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音嘹亮(短篇小说)
作者: 凌峰抽完最后一支烟,唐旭欠了欠身,从床头柜里又摸出一盒。烟雾缭绕,他的思绪也在烟雾中盘旋……在露台上修鸽子笼时,他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给所有楼房的下面装一圈伸展出去的网,最好是带弹性的,或者再高级点,智能伸缩的更好,那样就不会有意外发生了。
鸽子在窗外有节奏地叫着,咕咕——咕咕——,这让他想起小时候老家里的一个情景。一只肥大的老母鸡领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就像一位功勋卓著的女将,慢悠悠地踱着八字步,从屋外踱到屋内,再从屋内踱到屋外。老母鸡的喉咙里发出的也是这种低沉的咕咕声,让整个下午变得闲适、惬意。现在他住进城里的高档小区了,按理说会有高高在上的感觉,但是相反,一种隐约的坠落感却时常困扰着他,连做梦都不放过他。
他又开始抽烟。夕阳西下,屋内变得朦胧起来。他侧身看了看夕阳,顺手拿过放在沙发上的手机。
前几天,在蔚蔚的家长会上,班主任对全班同学说,班上有手机的同学请举手,大家诚实点。家长们的脑袋齐刷刷向后转,他也回头扫视了一圈,只有两个学生没举手。班主任又问,每天至少看两小时手机的同学请举手。这次举手的同学约有三分之二。他看着蔚蔚,蔚蔚没看他,可他知道蔚蔚眼睛的余光看向了自己。班主任说,过了这个暑假,就高三了,今天家长们都在,手机问题该彻底解决了。接着,班主任就手机危害的严重性讲了大半个小时。班主任话音刚落,有个瘦高个的男家长举起手来。班主任朝他点了点头。男家长说,我觉得控制手机要先从我们家长做起,我们要以身作则,今后绝不能在孩子面前玩手机……他的话还没说完,有家长已经带头鼓掌了。唐旭很不情愿地抬手拍了几下,他觉得这件事情太大了,根本不是一两句话能解决的,应该是全人类坐到一起共同商讨,话题是人工智能如何为人类服务又不伤害人类。
微信上有几条新信息。一条是母亲发来的语音:旭子,娃回家了千万不要再责骂她,大姑娘了。你要再责骂她我跟你没完!哪有你这样当爸的?一条是唐娟的:哥,蔚蔚回家后你给我打个电话,我过来接她,让她到我家住几天。一条是公司副总的:唐经理,周一早九点有个重要会议,你必须参加。还有一条是“雪中送炭”的:他唐叔,我和孩子已经上高铁了,你不用接,下车后我给你送到家里去。他谁的信息都没回,放下手机,望着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发呆。不吵了,吵也没用,啥问题都解决不了,该来的还会来,该走的还要走。
唐旭拿着喷壶在露台上浇花,蔚蔚拿着谷米袋在一旁喂鸽子。这是父女俩每天晚饭后必做的事情。唐旭养花草,完全是受妻子的影响;蔚蔚养鸽子,是近几年的事情。蔚蔚小时候喜欢猫狗,每年寒暑假回老家,不是去追东家的狗,就是去抱西家的猫,甚至还将猫狗抱到被窝里去,弄得奶奶的炕头上、被子上全是毛毛。唐旭见不得猫狗,尤其是他属于对那些毛毛过敏的体质,就更不喜欢猫狗。于是他单独住一间房子,从来不上母亲的大炕,一想到母亲和蔚蔚睡在那些毛毛里,他就全身发痒。可他又不敢说蔚蔚,在母亲的屋里,他只有当儿子的份,没有当爸爸的权利。
有一年暑假,蔚蔚非要把一只小狗抱到城里去。他当场就火了,一把从蔚蔚怀里夺过小狗,扔到了大路上。小狗在地上呜咽了几声,跑了。蔚蔚哇地大哭起来。他呵斥她道,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女孩子不能玩猫狗,你就是不听,哭什么哭?回家!母亲一边给蔚蔚擦眼泪一边骂他,女孩子不是孩子吗?孩子喜欢猫狗有什么错?就你穷讲究。
为了哄蔚蔚高兴,他买了两只纯白色的鸽子,又亲手用木条做了一个鸽子笼。鸽子笼被固定在露台一角,小木屋的造型,有一个圆形的拱门,里面有食槽、水槽,还有两根脚踩的横杆。他觉得鸽子是天使,象征着纯洁、和平,只有鸽子才配得上他的女儿。鸽子刚来的时候有点认生,给它们喂食时总会不停地扑腾,眼神中也满是惊恐。后来它们跟蔚蔚熟悉了,蔚蔚就时不时将鸽子抱在怀里抚摸它们的羽毛,或者摊开手掌让它们从掌心里起飞。
浇完花唐旭喜欢在露台的藤椅上休息,沏一壶茶,放一盒烟,品茶抽烟,看女儿逗鸽子,看夕阳西下,有时能坐到繁星满天。
给鸽子起个名字吧?蔚蔚对唐旭说。
唐旭一脸茫然。他抽了一口烟,吐出的烟在洒满红霞的阳台上画了一个大圈,散了。
叫红霞吧。他喃喃道。
太土了,叫……叫白洁、白瑕好了,洁白无瑕。
从初中起,蔚蔚就开始有点霸道了,这点很像他,让他又爱又气,又无可奈何。
