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儿

作者: 李晓静

1

1995年3月1日,林三月觉得自己的生命历程中又将多出一个戳——一个带着血的印记。

25年前的今天,林三月在一片血泊中诞生。因刚好到了三月,她爹林麻子就给她取名叫“三月儿”。11年前的今天,14岁的三月儿来了月事。如今,又是她出嫁的日子。她发现这些带戳的印记都集中在了三月,果真是人如其名,她觉得这些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是命中注定的事。

说来也怪,三月儿从记事起,就发现每年生日这天,日头格外丰盈硕大,闪耀着金色的光辉。她还听奶奶说过,她出生那天,日头也是特别毒,把她家门口柴火垛上鸡窝里的蛋都给晒熟了。那只熟蛋直接被她6岁的哥哥吃到了肚子里。她哥哥林小海自从吃了那只熟蛋之后,脑子的反应就慢了半拍,考试也是经常考零蛋。后来,全村人都知道小海脑子笨是因为吃蛋吃的。

三月儿虽然比哥哥小6岁,脑子却比哥哥灵得多,从小就能帮她爹林麻子打点生意。林麻子是个小商贩,经常赶着马车去各村收购玉米、黄豆、小麦啥的,到镇上卖,又从镇上批发些米、面,卖回各村。三月儿读完小学,能识得一些字算得一些数后,她爹就不让她念书了,而是让她帮着管理生意上的账。

三月儿下学后,除了生意上的账,家里的其他活儿也都是她在干,洗衣做饭,赶猪上圈,割草锄地,等等。三月儿不仅脑子灵、勤快,手还巧。织毛衣、纳鞋底、缝被褥啥的,样样都行。他们一家人穿的毛线衣、千层底布鞋,戴的手套,盖的被子,都是她亲手做的。三月儿总感觉自己脑子里有算不完的账,手中有捋不完的线,手头还有干不完的家务农活。总之,一年到头,她都觉得自己没闲过。

林麻子也常说:“都说养儿能防老,咱这闺女才是老天赐予的活宝!”

心灵手巧的三月儿,两条大辫子垂挂在胸前,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忽闪忽闪的,透着一股机灵劲儿,脸上挂着两个浅浅的小酒窝,笑起来很是迷人。整个人洋溢着青春与美丽。如此青春美丽的姑娘,为何一直耽搁到25岁才嫁出去,全是因为她哥哥林小海。

林小海长得高大壮实,但性格憨厚,脑子不太会拐弯,属于蛮吃蛮干型。当初,她爹为了培养她哥,也是下了血本,愣是供他读完了初中。在初中,小海是蹲了一级又一级,后来实在考不上高中,才下的学。下学的时候都20岁了。因蹲级蹲得多了,同学都叫他“老抱窝鸡”。大家都知道小海6岁时吃熟蛋变笨的故事,有同学调侃他说:“难怪你抱窝抱那么久也生(升)不了,因为你窝里抱的那个是熟蛋!”大家拿他开涮的时候,总是笑声阵阵,小海也陪着一起笑,从来不往心里去。

三月儿念书比她哥强多了,每次考试基本上都是满分。林麻子也经常调侃说:“你哥考试是‘一个蛋’,你是‘一根油条配两个蛋’。看来你哥的‘油条’和‘蛋’都省给你吃了。”可是不管三月儿成绩有多好,林麻子还是觉得女儿早晚是别人家的,念好书也没啥用,把儿子培养起来才是正道,能光宗耀祖。就这样,三月儿想念书,不让她念;小海不想念,却硬要他念。到最后,兄妹俩谁都没念好。

小海下学后,就跟着林麻子到各村贩粮食了。小海力大如牛,干起扛粮食这类力气活儿来是得心应手,总有使不完的力气。林麻子认为女儿算账厉害,是文;儿子扛粮食厉害,是武。这对儿女,一文一武,一阴一阳,简直是乾坤配。林麻子觉得老天很公平。

