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年轮(中篇小说)
作者: 李燕燕刘阿婆突然倒下的时候,手里那根纳鞋底的粗针刚抹了抹头发,正要用力往最后一张鞋垫上扎去。她的身体斜着向一侧滑倒,那根针落到大理石地板上,发出不易觉察的一声脆响。这时,刘光刚接到战友陈大凡的回复:今年一定来!
半小时前,刘光坐在沙发上,开始编发微信邀约老连队的战友聚会。跟大部分在岁末年初聚会不同,刘光和战友们将近二十年都约在夏季,且六七月份居多——对高原的老兵来说,他们更愿意在这个季节下来休假并顺便办事。虽然,大部分战友已经离开高原,但这个聚会的习惯被保留了下来。
短短几句话的微信编发得并不顺畅,中途几次被儿子小羽的语音打断。小羽在国外念大学一年级,也是头一回出远门,儿行千里父担忧,所以但凡小羽有信息发来,他都要第一时间看。小羽的语音内容和之前的差不多,除了叮嘱再汇点生活费,就是催促父母尽快过来一趟。刘光早就在着手出国的事,他打算下半年把公司的事情安顿好,然后跟爱人一块儿出国待三个月,也替儿子的未来探探底。
“ × × 战友,三年未见,好生想念。拟定于2023年6月10日(周六)在彭城老地方一聚,收到信息请回复。外地前来的战友,食宿咱们自有照应!”
刘光在战友群里发出通知,等待回复。刘阿婆鼻梁上挂着老花镜,坐在落地窗边的一张藤椅上,熟练地纳着鞋垫,时不时抬头瞅瞅儿子。
“今年你们要聚会吧?我这里23双鞋垫快做完了,你到时直接带去吧。”
“妈,下不为例啊,明年就千万别做这些东西了,真的用不着。”
“你懂什么,商场里的东西,价格高就好?我亲手做的鞋垫子,穿上呀,走什么路都不磨脚,冬天还保暖……”
刘光忙着回信息,没有再搭话。不让母亲做鞋垫,刘光已经说了好多年,可老人家就是不愿停下来。每年做几十双鞋垫的习惯,二十多年前就养成了,虽说越往后鞋垫的数量越少,从起先的60双,到如今的23双——刘光的不算。最近三年,战友们没法聚在一起,刘光便用快递把鞋垫一一寄了出去。
没有想到,一个寻常的初夏午后,刘阿婆的生命随着最后一张鞋垫的收尾,戛然而止。
一个月后,刘光提着一袋鞋垫到了战友聚会的那个饭店。23双鞋垫,每双都拿一根黄色橡皮筋套着,面上拿黑色签字笔写着战友的名字。
王晓东早到了。他已经忙活开了,清点酒水,核对菜单。刘光跨进饭店时,他正大声嘱咐大堂经理:“美女,十一点开始放音乐,那个萨克斯,嗯,轻音乐,《回家》。”身着粉色裙装、妆容精致的大堂经理与王晓东很熟悉,她笑着连连点头:“知道。王总您最喜欢这首曲子,说听了浑身上下都舒畅。”“你呀,就是这么善解人意,这么讨人喜欢……”刘光走过去捶了一下王晓东的肩膀,打断了这个微微发福的帅气大叔对年轻女孩刚刚开始的玩笑调侃。
“哎,你怎么一声不响地就过来了,吓人呢!”王晓东一边说,一边做了个夸张动作。
“你跟漂亮妹子说话,还看得见我吗?”刘光又使劲捶打王晓东的后背。
“打疼了,打疼了!”王晓东笑着躲闪。一旁的大堂经理呵呵直笑。
“对了,菜单上一定要有红烧牛肉和香煎带鱼。”刘光对大堂经理说。
“有的,王总点好啦!”
