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长

作者: 阿森

教授手握剃须刀,循着脸上的泡沫一点点往前推进,雪白的泡沫如同撞向岬角的海浪一样在刀头翻涌起来。也许是教授老了,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忍受这种枯燥而又重复的生活,吃饭是,睡觉也是——他甚至想在睡眠中死去,落得一个寿终正寝的完美结局,可是天不遂人愿,每天清晨,他依然能从疲倦中醒来。

这是教授生命中的第八十九个冬天,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个冬天没有了妻子的陪伴。人们常说,老人最难捱的就是冬天,可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能否长寿。他痛恨脸上沙皮狗似的褶皱,懊恼攀爬楼梯时的气喘吁吁,厌恶看上一会儿书就要打哈欠,书页上淌满了口水,自己还浑然不觉的萎靡和迟钝。他鄙视自己这具衰老的肉体,觉得它是散发着恶臭的累赘。

“她仍保持着生前最后的模样,还是那张脸,还是那身衣服。”去年冬天,亲朋好友来参加教授妻子的追悼会,在飘雪的夜晚,那位用围巾裹住脖颈的妻子的老友这样向教授诉说她梦里的情境。自那以后,教授就开始羡慕经常做梦的人,因为在梦里可以见到已故的爱人。他想念自己的妻子,渴望用自然死亡的方式,摆脱肉体的束缚,早日去另一个世界见她。

此刻,教授想尽快把面部清理干净,可他的莽撞直接导致了流血事件的发生。锋利的刀刃在他右侧的嘴角上划出一道伤口,血顺着下巴滴落下来,在洗手池壁上开出一朵鲜红的花。教授忍着火辣辣的疼痛,冲洗掉泡沫,顾不得擦干脸上的水,便大声朝外面喊起来。他喊了两声,发现没人答应,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摇摇头,光着脚,走出卫生间,去医药箱里找到一枚创可贴,贴在了嘴角上,然后踩着地毯,走回镜子前,凝视着自己脚踵似的下巴,感觉那枚刚贴上去的创可贴珍贵且新鲜。

客厅传来哈斯低沉的叫声。其实很早之前,教授就预感到哈斯快不行了,差不多有一个星期,哈斯吃不下一点肉。教授吩咐保姆小尹配合它的胃口,为它更改了食谱,每餐一小碗土豆浓汤,再搭配一点散装狗粮。哈斯耷拉着脸,眼睛眯成一条缝,两侧的肋骨在薄薄的皮毛下排列出琴键的形状。教授知道哈斯想吃,可是吃不下,它全身的器官都出了毛病,治疗已失去意义。它实在太老了,活到这个年纪不容易。教授蹲在地上,一边抚摸哈斯光秃秃的头顶,一边盯着它失魂落魄的眼睛。

“不要打扰它,让它睡个好觉,之后的事我来处理。”晚上睡觉前,教授这样叮嘱小尹。

第二天清晨教授被一阵尖叫声惊醒了。“教授,哈斯死了,身上还有蛆。”教授爬起来,穿好睡裤走下楼梯,看到小尹拿着扫帚靠在墙上,正无助地向他诉说。小尹用扫帚拨弄了哈斯的脑袋几下,接着迅速退回墙角,就好像狗的尸体会爆炸。小尹的举动无疑惹怒了教授,但碍于身份,教授没有发火骂人,而是以她大声喊叫、扰乱睡眠为由,用相当于月薪两倍的解聘费解雇了她。

教授提起哈斯的前爪,把它装进编织袋时,感觉它的尸体已经轻得跟一本书差不多了。它的内脏早已腐烂,蛆虫从腹腔爬出来,发出一股垃圾沤烂的腥臭味。教授感到奇怪,这么多天过去了,室内也通了暖气,他跟小尹为什么没有闻到哈斯身上的腐臭味?教授想,这或许跟它趴在地上,捂住伤口有关。被蛆虫啃食的滋味一定不好受。教授明白哈斯不愿放弃生命,是想陪自己再走一程。想到这里,教授的眼睛不禁浸满泪花。他泪眼婆娑地拿起夹子,把掉落在皮垫上的狗毛,一点一点地钳进编织袋里,然后挖坑刨穴,把哈斯埋在院子里的无花果树下。

给哈斯挖墓穴,让这位老人吃尽了苦头,虽说哈斯的墓穴面积不大,可这对一个长年没干过体力活的老人来说,却是一桩不小的考验。教授张着嘴向下挖,出了冷汗,手心是冰凉的。给墓穴封土的时候,他甚至出现了捯气的状况。他拼尽全力,铲好最后一锹土后,面对夹杂着枯叶的坟墓,嘀咕道:“我快把牙齿咬碎了,老朋友,你带走了我的一部分生命。”

