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生尘(短篇小说)
作者: 聂增爱1
一条老街,两边全是店铺。馄饨铺、火烧油条豆腐脑铺、包子米粥铺、拉面铺、裁缝铺、烟酒糖茶铺、玉器店、修表店、寿衣店……一家店铺,又一家店铺,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连绵不断。
一家中医铺坐落其间。它看上去极不起眼,淹没在众多的店铺中,就像一颗水珠淹没在大海里。
中医铺右边紧邻着一家寿衣店。寿衣店的招牌是一个大花圈,扎得又大又圆,上边缀着数不清的纸花,红的、绿的、紫的、黄的……密密麻麻,一朵又一朵纸花组成了一个又大又圆的花圈,简直像一座摩天轮!走进巷子里的人,没有谁不是第一眼就看到它。
寿衣店旁边的中医铺,自然也有招牌,是一块挂在门楣上的长方形木匾,核桃木色,上面有三个魏体黑字——“药生尘”。字形敦厚、朴拙,中规中矩。大多数人是不大理会那三个字的,偶尔有人抬头无意看到了,就会忍不住抓一抓头发,心里纳闷:怎么起这样的名字?药都生尘了,还能赚钱吗?可真够奇怪的。
当然,也有有文化的人,他们就不觉得奇怪。他们知道有一副对联:但愿天下人无病,不惜架上药生尘。他们会停下赶路的步子,仔仔细细地端详那三个字,看一眼,再看一眼,觉得中医铺这几个字用得极妙,透着一种超凡脱俗的慈悲。他们一边看一边点头,在心里默默叫好。
中医铺的大门是木质的,有些老旧,是被岁月熏染的颜色。推开那扇门走进去,就能看到一溜长长的柜台。柜台是原木色,走近了能看到柜面上像云朵一样层层叠叠的木头纹路。柜台后面是一排一人多高的药柜,也是木头的,四方形的小抽屉一层一层整整齐齐排列着,里面装着不同的中药。抽屉上都贴着一指宽的红纸条,用黑字标注了药的名字:黄芪、白芍、甘草、党参、白术……柜子周围散发着中药特有的淡淡清香。
中医铺嘛,自然要有中医。沿着柜台一直往里走,眼帘里便映出一个带月亮门的小房间。房间不大,靠近窗台的地方,置了一张古朴素雅的老榆木桌子,旁边搁着几把老木头椅子。桌子后坐着的就是医生,椅子自然是为就诊的病人准备的。
一进门你就会被墙上的锦旗吓一跳。为什么会吓一跳呢?你可能在别的任何地方都没有看到过这么多锦旗。四面墙壁都被爬山虎一样的锦旗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有朱红缎子面的,有大红金丝绒的,有姜黄棉绸的,一层压一层,一摞压一摞。锦旗上的字也会让你吓一跳:“两服中药除顽疾,三根手指定乾坤”,“阎王笔下夺人命,无常手中抢余魂”;也有内容简洁一些的,比如“民间名医”“医者仁心”等等。
医生六十岁左右的样子,清瘦的一张脸。眉毛浓密,像用刷子刷出来的,眉尾干脆利落地上挑,这大概就是古书上说的剑眉。鼻梁长得好看,挺拔笔直。如果说跟别人有明显不同的地方,那就是眼睛了。五六十岁的人,眼睛大多浑浊得像裹挟着泥沙的一池浊水,而他的眼睛却是清亮的,像山涧清澈的小溪。他目光专注锐利,带着使人信服的力量,让人联想到武侠电影中洞穿世事、境界莫测的世外高手,众人的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间。
医生的医术也同样令人崇拜。据说病人坐在他面前,他只看几眼,就能知道病灶在哪里;三根手指搭在脉上一摸,就能知道病情是轻是重,是将死还是能活。即使罹患再严重的病症,病人的痛苦在这里也能得以缓解。那些数不尽的锦旗就是最好的证明。
2
医生姓什么呢?来看病的人好像都不太清楚,他们觉得医生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把自己的病治好。相较之下,“药生尘”这个药店的名字更为人所熟知。有时感冒头疼了,或者吃了凉东西把肚子吃坏了,家里人就说,快去找“药生尘”看看吧。时间长了,就分不清“药生尘”到底是店名还是医生的名字了,或者在他们心里,“药生尘”既是店名,也是医生的名字。当然,见到医生时总得要有一个称呼,就叫先生吧。