白洁和白瑕在林立的高楼间穿梭着,从蔚蔚四年级一直飞到了现在。
蔚蔚问唐旭,鸽子的寿命有多久?它能一直陪着我吗?唐旭笑了,你看你爸能活多久,能陪你多久?蔚蔚没再说话,目光在高楼间游移。她已经跟他差不多高了,身穿长裙的背影像极了当年的妻子。
唐旭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觉得应该打扫一下卫生了。蔚蔚离家的这三天,他没进过厨房也没碰过拖把。蔚蔚马上要回家了,不管怎么说,家还得有个家的样子,何况还有那个“雪中送炭”要来。这次见面,他一定要把事情给了结了。
茶几上几个外卖盒杂乱地堆积在那里,一股难闻的气味钻入他的鼻孔。他看看墙上的挂钟,七点十分,如果不出意外,半小时内就会有敲门的声音。
打扫完房间,他又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七点半不到。他想给蔚蔚打个电话,翻出蔚蔚的手机号码瞅了一会儿,又把手机放下了。他叹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下。坐下了,又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做,思索了片刻,想起来了,对,露台还没打扫。
两只鸽子正站在露台边的栏杆上嬉戏,见他来到,都飞走了,只留下一串哨声。一堆破木条在新修的鸽子笼旁堆积着,同样堆积着的还有花盆残片。
我是你的鸽子吗?我是你的花草吗?蔚蔚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唐旭的心像被扎进了一根钢针。他放下扫帚,沏了壶热茶。
蔚蔚以前不是没和他闹过别扭。前年刚上高中时,为了买一个智能手机三天没和他说话;去年暑假又因为玩手游,被他说了几句,她把自己的手机摔了;今年……唉——他长叹了一声。
余亮第一次来家的时候他没怎么在意。小小少年长得挺帅的,见面就叫他叔叔,言行举止大方得体。蔚蔚拽着唐旭的胳膊,表情很激动,爸,余亮是我同学,二班的,他家就在对面17号楼上,他每天都能看见我的白洁和白瑕。余亮也买了两只鸽子,可惜他买的鸽子哨不好,你给他做一对吧,我都答应他了。
唐旭当晚在灯下赶制了一对鸽子哨。做哨子的手艺是村里的老人教的,材料也是从老家带过来的。哨子固定在鸽子的尾羽上,鸽子一飞起来它就能发出嗡嗡的响声。
新做的鸽子哨被蔚蔚拿走了,换回了一盒写满韩文的护肤霜。唐旭问蔚蔚,这是怎么回事?蔚蔚不以为然,余亮妈妈是做美容生意的,人家家里可有钱了,还说余亮不能白拿我的鸽子哨。
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吗?不能轻易收别人的东西;再说了,你还是个学生,用什么护肤霜?
学生怎么了?我都上高中了,你去问问,我们班有几个女生不用护肤品?除非他爸妈都是穷鬼。
唐旭哑然了。
余亮再没到家里来过,但蔚蔚的变化让唐旭不安起来。
唐旭对唐娟说,我感觉蔚蔚谈恋爱了,这事我没办法说,你说吧。马上高三了,一个手机就让成绩滑了一大截,再不收心,大学的门都进不了。
不会吧?唐娟放下手中的碗筷,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我看蔚蔚挺懂事的,女孩子大了,不要老拿她当小孩子看,爱打扮是女孩子的天性,即便谈谈恋爱,也属于正常,谁还没个青春期?你这样管她才会出事。
唐旭一脸无奈,那你说咋办?由着她?她以前可是很少下楼的,最近每晚都要出去,说是跟同学一起复习,我猜她一定是去了余亮家。还有那个余亮妈,也不管管这事,还打电话叫蔚蔚上她家吃饭。
你可以和余亮妈交流啊。女人心细,让她跟蔚蔚说,效果可能比你说要好。都是考生家长,她不会不在乎这些。
怎么交流?总不能到人家家里去吧?听说是个搞美容的,有钱,那种人不用见就能想象出是什么样子。
唐娟嘿嘿笑了。原来你也有发怵的时候,不见面也行啊,网络时代,加微信,家长群里应该有。
唐旭没听唐娟的话,他觉得这事还得从蔚蔚身上下功夫。微信群他现在没几个了,那些信息滚动起来就像猫狗身上的毛毛,让他全身起鸡皮疙瘩。
蔚蔚让他再做几对鸽子哨,他没做。这孩子到底咋了?他后悔当初给她买了鸽子,也知道爱好过了头就是玩物丧志。
门铃响了,唐旭的心跳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让面部的肌肉完全放松下来,但还不能有笑意,他感觉这种度太难把握了。他有点紧张,他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继续争吵?相对无言?或者一个大大的拥抱?
