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
作者: 阿森1
那是2008年7月的一个周末,我吃完凉面,正躺在摇椅里午睡。就在睡意慢慢袭来,我的鼻息变得轻柔舒缓之时,一声嘹亮的呼喊突然划破燥热的空气,从楼下传了上来。起初,我没听清呼喊的内容,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等那呼喊声在炽热的阳光下持续了一阵后,我才听到楼下那个该死的家伙喊的正是我的名字。
我从摇椅上坐起来,找到拖鞋穿上,朝阳台走去。窗外阳光毒辣,我的视线从高处滑翔下去,最终落进了楼下的泳池里。泳池里站着一个人,我瞪大眼睛,在他的脸上打量了一会儿,才发现那人是陈冰。
“程斌!”陈冰急促地喊了一声,还没等我说话,他便双肩下沉,潜入水中。
“混蛋,你要死啊!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午休时间?!”我把身体用力塞出窗框,指着手腕上的表,朝陈冰怒吼,也不管水中的他到底听不听得见。愤怒让我失去了理智,无数咒骂的话语脱口而出。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我的吼叫声渐渐减弱,心里的怒火慢慢熄灭的时候,陈冰慢慢地从水中浮起,脑袋钻出了水面。他捋着脸上的水珠,怯生生地对我说:“哥们儿,你别着急嘛!”
陈冰的话把我心底的怒火再次点燃了。我皱着眉头,冲他吼道:“你这种没有素质的人根本不会考虑别人的死活。你知道吗?下午我还要上班,如果中午不睡觉,下午我就会在工位上打瞌睡;如果我在工位上打瞌睡,就会被路过的领导看到;如果我睡觉被领导看到,领导就会炒我鱿鱼,让我卷铺盖滚蛋!”
“这些我都知道,可我找你帮忙是有报酬的。”
“多少钱?”我没好气地问道。
“一百块。”
“太少了。”我怒气未消,打算在价钱上为难他一下。
陈冰咧着嘴冲着我笑起来:“你还没问我要你帮什么忙呢!”
“什么忙?”
“帮我掐表,就用你手腕上的那块。”陈冰从水下伸出一只手来,朝我指了指,“掐一次表一百块钱,多好的买卖。”
我觉得这买卖可以,于是说:“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得调一下表。”
陈冰说:“不行。”
我说:“哪里不行了?我这表是西铁城的,牌子货,计时绝对准确。”
“我不是说表不行,我是说你站在楼上,看不清楚。”
尽管陈冰的报价可以,可我心里仍止不住骂娘。我家住三楼,怎么就看不清楚?拉不出屎来怨茅坑,我看看他能搞出什么花样。我打开一瓶藿香正气水,仰脖喝掉,而后胡乱蹬上短裤,从楼梯上跑了下来。
“咱们都去那头。泳池50米长,我游两趟,你可看好了。”陈冰在泳池里朝前面努努嘴,像是喝醉了一样,挥舞着臂膀,朝池边走去。
我抢先跑过去,在陈冰放拖鞋的位置蹲下,用身体的阴影遮住表盘,把表调到计时模式。等我再抬起头来时,陈冰已从水里爬了上来,摆出了一个标准的起跳姿势。
我刚喊出“开始”,泳池里便溅起一片水花。陈冰采用的是自由泳的方式,跟电视里菲尔普斯的姿势几乎一模一样。他举起手臂的时候,头还在水下,身躯如箭一般前进,等换气时,脸转向一侧。他的脚蹬到对面的池壁,然后径直向我这边游来。在他手指触到池壁的瞬间,我按下了按键。
陈冰从水中探出头来,问:“怎么样?”
“1分8秒。”
“不错,比上次有进步。”陈冰抓了一下泳帽,问我,“哥们儿,你知道菲尔普斯吗?”
我说:“不知道。”
我本以为我说不知道,我们的谈话就会早早结束,陈冰会掏钱支付给我,而我则会带着应得的酬劳回到摇椅里,继续享受午后惬意的时光。可是我还是低估了陈冰的热情,他不仅没有沉默,反而对着我喋喋不休起来:“菲尔普斯是世界上游得最快的人,你知道他的自由泳成绩是多少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现在唯一想知道的是,我的一百块钱在哪里?”
