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往下流的(短篇小说)
作者: 曹应东这天午后,费了好大工夫,刘大红才积攒了一点点睡意。这时,一阵哭泣声像流水一般从客厅里传了过来,时断时续的,仿佛水在潺潺流淌时偶尔有水草阻塞。一开始,刘大红以为这是幻觉,她下意识地摇摇头,想把哭泣声从耳朵里甩出去,甩了几下,那声音还在。除了自己,家里就只有张桂花了。自己在床上安静地躺着,当然可以确信哭泣声不是自己发出来的,那只能是张桂花了。想到这里,刘大红的睡意就像长了腿一样一下子跑得远远的。她猛地翻身坐起,蹑手蹑脚地下了床,仿佛一条鱼滑进水里,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她想到客厅里去看个究竟。
果然是张桂花在哭。她双手捂着嘴,整个人在沙发上缩成一团。这么一缩她的背就显得更驼了,人也显得更瘦小了。每哭一声,她小小的身子都情不自禁地抽动一下,看上去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刘大红的心就像被针刺了一下,疼得打了一个哆嗦。在她的印象里,自己刚在城里找到工作时,看到张桂花哭过,那是喜悦的泪水;自己穿上嫁衣那天,看到张桂花哭过,那是欣慰的泪水;自己生完孩子从产房里推出来时,看到张桂花哭过,那是激动的泪水;自己碰得头破血流离婚时,看到张桂花哭过,那是心疼的泪水。这一次,张桂花一个人缩在沙发上偷偷地哭,声音不大却充满悲伤,每一声都如同惊雷从刘大红的心头隆隆滚过,几乎要把她的心震碎了。难道张桂花已经知道她自己的病了?张桂花没上过学,认不得几个字,看不懂病历,她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是哪个大嘴巴说漏了嘴?张桂花既然知道了,心里一定难过极了。人活得好端端的,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得了大病,这事搁在谁的身上都接受不了。
刘大红怕惊着张桂花,轻轻地咳了一声,才走上前,喊了一声,妈。
这一声喊一下子把刘大红自己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她茫然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毯子。她的脸颊冰凉冰凉的,用手背一抹,全是泪水。
屋子里静悄悄的,刘大红疑惑地喊了一声,妈。这次不是在睡梦中喊的,是在现实中喊的。没有回答。
这很反常。以前,张桂花偶尔被接到刘大红家来住,住上一晚就吵着要回去,说家里的鸡没人喂菜园里的菜没人浇,反正是会找一大堆少油没盐的理由。说来也怪,刘大红刚一离婚,张桂花二话不说就从蟠龙村搬了过来和她一起住,住得踏踏实实的,再也不提她的那些鸡和菜了。从那时起,只要是在家里,无论什么时间,刘大红只要喊上一声妈,马上就会听到回答声。那声音或是从厨房里传过来的,还混合着炒菜的油烟味;或是从阳台上传过来的,还夹杂着哗哗的流水声;或是从卧室里传过来的,还夹杂着拖布擦在地板上的声音。
刘大红以为张桂花没有听到,又放大嗓门喊了一声,妈!
屋子里仍是静悄悄的。刘大红心里一阵慌乱。外面下着雨,一阵阵冷风吹着,吹得人骨头生寒,这不是一个适合出门的时间呀。况且,即便适合出门,这城里又不是蟠龙村,她人生地不熟的,又能到哪里去呢?
年轻人说生活呆板,通常都是说单位和家两点一线,到了张桂花这里,则成了三点一线——看上去多了一点,其实更呆板,就是家、楼下和菜市场。张桂花除了守在家里忙这忙那的,就是到楼下扔个垃圾,顺便喂喂流浪猫,再就是去菜市场买菜了。在这偌大的城里,张桂花的日子也就过在这么巴掌大的地方。
其实,楼下不远处就有一个小广场,每天早上和晚上都有一大群退休的大妈在那里跳广场舞。有好几回,刘大红注意到,音乐声一响,张桂花就停下手里的活,站在阳台上往广场那边张望。刘大红知道张桂花年轻时扭过秧歌,还扭得相当不错,就劝张桂花也去跳。张桂花摇摇头,就又忙起了手里的活。
张桂花也出过远门。就在两天前,张桂花去了一趟医院。医院在城东,刘大红住的小区在城西,说远吧,都在一个城里,再远还能远到哪里去?说近吧,去一趟坐十几站的轻轨,中间还得换乘一次,也不算近。无论如何,对张桂花来说,这样一个距离都可以算是出远门了。
