇与杨洁敏对话的时候,丁小有的耳朵被隔音塞堵上了,完全听不到她俩的视频对话。已经取下隔音塞的丁小有想都没想,回答道:“是高三暑假,17岁那年,在杨洁敏家里。我们不光接了吻,而且还把自己给了对方。”常阿薇对投影幕上的杨洁敏说:“谢谢杨女士的配合,有什么事情我再找你。”
关上视频连接,常阿薇对慕容竹烟说:“不知慕容小姐听了刚才的通话作何感想?难道你还会认为丁小有先生得了健忘症吗?你和丁小有是大学同学,而丁小有与杨洁敏是高中同学,高中的事情丁先生记得很准,距离现在时间更近的大学生活他就忘掉了?你是不是应该怀疑一下自己的记忆是否出了毛病?”
2
东滨农场在海与河的交界处,这里有一千多号犯人。
傍晚出来,沿着盐碱地里的羊肠小道放风时,慕容竹烟想着能否用电脑游戏里的各种招数玩一次现实版的农场逃脱。但是算计的结果却让慕容竹烟感到了窒息:除非变成一阵风,除非变成一条鱼,否则根本无法逃脱。
围着农场的那一大圈铁栅栏,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农场管理人员比在押犯人更清楚这一点,所以,放风的时候,除了像樊透香和钟念好这类无关紧要的协警外,持枪荷棒的警员没有几个跟着。一千多号犯人散落在农场大院周围广袤的盐碱地里,他们爱怎样就怎样,想咋地就咋地。话痨樊透香对慕容竹烟说:“你可别产生逃跑的想法,逃不了的,多少年了,一个逃出去的都没有。”
单独一间牢房的好日子只维持了一周,慕容竹烟被调到了合居牢房。加她,一共三个人,两女一男。类似于三室一厅的套间,每个人的房间都是独立的。门锁管理都是电子遥控,摄像头无死角全覆盖。卧室分为01室、02室和03室。01室是个女的,美极了,虽没化妆,但也如施了粉黛。她叫王巧聊,32岁,原是知了邦联共和国未来人寿保险公司的市场总监。02室是个男青年,一副松松垮垮的样子,乱蓬蓬的头发比王巧聊的披肩发还要长一些,他叫刘店铺。慕容竹烟在03室。
晚上九点,常阿薇在客厅里吹响了集合哨子。穿着蓝白条纹号服的三个罪犯站成一排。对面的常阿薇、樊透香和钟念好一前两后站成“品”字状。
“你们今天从各自单间里出来的速度很快,值得表扬——刘店铺,请把你的头发扎起来,露出脸来。”刘店铺从手腕上撸下一根皮筋儿扎拢起头发,露出了泛黄清瘦的一张脸,眼神虽慌乱,但很清澈。
“很好,02号做得很好。今天晚上,让我们利用睡前几分钟做一做功课,这门功课名叫‘新友相识’,希望你们好好配合。下面请看示范。来,樊阿姨,钟阿姨,听我口令!请二位阿姨面对面站立,凝视对方,不要眨眼,尽量显得温柔,再温柔一些。很好,好!请相互问候对方,请说:‘你好,认识你非常高兴。’——很好。请再说:‘你好,认识你是我的福气。’——好。两位阿姨再大点声——请你们三位不要走神,认真看示范,一会儿你们要照着示范来做。很好。下面,说‘你好’的同时,彼此双手要紧紧相握。好。请说:‘认识你是我们的缘分!’——好,很好!说完这句话,两位阿姨要热烈拥抱……”
训练中,三名罪犯在“相互问好”和“直视对方”时还能勉强过关,到了“双手相握”环节就出了问题。刘店铺在慕容竹烟前面说出了慕容竹烟想说的话:“常警官,我不想握她俩的手。我要说明一点,不握她们的手并不代表我不尊重她们,只是我对握手这件事没有感觉。”常阿薇刚要说话,却被01号王巧聊打断了。她说:“刘先生,既然握手没感觉,你为啥还要在意握手呢?难道我们会因为呼吸没有感觉,就不呼吸了吗?来,我们握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