刘光感激地看向王晓东。“谢了。”
“兄弟之间应该的。再说这么多年聚会都是你在组织,我偶尔帮个忙,不要太客气。”
一个月前在彭城人民医院,刘光把母亲的死亡证明略折了折揣进裤兜,伸手擦擦湿润的眼角,心里盘算着后面几天要做的事,也顺带想起了这场战友聚会。虽说还有一段时间,可彭城一到夏天旅游便开始火爆,常常一房难求,饭店酒店都得提前订。于是,他就给王晓东微信视频,拜托他来张罗。王晓东经营着一家体检中心,电话有三个,平素使用哪个很随机。刘光厌烦在手机通讯录上做选择,所以他有事找王晓东,都习惯用微信。视频里,王晓东发现刘光在医院且神色有异,再三追问,才得知刘阿婆因为脑出血突然过世的消息。刘光再三强调母亲的丧事一切从简,不要告知战友们,所以王晓东也没敢跟战友们提及。直到“头七”过去,战友们才陆陆续续从不同渠道知道这件事。
一直在饭店忙活的王晓东,鞋子里已经垫上刘阿婆缝制的最后一双鞋垫。收针部分是刘光做的。
连队里第一个发觉刘光和刘铁是一对双胞胎兄弟的人,是王晓东。
与世界上绝大多数双胞胎不同,刘光和刘铁从母亲肚子里出来,前后虽然只相隔十分钟,但两人长得没有一点相似度。虽说刚落地的婴孩浑身皮肤皱皱巴巴像个小老头,说不上好看,但五官已经差不多能看出端倪。哥哥刘光皮肤白,眼睛大,嘴巴很小,以至于医院的护士怀疑这样秀气的小嘴能不能含住母亲的乳头。当然,事实证明嘴小并不妨碍吃奶。每当母亲敞开胸襟,一张小嘴便焦急地上下试探,一碰到乳头,便像那些成年人吃煮凉粉,啪一下就把乳头吸进嘴里,然后大口大口地吮吸乳汁。弟弟刘铁皮肤偏黑,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缝,嘴在五官里很突出,大且嘴唇厚。看似更憨实更能吃的刘铁,实际上很秀气,常常还在刘光不停吸吮之际,便吐出乳头,然后自顾自玩起手指。按现代医学的说法,刘光和刘铁属于“异卵双胞胎”,两兄弟是由两个受精卵发育而来的。由于是不同的受精卵,所以这样的双胞胎在“基因型”和“表型”上都有很大的差异。从小到大,刘光和刘铁不仅相貌不相同,脾性也大不同。刘光长得白净俊俏,可是性格很冲,一言不合便喜欢用拳头说话;刘铁身材魁梧模样粗犷,但心思细腻,为人温柔和善,遇到争执宁可讲一百句道理也不愿意动手。
这两兄弟在念初三的时候死了父亲。
刘父是一家国企的司机,从80年代初期就开始私下帮那些挖“第一桶金”的人拉货。货物五花八门,有时是沿海来的编织机,有时是成箱的黑白电视机、单门冰箱什么的,也小小挣了一笔。刘父是有雄心壮志把一双儿子都送进大学的。然而万没想到,一次送货归来的途中,车子发动机突然熄火,刘父下车查看情况,刚跳下车门,便被旁边疾驰而过的小货车撞倒,刚送到医院便咽了气。发生事故是因为干私活,所以没被单位算成工伤,也就没多少抚恤金。好在,那时的刘阿婆作为一个好手艺的裁缝,在街道上已经颇有名气,也能挣钱过日子,咬牙供儿子们读书。
这两兄弟吧,不管有再多的不同,可有一点很相似——读书成绩不好。刘铁属于努力但分数上不去,刘光聪明归聪明,却静不下来。高中毕业,两兄弟都去当了兵,好巧不巧,又在同一个连队,驻守在海拔将近五千米的雪山上。一条国境线横穿雪山,一天三次巡逻,是刘光和刘铁的日常任务。连里并没有人知道一排一班的刘光和二排六班的刘铁有什么关系。
刘铁和王晓东在一个班。王晓东也是一个城市兵,而且是家里的“老幺”。作为唯一的儿子,王晓东被父母宠上了天。王晓东当兵,也是高考失利以后,作为父母为儿子另寻的一条“通往罗马的道路”。临行前,做小学校长的父亲一再叮嘱王晓东:“在部队好好表现,不管再苦再累,都给我顶住!一定要入党,一定要考学!”可惜,从小被捧在手心里的孩子,生活能力成了入伍后最大的问题。就比如,三个月严格的新兵训练,也没法让王晓东穿好作训鞋上的鞋带。
刚开始连队驻扎在山下,训练任务很重。作训鞋在历经每天的摸爬滚打后,需要及时清洗晾干,收回的干净鞋子得重新穿鞋带,可王晓东无论怎么忙活也不能让鞋带两端最后处于同一位置。这不,紧急集合号突然吹响,王晓东只能勉强蹬上作训鞋,把乱穿一通的鞋带胡乱拴上,从二楼一路狂奔到一楼。不想从后面冲上来的人,一下子踩上王晓东已经散开的鞋带。王晓东绊了一下,一个连身滚就摔到地上,一抬头恰与排长恼怒的目光相对。“你瞧下一排和三排,瞧下人家的速度和队列,你是不是成心来给我拖后腿的?六班班长呢?!”排长吼道。班副刘铁赶紧小跑上前:“报告排长,班长今天到团部出公差了。”“看看你们班的人多 !”排长咬牙切齿。刘铁一脸严肃:“排长放心,王晓东同志我一定专门带,保证把他带成好兵!”说话间,哨声四起,排长挥挥手,刘铁拉起王晓东一溜烟回到队伍里。