去医院是迫不得已的事。张桂花咳嗽快半个月了,老是好不了。她先是发了几天低烧,接着就咳嗽起来。开始是偶尔咳上几声,后来就咳个不停了,吃了大把大把的药也不见好。白天还算好点,到了晚上一躺到床上便咳得喘不过气来。只好用偏方了。偏方是红糖煎鸡蛋,趁着热乎劲儿吃下去,钻进被窝里裹紧被子睡觉,发一身汗也就好了。还别说,这偏方很管用。以前,刘大红咳嗽时,张桂花就是用这一招搞定的。那时候,刘大红大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张桂花把一碗红糖煎鸡蛋端到她床前,逼着她吃下去。吃上几回,真的就不咳嗽了。现在,轮到刘大红来给张桂花做红糖煎鸡蛋了。刘大红闻不得油烟味,一进厨房就头疼。张桂花来了后,刘大红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可张桂花吃药不管用,又坚决不去医院,没办法,她只好等到夜深人静,硬着头皮从热被窝里爬起来,进厨房,点火,倒油,煎鸡蛋,撒红糖。说来也怪,红糖煎鸡蛋这回竟然不灵了,吃了好几次一点效果也没有,白耽误工夫了。依着张桂花的意思,还要继续扛,继续吃,可刘大红不答应了。她梗着脖子对张桂花说,你一到晚上就咳个不停,自己不能睡也不让别人睡,我白天还要上班呢!话里充满了责怪的意味。刘大红都这么说了,张桂花只好答应去医院。
一拍片子,就发现了肺上的那个结节。给张桂花看病的是刘大红的一个远房表哥,按辈分得喊张桂花一声表姑。表哥一看片子,就找个理由把张桂花支开了,对刘大红说,妹子,你要有心理准备,看这片子,表姑肺上这个结节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刘大红就像被人打了一闷棍,结结巴巴地对表哥说,是什么你就直说吧。
表哥又把片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这才从嘴里蹦出一连串的医学术语,什么结节占位,什么呈毛玻璃状,什么血管供血……刘大红听得云里雾里的,心里却是明白了七八分,眼泪就像水渠开了闸一样往下流。
表哥放下手里的片子,手忙脚乱地扯了几张纸巾递过去。可能是受了刘大红影响,再开口时竟也有点结巴了,妹子,只是有这种可能,要确诊还要做进一步检查呢。
检查?一个小小的咳嗽有必要翻来覆去地检查吗?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张桂花这事情有猫腻吗?张桂花经常念叨,人得了小病要能扛,得了大病要认命。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她不得大病便罢,如果得了就不治了,随天意呗。这一回让她来医院就磨破了嘴皮子,下面的检查怎么向张桂花开口呢?她要是死活都不同意怎么办呢?刘大红手里攥着纸巾,连眼泪都忘记擦了,一滴眼泪从脸颊上滑落,啪的一声摔在那张片子上。
刘大红低着头看着那滴眼泪,脑子里却飞快地转着,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突然,她抬起头,望着表哥说,给我也拍个片子吧。
表哥愣了一下,眼里露出疑惑的神情,你?
刘大红坚决地点点头,嗯,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接着,就听到张桂花闷闷的几声咳嗽。刘大红来不及解释了,只好使劲地朝表哥眨眼睛。表哥稍一迟疑就明白过来,故意大着嗓门说,妹子,你也去拍个片子吧,回去按时服药,两周后正好和表姑一起过来复查。
表哥毕竟是表哥,水平就是高。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不仅弄清了刘大红的意图,还把说话的时间和力度把握得恰到好处,不着痕迹地让张桂花听得一清二楚。
表哥的话让张桂花有些吃惊,她瞪大眼睛看着刘大红。刘大红赶紧在脸上挤出一些笑容来,笑容有些生硬,和肢体动作不太协调。这悲喜之间转换得也太快了,刘大红又不是专业演员,仓促间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表哥呢,表演得却是相当成功,仿佛才发现张桂花进来似的,赶紧站起身来恭敬地喊了一声,表姑。
刘大红一点点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应该说,没有任何症状,表哥就让自己也去拍个片子不太符合常理,可刘大红并不太担心,张桂花毕竟是个乡下女人,她不可能懂得那么多,更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心眼。在张桂花看来,医生的眼睛都是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炼过的,只要瞄你一眼,你身体里藏着什么病躲着什么灾就一清二楚。何况这医生还是自己的表侄儿,还会骗自己不成?