先生,您的快递。
一个快递员站在门口,脚下放着一个大纸箱。
什么东西?唐旭问。
不知道,反正挺沉的,好像是瓷器。快递员签完单就走了。
自从蔚蔚有了智能手机,家里就不断有快递员上门了。不过蔚蔚从网上买这么大件的东西,还是第一次。唐旭将纸箱搬进房子里,纸箱很沉,至少有二十公斤。他想拆开来看看,手摸到封口又缩了回来——算了,蔚蔚说过,她的东西以后不准他看。
蔚蔚怎么还没到?不会有啥事吧?应该不会,这会儿正是下班高峰期,有可能堵车。唐旭想。
唐旭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窗外鸽子的哨声时近时远,时高时低。这些哨声他早听腻了,他觉得审美应该有度,太频繁就会疲劳。有段时间他给鸽子解下了哨子,可没过两天蔚蔚又把它们绑上了。
唐旭走到露台口,又看到了那些木条和花盆碎片。不行,得收拾了,事情既然都过去了,那就让它彻底翻篇。唐旭又看了看时间,这会儿如果下楼倒垃圾,有可能碰到蔚蔚。他找来两个蛇皮袋子,将破木条和花盆碎片分别装起来,塞到了花架底下。
白洁和白瑕飞累了,双双钻进了新窝。白洁开始啄食谷米,白瑕用黑豆子般的眼睛盯着唐旭看,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一群孩子在17号楼楼顶上挥动着竹竿上的布条,又开始呐喊了;一群鸽子在楼群间盘旋,哨子声铺天盖地。
唐旭拿起手机,拨通了小区保安队长的电话。
刘队长,给您说个事,17号楼楼顶上又有孩子驱鸽子了,你快把他们赶下来,看着挺揪心的……再不行把楼顶通道门锁死……我知道那是逃生通道,但实在是太危险了……好好好,那就麻烦您了。
唐旭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17号楼楼顶,前些天有个小区发生的跳楼事件让他心有余悸。后来官方给出的结论是跳楼的女孩子有抑郁症,去年就服过一次毒,被救下了,今年跳楼是家长没料到的。
过了一会儿,17号楼楼顶的孩子们不见了,那群鸽子也没了踪影。唐旭忽然自责起来,他压根儿就不该给蔚蔚买鸽子,以前小区里没有鸽子,现在……唐旭越想越害怕,如果真出点啥事,他就是罪魁祸首了。
门铃又响了,唐旭连忙起身开门。这次他没调整情绪,他想在开门的一瞬间给蔚蔚一个拥抱,他真想女儿了,虽然分开才几天的时间。
门开了,是唐娟,手里拎着一个大食盒。他这才想起,唐娟之前打电话说让他不要做饭,她包了蔚蔚最爱吃的韭菜虾仁馅的饺子,一会儿送过来。
蔚蔚还没回来?唐娟问。
没有,应该快了,估计路上堵车。
饺子是热的,我出门前煮的;这食盒是进口货,保温性能相当好。唐娟把食盒放在餐桌上,回头踢了一脚门口的纸箱,啥东西,网上买的吗?
不知道,蔚蔚买的,刚送到家。
我看看。唐娟说着就要拆封。
人家的东西不让看,你拆它干吗?
我才不管,我是她姑妈,有啥不能看的。唐娟说着拆开了纸箱。
是花盆啊,还真漂亮。唐娟笑着从纸箱里往外掏花盆。唐旭凑了过去。屋子里光线有点暗,唐旭打开了灯。还真是花盆,总共四个,样式不一,外面有釉,有图案。
哥,看来蔚蔚认错了,这是她赔给你的。唐娟笑嘻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