说到做到,刘铁果然手把手开始教王晓东穿鞋带、叠军被、洗衣服。王晓东打心眼里感激,便在一个节假日邀请刘铁和几个好兄弟到营区外小食店里吃烤串。吃烤串光配汽水可乐还是不带劲,王晓东便拎来几瓶啤酒。刘铁说:“哪敢喝酒?违反纪律了。”王晓东瞅瞅四周,嘿嘿道:“不怕,没几个人,瞧,角落那三个不也在偷喝吗?明后天放假,又没有什么事儿。喝点儿!”平时不大说话的卫生员李浩然也在一边怂恿:“没事儿,咱就喝一点儿,意思意思。”刘铁就没再说什么。平日很少喝酒,几杯酒下肚便有点上头,不多一会儿,几个人便开始乘着酒兴打闹。忽然,一个皮夹子从刘铁敞开的上衣里掉落在地,王晓东一边憨笑着一边捡起翻开看。“哟,班副,这是你的全家福呀?”闻言,其他几个围了上来。“去去去,别看,人家的钱夹子里面有隐……隐私,不许随便看。”王晓东边说边嘻嘻笑着,把钱夹子交还给脸色有异的刘铁。
晚上,趁着周围没人,王晓东凑过去问刘铁:“你跟那个‘光混棒’是一家子?”“嗯,刘光,他是我哥哥。”刘铁答。“可我记得他跟你是一年的呀!”“我们是双胞胎。”“哪里看得出来呀?”“真的。你要保密啊……”
就在几天前,绰号“光混棒”的刘光,第三次跟人打架,把班里一个东北大汉给打趴在厕所里。起因是那人嘴里不干不净,骂了刘光的“娘”。据说,刘光一个飞腿扫过去,那个壮实的小伙子立马倒在地上直哼哼,刘光的一只鞋也掉落在一边,鞋垫飞到水池旁。刘光捡起掉落的鞋垫,抖一抖,塞进鞋子,穿上鞋,大步流星往外走,直到在楼梯口被两个负责督查军容风纪的战士拦住。团里原本打算把这个屡次“作乱”的兵退回原籍,可全师大比武的结果出来,刘光名列第一,功过相抵,就罚了三天禁闭。
王晓东琢磨着,刘光是全团最有争议的人物,而有着远大前途的班副刘铁,自然要尽量避开是非。于是,他从未将两人关系的秘密透露出去。
一年后,轮到他们连上山了。在刘铁的带动下,由于高原反应头疼了两周才刚刚缓和一点的王晓东,也在工作之余,主动去炊事班帮厨。都知道,山上做饭是一件很难的事。从千里之外越过雪线运来的肉和菜,都冻得像铁一样,“咚”的一声扔在盛着温水的大盆里,一个小时后才慢慢解冻。水里漂着冰碴子,双手浸在里面洗菜洗肉,冷得刺骨,手指立时冻得通红。王晓东刚想叫唤出声,侧头看见刘铁像没事人似的,正麻利地在洗一大盆土豆白菜,便默不作声了。
那天恰好有团领导来调研,中午和连里干部战士一块儿吃饭,看刘铁在饭堂一直忙碌,便跟连长说:“那个小伙是谁?快让他坐下来嘛!”于是刘铁被连长招呼着入了座。指导员又顺带介绍了一下红了脸的刘铁:“刘铁,很能干又肯干,工作踏实,是个好苗子。现在是班长呢!”刘铁小声地纠正:“副班长。”但他微弱的解释,已经被团领导的洪亮嗓门完全盖过:“好苗子就要好生培养嘛!将来提干、考学什么的,就要推荐这样的好苗子!”
接下来的一年多,刘铁当了班长,立了三等功,又入了党,具备了一切优秀士兵提干的条件。比他早出生十分钟的哥哥刘光,依然是令连队头痛的头号人物。王晓东不知道的是,很多次,刘铁碰见刘光,主动上去招呼,可刘光都冷着脸,一副拒人千里的做派。
刘铁一手带出来的王晓东已经是班副,跟刘铁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兄弟。一个晚上,王晓东拿着铁剪子用力修脚上的茧巴,疼得龇牙咧嘴。修脚,几乎是连队里主要负责沿线巡查的一排二排的必修课,有人一只脚板一侧就一连线生了五个老茧,如果不及时祛除,路都走不得。说起来奇怪,几十号人,似乎只有刘铁没长茧子。王晓东对刘铁表示羡慕:“老刘你这脚板神了,每天来回十万步,居然什么事儿没有!”“主要是我妈做的鞋垫好,我请她抽空给两个排的兄弟都做上一双。”刘铁说。
当时,王晓东只当刘铁说的是玩笑话。
直到刘铁的母亲来到部队,处理刘铁的后事,王晓东才知道刘铁真是说到做到了。刘阿婆带了60双崭新的鞋垫——一排二排每人一双。刘铁的那双穿在了脚上,最后和他的身体一起化成了灰。
刘铁牺牲在巡逻途中,与一名故意制造事端的S国边防军人同归于尽。刘铁被评为烈士,大家同时也知道了,刘光是刘铁的双胞胎哥哥。
那天,在弟弟的追悼会上,刘光一言不发,也没有掉一滴泪。在彻底告别前,刘光突然立正,朝着弟弟的遗体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