陈冰又笑起来。我看到他露出的牙齿在泳镜下闪烁着寒冷的光,接着就听到他狡猾的嘴里喷出的话:“哥们儿,报酬会给你,但是我没说现在就给。”
陈冰的话让我愣住了,我没想到这个混蛋居然摆了我一道。陈冰的所作所为让我感到人心险恶。我环伺四周,没找到趁手的东西,只能抓起拖鞋朝陈冰扔了过去。就在鞋子快要触碰到他面门时,他猛吸一口气,泥鳅似的钻入了水底。
在那个蝉声聒噪的午后,我站在池边高声咒骂,对面楼上不时有女人推开窗户,向我这边张望。而陈冰则像在检验自己的肺活量一样,龟缩在池底,很久都没有再上来。
2
我之所以会认识陈冰这样的混蛋,是因为他的工作岗位。陈冰是物业公司派驻在小区里的维修工,家里水电管路遇到故障,都要联系他,让他过来查看维修,这样一来二往,我们就成了熟人。说起陈冰的维修技术,我实在不敢恭维,我大多数时候给他打电话,都是抱着瞎猫有可能会碰到死耗子的心态。
记得有一年,我家自来水管道漏水,因为管道井地面铺得不平整,水顺着砖缝渗了下去。我家楼下业主是一对老人,老两口平时不住这里,本来是想把房子给儿子当婚房用的。这水一渗,立刻洇了墙皮,靠墙的衣橱也被泡了,橱子里竟长出一颗蘑菇。老两口拔掉蘑菇,上楼跟我要说法。我打电话,找物业咨询。物业的前台小姐声音很嗲,服务态度很好,说造成的财物损失归他们理赔,还说会安排专业人员前来维修,让我放宽心。
当时来维修自来水管道的就是陈冰。陈冰来的时候,脖子上挂着一个帆布工具包,上身穿一件灰色制服,下身则穿了一条牛仔短裤,短裤磨得发黄,像是被烟熏过。他来到之后,便蹲在地上吸起烟来。我走上前,给他指出渗漏的位置。他不看我,先是点了几下头,而后站起来,像是擂台上的拳击手一样绕着管道井左看右看。就在我考虑他还要转几圈时,他突然一个箭步冲过去,两肩一沉,便闪进了井内。
陈冰的动作让我肃然起敬。我心想专业的事还是需要专业的人干,我俩体型差不多,那么窄的地方,我的身体能挤进一半就不错了,可人家一缩,就钻了进去。当时是傍晚,楼道里的灯坏了,井内一片幽暗,我站在门口问:“需不需要帮忙?”
陈冰在里面像个吃饱饭的懒汉一样,支支吾吾的,不说帮,也不说不帮。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他低沉的哀号声。他说:“哥们儿,你拽一下我,我屁股卡里面了。”
作为一名维修工,陈冰缺乏应有的职业素养,碰上问题能糊弄就糊弄。面对与之纠缠的住户,他会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施展瞒天过海的本领,把人家忽悠得团团转。这样一个吊儿郎当的人,不仅没有声名狼藉,反而凭借出色的口才和对于未来美好生活的天真幻想,赢得了小区里众多女人的青睐。凡是见过他的女人,都好像得到了什么好处一样,夸他这好那好。
我的叙述并没有掺杂半点虚构的成分,真实的情况比我讲述的还要不可思议。据街坊们说,有些女人常常趁丈夫出门之际,以物业维修为由,将陈冰邀请到家里来谈天说地,临走还不忘把手边的东西馈赠给他,有时是两个红润多汁的苹果,有时是一副防冷御寒的护膝,还有的时候是一张飘着香味的电影票。对于女人们的馈赠,陈冰并不拒绝,即使用不到的东西,他也一概笑纳。我猜其中有一个原因,是他想用不劳而获的东西来弥补我,将我们之间的债务一笔勾销。
我为人不算尖酸刻薄,要是换作别人,我多半会心慈手软,可一看到陈冰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我心里就不平衡。所以每次陈冰给我东西时,我都会向他声明:“不要扯没用的,我这里只收现金,物品概不抵债。”
多次被我拒绝后,陈冰向我坦言他生活贫困。他说:“哥们儿,我一穷二白,家徒四壁,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到我家去看看,除了床铺,你想拿任何东西去换钱,我都坚决支持。但是如果你想要现金,我建议你还是再等等,等我游进59秒,有了进省游泳队的资格,到时候我会连本带息一起还你。”
陈冰讲这话的时候,我们正站在小区的泳池边上。那天中午,我骑着自行车从公司回来,恰好把那几天躲着我的陈冰逮了个正着。陈冰看我扔下自行车,朝他跑来,并没有像上次一样躲进泳池里,而是用手在泳帽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张纸片。我以为那是一张钞票,等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张电影票。陈冰向我展示那张电影票的时候,还特意向我说明,这票电影院卖五十块钱,能值一半的欠款。得知我对看电影不感兴趣后,他嘴角下拉,将电影票重新塞回泳帽里。
我问陈冰:“你的工资呢?”