可不管儿女的本事怎么样,都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海下学后不久,林麻子就托媒婆给他说媳妇了。但前前后后说了七个,总是见面相处之后,姑娘就不同意了。要么说小海脑子跟不上,要么说小海说话不对路。就这样,前前后后拖了很多年,小海也没成家。渐渐地,三月儿也长大了。三月儿成年后,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但都被林麻子给拒了。

在农村,男的超过30岁、女的超过24岁还没结婚,就成老小伙、老姑娘了。不光年轻人自己,连同父母都会被别人说三道四,脸很难挂得住。但不管别人怎么说,林麻子心里有底得很。他觉得三月儿这么好的姑娘是不愁嫁的;小海不一样,像小海这样,想找个好媳妇是很难的,能不能找到都不好说。林麻子看着这对一文一武的儿女,心里打起了算盘。他想,如果把小海和三月儿绑在一块儿,通过亲上加亲,或许小海难讨媳妇的局面就能扭转。为了帮小海扭转局面,他也就不在乎脸不脸的了,大不了把脸装进裤裆里。

算盘打好之后,林麻子就开始在十里八村的范围内留意起来了,看有没有比较合适的兄妹俩,来配他家的这对儿女。林麻子一直打听、观望,果真,有心人天不负,还真让林麻子等到了——在长河镇面粉厂对面卖油条、辣汤的冯婆子,恰有一对适龄的儿女。

2

林麻子每次去镇上的面粉厂,都会到冯婆子那里喝一碗辣汤,吃两根油条。

冯婆子烧的辣汤是方圆五十里出了名的。刚出锅的热辣汤,撒上一把葱花、香菜,滴上几滴香醋、香油,喝到嘴里,香味会立即跑到胃里,热乎乎的气息瞬间就弥漫到了全身,熨帖极了。只要喝过一次,没有不想着下回的。油条是冯婆子的儿子刘长河炸的。刘长河炸出的油条,外焦里嫩,香脆可口,嚼上一口,就满嘴喷香。

当地有个顺口溜:“辣汤配油条,馋虫嗷嗷叫;油条配辣汤,神仙也来尝。”说的就是冯婆子家的辣汤和油条。味道好,生意就好。每到逢集,来冯婆子这里喝辣汤、吃油条的人就会排起长长的队伍。

之前,林麻子只是觉得辣汤好喝、油条好吃,从没往换亲的事上想。可自从心里打起了换亲的算盘,他和乡里乡亲聊天就总绕不开这事。这天林麻子又来喝辣汤、吃油条,趁人少的间隙,就和冯婆子聊了几嘴。

“大妹子,你们这辣汤、油条的味道真是美!只要一口,就把肚子里的馋虫全都勾出来了。”

“大哥,看您也常来。咱这味道还能对得上您的口?”

“对得上对得上,太对得上咱的口了!你们这是娘儿俩经营的生意?”

“是的。炸油条的这个是俺儿子刘长河。”

“长河?这不是和这个镇的名字一样?”

“是的,他爹给他起的名。俺这儿子从小就体弱多病,他爹怕他提早被阎王收了去,说万一有什么不幸,只要提起这个镇,就能想起俺的儿。”

“妹夫可真会起名。不过长河这个名字也确实是好啊!人生就像一条长河,放不下的惦念,走不完的坎坷,越不过的无奈,经不完的酸甜苦辣。”

“大哥可真懂人生!”

“俺也就随口说说。怎么没见您家妹夫过来帮忙?”

“提到俺外人,那说出来都是泪。这阎王没把儿子收去,倒是先把他给收去了。十年前他就病故了,撇下俺们娘儿仨,先去了。”

“那您这些年的日子可是够苦的。寡妇难事多,不用划拉够一车!”

“唉,这些年一把辛酸一把泪,好不容易才把孩子拉扯大,我们娘儿仨的日子总算是熬过来了。”

“娘儿仨?怎么只见到你们娘儿俩?”