张桂花一听刘大红的肺可能也有点问题,当场就急了,啊,那一定是我传染的吧?表哥一听,赶紧顺着梯子往上爬,用一种安慰的语气来证实张桂花的猜测,表姑,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相互传染是难免的。本来,刘大红也就是想走个过场,糊弄一下张桂花,可张桂花才拍过片子,对这整个流程熟悉着呢,眼里哪能容得半点假?于是只能假戏真做了。刘大红乖乖地拍了一张片子,平白无故地接受了一回X光的洗礼。
刘大红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才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很快,一阵熟悉的铃声从茶几的抽屉里传了出来。不用打开抽屉,刘大红就晓得那是张桂花的手机在响。完了,张桂花没带手机,她总是这样,没有养成出门带手机的习惯。刘大红为这事说过她好几回,张桂花的回答是,我就是出门扔个垃圾买个菜,要带什么手机呢?带手机就等于带了个累赘。
张桂花会去哪儿呢?刘大红心里如同塞进了一团乱麻,怎么理都理不顺。再看看时间,也快到下午四点了,一般到这个点,张桂花就开始择菜,为晚饭做准备了。张桂花知道自己手脚慢,干什么事都走在别人前面。她择菜是一根一根地择,再一根一根地洗,洗好的菜又一根一根地摆放整齐,仿佛这些菜不是要倒进锅里炒,而是要送去展览一样。这样一来,别人十分钟就能做好的事,张桂花可能要用上半个小时。不过慢工出细活,慢归慢,张桂花把家务活做得特别漂亮。比如,她晾衣服的时候都是从短到长从里到外,把衣服在晾衣架上挂成一列有序的队伍;她擦的家具亮得如同一面镜子,站在前面一照都能看清脸上有几粒痣。不过,张桂花做事那个慢腾腾的劲儿,刘大红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时实在看不过去了就想伸手去帮忙。张桂花却不领情,不由分说地赶她走,边赶还边说,你去忙你的事,我的事不用你插手。可能是在家里闲得慌,也可能是屋子不大,刘大红总觉得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张桂花的影子,晃得人眼花缭乱的。
也怪,这下张桂花不见了,看着空荡荡的家,刘大红却又浑身不自在起来。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家里不停地乱走,先从客厅跑到厨房,又从厨房跑到张桂花房间,再从张桂花房间跑到客厅。这样跑了一会儿,觉得还是不能守在家里傻等下去,就伸头看了看窗外。楼下的树不再摇摆了,小区广场上也冒出了不少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风息了,雨停了。
楼下有一棵一人多高的桂花树,桂花树下放着一个猫食盆子,是张桂花放的。在蟠龙村也有这样一棵桂花树,就在张桂花家的门前。到了花开季节,风一吹,树叶哗哗作响,花香在空气里弥漫开来,令人沉醉。张桂花在那棵树下就放了这样一个猫食盆子,一有剩饭剩菜就往里倒。倒了几次,树下的流浪猫就多了起来。猫是很聪明的动物,它们知道放盆子的地方是它们的免费食堂。后来,一出门就能看到花丛里、树荫下、菜地里到处都游荡着猫的影子,还不时能听到喵喵的叫声。张桂花人到城里来了,也把喂流浪猫的老毛病带来了。刘大红就劝她说,蟠龙村是蟠龙村,在家门口你想怎么喂都行,可城里是城里,楼下是公共区域,可不能由着性子来。刘大红劝了几次,张桂花权当是耳旁风,急了,就说,城里的猫难道就不是一条命吗?这会儿,刘大红也不管楼下是公共区域了,心里巴不得张桂花此刻就在楼下喂猫呢。她一出了楼道口就下意识地朝那棵桂花树望去,可是树下没有人。还不到喂猫的时候,已经有几只猫在等着了,正围着猫食盆子转着圈子嬉闹呢。
去医院那天,张桂花照例带上剩饭剩菜去喂猫。喂好了猫,张桂花就一把拉住了刘大红的手,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刘大红吃了一惊,可吃惊归吃惊,她还是一把握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那手冰凉冰凉的,几乎没什么肉了。手上的老茧还在,摸上去还有点扎手,仅凭这一点就可以确定这手还是以前的手。刘大红记得自己小时候经常生病,父亲在煤矿下井常年不着家,都是张桂花抱着自己去看病。那时张桂花的背已经驼了,背不了人,只能把刘大红抱在怀里往医生家跑。村子里只有一个医生,也就是表哥的父亲,按辈分刘大红喊她表叔。直到今天刘大红都不能理解,作为一个医生,表叔的家为什么要住得那么远那么偏,跑一趟把人累个半死。幸亏张桂花有一双有力的手,才能抱着刘大红越过田野,绕过池塘,跨过山岗,蹚过溪流,一直走到表叔家。表叔家在一座小山上,山上的树林又高又密,每次走进树林刘大红都会想起那首《游击队之歌》:在密密的树林里,到处都安排同志们的宿营地……可能是露天电影看多了,她小小的脑子里不止一次闪过这样的念头,这个表叔可能是游击队员吧。有一回刘大红后半夜肚子疼,疼到抽筋,抽得差点背过气去。等不到天亮,张桂花抱着她就往表叔家里跑。山上的树林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张桂花戴着矿灯,这种灯比寻常的手电筒要亮好几倍,即使这样还是照不透那么厚的黑暗。急促的喘息声、慌乱的脚步声和晃动的灯光,惊醒了树林里的动物,沉寂的树林顿时醒了过来,各种怪叫声都出来了,或如婴儿啼哭,或如老妪大笑,又或如厉鬼长啸。张桂花吓得魂飞魄散,可低头看看怀里的刘大红,还是一头扎进了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