“都在这里。”陈冰拍拍胳膊上的肱二头肌,而后转过身去,向我秀起了脊背上的线条。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扭着脖子极力想看清我脸上的表情。他说:“现在我的饮食完全是按游泳运动员的食谱制定的,最近我还报了健身课程,你看,我的身体越来越适合游泳了。”
我挠挠头皮,说:“陈冰,我觉得你不当游泳运动员也挺好的。听我的,还是好好工作,把手艺练出来,比什么都强。”
“我只想说,未来你还会看到我游泳的,不过不是在这里,而是在游泳馆,或是在电视上。哥们儿,我有这个自信。”
“有自信当然好,但是人常常会因为某些东西走火入魔,什么都听不进去,你现在就处于这种状态。我建议你,还是早点抛掉脑袋里不切实际的幻想,回归到生活本真上来。”
“本真?我不知道你所指的本真是什么。水孕育一切,催生万物,我们人类曾在水中生长,也在水中享受快乐,我个人觉得,回归到水中,就回归了本真。”
“你有没有想过,水也有可能会带来灾祸。”
“这取决于你的态度,你把它看作什么,它就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影响你。在游泳这个项目上,水是你前进路上的阻碍,同时也是托举你的介质,水既是限制,同时也是游泳之所以称之为‘游泳’的原因。最初我痛恨水的执拗,可是在我游了一段时间后,我开始感激水,我明白水其实是在塑造我,是想把我塑造得更适合游泳。哥们儿,水是想让我进化成鱼。”
“人变鱼可不是进化,从生物学的角度看,这恰恰是一种退化。”在阳光的暴晒下,瓷砖散发出一股腥味。昨晚我没休息好,太阳穴像被针扎过一样。我知道再纠缠下去,也是徒劳无益,于是推起车子,对这位水边的哲学家说了一句:“我就说这些,你好自为之。”
等我回到家里,端起水杯,站在窗口朝下望时,发现陈冰正在跟对面楼上的一个女人说话。女人手举望远镜,留一头大波浪,面目看不清晰,但是偶尔能听到她发出的笑声。女人的笑声,悦耳且细碎,好像嘴里长着美丽的小锯齿。
难以想象在炙热的正午,仍有女人愿意充当计时员,摩挲时钟的旋钮,为这样的混蛋按来按去。陈冰一次次地把自己扔进泳池,畅快地游来游去。他古铜色的臂膀在蓝色池水的映衬下,显现出浓重的墨绿色。
3
好像从小时候起,我就是这个性格,不管干什么,都要坚守内心的规则。这种规则跟公平正义沾不沾边,我不好说,但是我总觉得,能量在一个地方损耗,必然会在另一个地方得到补偿。欠债还钱,有怨必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也是我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
学生时代,别人恶作剧似的拍我的脑袋一下,就算沿着家乡的土路狂奔十几里,我也一定要追上拍我的人,在他屁股上踢一脚。等长大成人,我按照父母的意愿在这座城市落脚后,仍然遵循着这套处事方式。在公司里,如果碰上科长安排我下楼买烟这种小事,我也会等收到科长的钱后才动身。
坐我旁边的同事是位四十多岁的老员工,私下里,我们都管她叫章姐。章姐平时嘴不停歇,喜欢跟女同事们聊《金枝欲孽》,聊面膜、眼霜、精华素,娱乐圈里的事她也都能聊上两句。全公司上上下下的小道消息,几乎都是从她那里传出来的。
章姐看着我跟科长要烟钱,一脸讶异。她的头绕过玻璃隔板,脸憋得发红,压低声音跟我说:“小程,不是姐说你,看你挺聪明的一个孩子,怎么净办蠢事?科长让你买烟,你怎么能要钱呢?”
“章姐,你说的意思我不懂,我帮他买东西,还得给他垫钱?”
章姐拈起一枚瓜子,塞在牙缝里,眼珠快速地朝前面掠了一下,摆摆手跟我说:“这不叫垫钱,这叫‘陪衬’。你脑子活络一点,平时多在科长面前转转,该陪衬的陪衬,该打点的打点。等到公司选个先进员工,有个福利津贴什么的,科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