先生从来不穿医院里医生穿的白大褂,只穿中式对襟的衬衣。前襟上有七对手工盘制的布纽扣,跟衣服同色。当然一年四季有所不同,但区别只是面料的厚薄和颜色。夏天是月白色薄棉麻的,春秋是藏青色和深蓝色厚棉布的。到了冬天,就穿一袭浅灰色的棉袍,出门时在脖子上围一条驼色长围巾,儒雅又潇洒。说他是某大学的教授一定有人相信。
中药铺门面不大,来看病的人却很多。有拄着拐杖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被儿子或女儿搀扶着的老头老太太,有伏在母亲怀里吃着奶的娃娃,还有身上老是散发着香味的大姑娘小媳妇。他们生的病也是五花八门:伤风感冒、胃疼胃胀、咳嗽气喘、糖尿病、高血压、小孩积食、月经不调……
来看病的人要排号。靠着柜台的一边,摆着几排长椅,没叫到号的就坐在长椅上等一会儿,叫到号的就急匆匆走进月亮门里面了。
那个月亮门真是漂亮,真的像一个又圆又大的月亮。上面安着两扇木头雕刻的花格门,很有古韵,像戏台上一处美丽的布景。
走进月亮门的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先生对面的木头椅子上。先生先看一看病人的脸,上下左右都看一看,好像脸上写着什么字,要把这些字好好认一认。其实他是要看一看病人的脸色和脸上透出的气。有的脸色发青,像树上没有熟透的柿子;有的脸色发红,像刚喝了一场酒;还有的脸色发紫,像紫茄子一样……这些都是帮助辨病的依据。
接下来就让病人张开口,把舌头伸出来看一看。先看看舌头的形状,是宽还是窄,舌上有没有裂纹,舌边有没有齿痕,舌头是发红还是发紫。再看看舌苔的颜色,是白色的还是黄色的,是灰色的还是黑色的。看到一条黑色的舌头是不是很可怕?若是这种颜色的,病情可能就比较严重了。
还要再看一看舌底。让病人把舌尖用力往上翘起来,这样就能看到舌头底下了。有人舌头底下的青筋又粗又长,像几条狰狞的蚯蚓藏在那里,一般人看到都感觉害怕。当然,先生是不害怕的,他天天看病人的舌头,什么样的舌头没见过?
看完了舌头,要问一问大小便是不是正常,吃饭睡觉怎样,喜欢吃凉的还是喜欢吃热的。睡觉时是一躺下就睡着,还是折腾好长时间才能睡着,还是容易半夜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最后就是把脉了。桌子一角有一只脉诊垫,豆绿色织锦缎的,镶着同色的绸边,古色古香。若病人是在城市里讨生活的农民工,他们就先红了脸,不好意思把胳膊放到那只古雅精致的垫子上。
先生把三根手指分别搭在病人的寸、关、尺脉上,先轻轻按一按,再稍微用力按一按,给病人用什么药心里就有数了。
随后就是开方子。先生的处方纸是裁得整整齐齐的长方形米黄色纸片,质地与宣纸相似,码在插着几支毛笔的笔筒边,用时信手拈过一张。先生提起毛笔,笔翰如流,写就的是蝇头小楷。病人眼睛瞪大了,露出吃惊的样子。也难怪,现在还用毛笔开处方的医生实属罕见。先生喜欢古风,的确与众不同。
病人思绪飘散之间,一张药方就开出来了,拿到手里先吃了一惊。不是为开的药吃惊,药呢,就是那么简单的几味药,最少的两三味,最多的也就五六味,是常见的普通药,诸如甘草、干姜、桂枝、党参、当归、川芎……让人吃惊的是先生的字,浑厚朴拙,从容流畅,简直是上好的书法作品。
“吃几服药就好了,无须再来了。”先生温和地对拿着药方发呆的病人说。
然后细心告知病人需要忌口的食物和日常起居的注意事项,比如不能喝茶和凉水,不能吃生冷或者辛辣,还有吃药期间不能同房,等等。
拿了药方去柜台抓药。三两味药,三两个小纸包,用棕色的纸绳捆在一起,如果衣服上的口袋稍大一点,一只衣袋就能装得下。回去吃完了药,果然药到病除,不用再来第二趟。真神!