过度的悲伤让教授萎靡不振。中午他喝下一壶凉水,在那张有着五十年树龄的原木大床上昏睡过去。等他醒来时,发现已是第二天。冬日的清晨对老年人很不友好,教授咽下两颗维生素C,弯腰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发现不到一天的工夫,他的胡须竟足足长了一厘米。他把毛巾搭在肩上,用暖壶里的热水洗了脸。镜中弥漫起一片大雾,教授擦掉一部分水汽,用剃刀急躁地清理起胡须来。他手上的速度很快,附着在泡沫上的胡须纷纷掉落在洗手池里,嘴角的伤口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尹昀,尹昀。”教授呼唤着小尹的名字,感觉喉咙里塞着一团棉花。外面没有回应。他又喊了两声,才想起小尹昨天已经被他解雇了。

妻子走了,哈斯走了,小尹也走了,现在这个大房子里只剩下我这个糟老头子了。教授这样想着。阳光已从窗外照进来,矮柜上的灯还亮着,教授走进卧室,在床边坐下,开始撕手指上的倒刺,他每撕下一点,嘴里就嘀咕几句,好像做错事的孩子在向大人检讨一样。

快到中午的时候,教授的肚子里发出了“咕咕”的响声。他走下楼,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发现冰箱里还有玉米和豌豆,电饭煲里有熬好的羊排。厨房的窗口开着一条缝,瓷砖发出幽蓝的光。他小心地把电饭煲的盖子打开,羊排的汤汁已凝结为固体,红色的枸杞被封在白色的油脂里。他按下电饭煲的加热按钮,在等待羊排出锅的时间里,煮了一锅玉米羹,并且用绿色的豌豆点缀其间。

教授准备好两副碗筷,其中一副放在手边,另一副则放在对面的空座位前。饭菜升腾的热气飘到吊灯上,餐厅里的光线变得有些朦胧。教授打开酒瓶,把葡萄酒分别倒入两只杯子里。

“怎么样,羊排很鲜美吧?这是小尹的手艺。”教授笑着望向对面的椅子,好像妻子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为了不让妻子伤心,他没跟妻子提解雇小尹的事。

教授说完,走到对面椅子上坐下,他羞怯地模仿起妻子的声音:“看起来真不错,亲爱的,这玉米羹是你做的吗?”

“对,是我做的,初次尝试,请多见谅。”教授满面红光,再次走回自己的座位。他的额头上渗出一层汗珠,嘴唇因过分激动不住地哆嗦着,他举起酒杯,红酒在杯中微微荡漾。他说:“让我们干杯吧!”

“干杯!”教授快速跑到妻子的座位,滑稽地端起酒杯,装作碰杯的样子。

自从去年冬天妻子在病痛中离开自己,教授就喜爱上了这种一人分饰两角的游戏,他迫切地渴望通过问答的方式得到妻子的反馈,尽管这种反馈看起来有些神经质。每次用餐之前,他都会把餐厅的门锁起来,以保证游戏的私密性。为了防止游戏中途被小尹打扰,他干脆又定做了一把椅子,让小尹待在厨房里吃饭。

午休的一个小时里,教授在床上辗转反侧,开始时,他感觉肚子疼,以为方便一下,情况就能好转,可等他跑进厕所,才发觉折腾他的只是一团空气。别着急,过一会儿就会好起来。教授这样安慰自己。可是到了后来,疼痛完全背离了他的想象,豌豆、玉米粒、小块羊肉在他胃里蠕动起来,他的胃壁上像是长出了一丛豆苗。教授觉得只要自己睡过去,那豆苗的嫩芽就会伸进他的咽管,从他的嘴里钻出来,然后在他竖笛般的鼾声中,撑破屋顶,变成无数棵参天大树。

如果出去买点面食吃,或许就不会这么难受。可时至今日,教授仍想不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既能买到食物,又能成功躲避学生们的围堵。在学院退休之前,教授曾是闻名全国的物理学家,他常常为求证一个课题而殚精竭虑,整日整夜如同苦行僧默念经文一样玩味量子力学公式。他的讲座开了一场又一场,前来听讲的学生挤满阶梯教室,就连窗台上都没有落脚的地方,蚊蝇在教室里因窒息而死,拥挤的环境让学生们感到腰酸背痛。教授的演讲获得了一致称道,学术界的荣誉频频降临在他身上,学生们也纷纷为他献上掌声和鲜花,雏菊、百合、满天星,当然数量最多的还要属白玫瑰。鲜花堆满他的办公室,沉郁的香气带着微苦的气味,纷纷掉落的花瓣从门底的缝隙涌出,流淌到走廊的地板上。

“这些年轻人虽然对我敬爱有加,可终究还是不懂我,他们不知道,喜欢白玫瑰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妻子。”

教授初次见到妻子是在学校礼堂前面。那次学校举行五十周年校庆,妻子所在的歌舞团在学校礼堂举行了为期三天的演出。那天中午,教授备完课,夹着课本在树荫下行走,正巧看到一位结束演出的美人骑着载满白玫瑰的单车从礼堂前经过。纯洁明艳的鲜花,身着碎花裙的美人,鲜花与美人争相斗艳的一幕让已过而立之年的教授内心荡漾。