3
也有不用吃中药的。得了什么毛病不用吃中药呢?晚上睡了一觉,早晨脖子不能动了,不能往左扭,也不能往右扭,不能抬头,也不能低头,总之是僵住了,这通常叫落枕;想捡掉在地上的东西,或想提起热水瓶给自己倒一杯水,一弯腰,坏了,腰不能动了,站在那里像被武林高手猛地点了穴道,一下子变成木偶了;还有多年的颈椎病、腰酸腿疼脚抽筋等等。
这些毛病,先生连脉也不用摸,也不给开药,而是从一个精致的小木头盒子里取出几枚闪闪发亮的银针,用食指拇指捏住,找准穴位,将银针轻轻刺进去,来回抽拉几下。别小看这几下,真管用。那位落枕的病人,试探着扭一扭脖子,往左扭一下,往右扭一下,来回转转,笑容就挂在了脸上。嘿,真好啦!
也有需要扎针和服药同时进行的。比如那个四十多岁的男子。
他是被一块门板抬进来的。裤子挽到膝盖上边,膝盖和腿脚都裸露着。那腿肿胀得简直就不像是人的腿。像什么呢?见过大象的腿吗?不,大象的腿的确粗,但不发亮,而那两条腿却是又粗又亮,像两条灌满了水的鼓鼓囊囊的水袋。
更让人害怕的是腿脚的颜色。那种熟透了的紫葡萄般的颜色,从膝盖一直覆盖到脚趾头。脚也不像人的脚了,肿得像吹得不能再吹的气球,一不小心就会“嘭”的一声炸裂开来。十个脚趾更吓人!像是异化的怪物,张牙舞爪,正准备跳起来狠狠咬人一口。
病人本想去医院,可又没有治病的钱,就在家里拖着。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腿脚越来越肿,越来越黑。黑紫色逐渐往上蔓延,好像是一个怀揣复仇计划的亡命之徒,一定要报仇,一定要往上爬,爬到大腿根,爬到肚子上,一直爬到头顶上,直到要了人的性命才肯罢休。
这样下去,不仅腿保不住,恐怕命也要保不住了。可是,这人上有老下有小,还要靠他挣钱养家糊口。他原先在建筑工地工作,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每天得砌好几人高的砖墙,一站就是一天。他的命如果真没了,他一家老小还活得下去吗?
巧了,他听说亲戚的疑难杂症被先生治好了,然后就拜托工友用一块门板把自己抬来了。
先生为他开了中药,几味很简单的药,同时配合扎针。一天、两天、五天、十天……肿得透亮的腿脚一天一个变化。先是腿开始变细了,然后黑紫的颜色一点点往下退:靠近膝盖的地方不黑了,接着小腿不黑了,然后是脚也露出了皮肤的本色。最后,那原本气球一样的两只脚和十个脚趾,完全没有了肿胀的模样,那些鼓胀的气好像妖精见到了法力无边的法师,害怕得一股脑溜掉了。
腿又是正常的腿了,脚又是正常的脚了。想不到差点丢了的腿脚居然被先生救回来了。救回了他的腿脚,就相当于救回了他的命,救回了他一家老小的命。
四十多岁的人,从来没给人下过跪,这会儿领着孩子和媳妇恭恭敬敬给先生跪下了,额头重重地磕在青砖铺成的地面上,叩下去一次,再叩下去一次……先生从来不收礼,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了。
先生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紧紧搀住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拍拍他的肩说:“兄弟,你要感谢你自己,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
男子看看先生,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脸竟有些红了,咧开嘴笑笑,伸出一只手挠头。男人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让人想到秋天地里熟透了的红高粱。
4
来看病的人很多,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那个男子一样恭恭敬敬。
有的人,先生给开了药方,他拿在手里瞥一眼,看到只有三四味药,两条眉毛一下子就皱起来了:“怎么才这么几味药?这么少的药能治病吗?”他们认为药方上的药越多治病的效果越好。他们见过有的医生能在药方上开三十多味药。
“能治病的药,未必一定要多,试试看吧。”先生说。
病人仍然满脸狐疑,拿着药方犹犹豫豫去柜台抓药,走几步还要回头盯着先生的脸看一看,好像要从先生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
先生知道,这个人的病他治不了。就算他回去喝了药,也不会有多少效果。心里怀疑,身体就会对药排斥。这个道理似乎很玄妙,讲给人听,也不会有人相信。
还有的人呢,喝过药会产生一些反应。比如原本胸闷的人,喝了几服药,没见好转,反倒感觉病情加重了,胸口更闷了,好像多塞了一团棉花;头疼的人呢,本来疼到六七分,现在要疼到八九分了;还有上吐下泻的,居然拉血或吐血了,暗黑色的血在痰盂里或马桶里,红红的一大片。病人瞅一眼就给吓住了,以为先生开的药有问题,是不是要出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