追逐爱情的道路是漫长的,但又是充满诗意的,为了让美人感受到自己的爱意,教授每天都要骑着单车去给美人送白玫瑰。看到的人并不知道教授是深陷爱情之中,反而认定教授本人喜欢白玫瑰。除此之外,教授还拿出全部真心,献上手写的情书。厚厚的情书通常在夜晚写就,第二天清晨由教授亲自送到美人手中。天气最热的时候,教授还在书房里奋笔疾书,虽然空调调至18度,但他仍被爱情的炽烈折磨得大汗淋漓。进入冬天,教授将写好的情书揣进西装口袋里焐热,以保证美人收到后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就是凭借这股笨拙的真诚劲儿,教授俘获了美人的芳心,美人甘愿化作小鸟,选择一辈子依偎在教授的怀里。

“你不要再把我当孩子宠了,那样太累。”坐在斑驳的无花果树的树影下,已为人妻的美人手捧白玫瑰,靠在教授身旁。

“不,和你在一起,我从未感到过疲惫,我要像呵护婴儿一样呵护你。”教授笑着回答。哈斯前爪并拢,伸着舌头,趴在教授脚边,教授用脚尖驱开它,不想让任何生灵打扰他们夫妻俩的温馨时刻。

妻子不能生育,教授在婚前已得知此事,却毅然选择和妻子结合,并将对儿女的爱全部倾注在妻子身上。每当晚年的教授讲起孩子似的情话,年逾七旬的妻子脸上总会荡漾起笑容。可是再伟大的爱情也逃不过死亡的毒手,进入冬季以后,噩运便同突如其来的寒流一样,在教授的院子里悄然降临。

去年冬天似乎总在刮风,行人需要抓着灯柱才能勉强不被大风刮倒。忍受病痛折磨的妻子身穿条纹病号服,躺在油漆剥落的铁质病床上,身体看起来比年轻时还要薄。化疗的副作用让她产生了厌食症,吃进嘴里的东西几乎都要呕吐出来,胃里涌上来的酸水让她拒绝了任何带有酸味的食物,闻到临床亲属送来的西红柿汤,她口中流出的唾液都能濡湿枕套。妻子向教授抱怨:“我就像一只酸柠檬。”

“亲爱的,在我看来,柠檬水是世界上最好的饮料。我愿意在早餐时,搭配面包,把美味的柠檬水喝下去。”

当时最令妻子忌惮的是腹泻,她几乎吃什么就会排泄什么,连汤汁也毫无保留地排出来。教授每天守在妻子身旁,照顾妻子的饮食起居,为妻子制定合理的膳食计划。他还在楼下的超市给妻子买了一个塑料便盆,妻子需要方便的时候,他就把隔帘拉好,让妻子在床上方便。他很享受这种为心爱之人奉献的过程,有时妻子方便完,他会端着便盆,突然惊叫一声,然后兴奋地在惊魂未定的妻子耳边悄声说:“上午你吃下八颗花生,现在盆里只有六颗。”

教授以为妻子可以捱过冬天,但是在腊月里经历了第二十一次化疗之后,妻子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仅仅一周的时间,体重下降了二十多斤,脸上呈现出浓厚的蜡黄色。夜晚教授在妻子的床边勉强睡去,又在清晨的战栗中醒来,他担心妻子在睡梦中撒手人寰,离他而去。当妻子虚弱地睁开双眼,他的心底就会翻涌出一种强烈的欢欣,这种情感常常令他泪眼婆娑。

分别的时刻最终还是来临了,那是冬至前一个阴冷的黄昏,躺在病床上的妻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教授表明了心迹。她说:“老林,我先去那边等着你,等着你来找我,记住,你出殡那天,路边的玫瑰花瓣就是我撒下的标记。”在西北风的呼啸声中,妻子安静地闭上了眼睛。起初教授以为妻子睡着了,他摇晃了妻子几下后,才发现妻子失去了反应。教授望着妻子的脸,沉默片刻后,突然咧起嘴哭了起来。深深的法令纹在他的鼻翼下绷成一道弓,眼泪顺着下巴滴落在床边的玫瑰上,又撞碎在大理石地板上。大夫和几个护士闻讯赶来,一边安慰他,一边想从地上将他搀扶起来。他的腿却像瘫了一样,怎么也使不上劲,膝盖撞得地板“咚咚”直响,在场的病人和亲属都张着嘴看着,没有一个不低头落泪的。

按照妻子生前的遗嘱,葬礼一切从简。教授第一时间通知了两家亲属和妻子的几位好友,没有向学校的同事和学生们报丧。雪下了整整一个星期,仍不见要停的迹象。为了保证整个葬礼期间的安宁,教授将哈斯牵到朋友家。在去朋友家的路上,树叶大小的雪花飘落在哈斯的皮毛上,也落在教授的肩上。在飘着大雪的守灵夜,教授穿着没有缝边的白色麻布大褂,坐在棺材旁的小板凳上,呼吸着室内暖烘烘的空气,望着烛光中妻子的遗像出神。“雪也必定会落在你的身上,亲爱的。”教授念叨着,想象着几天后满头白雪的送葬队伍站在郊外的墓穴旁看着雪花洒在棺材上的景象。屋里点起蜡烛,生者与死者好像在窗外簌簌的落雪声中共同分担疲惫,鼓着鼻翼,一起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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