“俺还有个闺女叫刘小梅,在对面面粉厂上班。”

“哦,原来小梅是您闺女,难怪看着和您连像儿。这丫头好啊,人长得漂亮不说,还挺机灵的,又能干!”

林麻子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放出光来。他接着又问道:“您这一儿一女都成家没?”

冯婆子回应道:“大小子今年27岁了,小时候因感冒发烧得过小儿麻痹症,长大后腿脚有点毛病。哪家姑娘肯嫁啊!”

林麻子又问道:“那您闺女呢?”

冯婆子回复道:“闺女也23了,上门提亲的也有。不过她愁她哥,说等她哥结婚了,自己再嫁。”

林麻子听到这,兴奋的心情难以抑制,两边的嘴角向上高高翘了起来。他又抹了抹嘴,掏出了自己的大烟袋锅子,塞满烟丝后,对着锅底里正烧着辣汤的炭火,点起一袋烟,抽了起来。一边抽,一边沉思。

之后,林麻子到冯婆子那吃油条、喝辣汤更勤了。有时去的时候,还会给冯婆子捎带些蔬菜。说这些蔬菜都是自家地里种的,新鲜得很。冯婆子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收下后,也会回赠林麻子一些油条。

林麻子拿着回赠的油条,对冯婆子说:“大妹子,俺的命运和您一样,媳妇生完小闺女之后,月子里落下了病,很早就走了。这些年俺也是一个人,当爹又当妈,好不容易才把一双儿女拉扯大。”林麻子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盯着冯婆子。

冯婆子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回复道:“大哥,看您经常一趟又一趟地进出对面的面粉厂,感觉也是个能干的勤快人!”

林麻子笑着回应道:“主要是儿子、闺女能干。现在生意又好做,可不就一趟一趟又一趟了,根本停不下来!”说的时候,林麻子的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脸上的褶子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

冯婆子看着林麻子说道:“大哥,看您也是个热心肠,可自从俺外人去世后,俺就没想过改嫁,只一心想着怎么把孩子拉扯大。现在也是一样,俺一心只想着给孩子们成个家,别的啥都不想。”

林麻子见冯婆子这般说,回应道:“大妹子想的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咱都是一样。俺儿子小海都30岁了,俺这不也在愁着给他说门好亲。还有闺女也24岁了,也在等着给她找个好婆家。”

冯婆子一听,紧皱的面容渐渐舒展开了。又问道:“您家儿子都30岁了,咋还没说好?”

林麻子回复道:“俺这儿子哪点都好,就是嘴太笨、心眼太实。之前也给他说过几个,后面都没相处好。”

冯婆子说道:“这样啊,俺还以为是您家儿子太挑剔。”又接着问,“那您闺女呢?”问的时候,冯婆子的眼睛瞥向了正在炸油条的刘长河。

这时,刘长河也抬了抬眼睛,瞥了瞥林麻子。

林麻子也朝长河看了看,回复道:“大妹子,俺家这闺女也是懂事的,和您家闺女想的一样,也是说等她哥把婚结了之后,自己再嫁人。”

冯婆子听到此,嘴乐得合不拢,接着说道:“都是懂事的闺女!”

林麻子接话道:“本来今天俺闺女三月儿要跟着一块儿来镇上的,因家里还有点活儿,就没来。给您带的这些蔬菜,都是三月儿亲手种的。”

冯婆子回应道:“原来是这样啊!那下回你们爷儿俩可得一块儿来,让丫头也尝一尝咱家的辣汤和油条。”

“好,好……”林麻子高兴得直点头,边点头边朝刘长河看了看。

果然,林麻子下一回去面粉厂的时候,就把三月儿一块儿带上了。到面粉厂办完事之后,爷儿俩就到冯婆子这里喝辣汤,吃油条。

冯婆子一看林麻子带着个姑娘来,就上前问道:“这个就是您家闺女三月儿?”

林麻子回应道:“是的。这个就是俺闺女林三月。”

冯婆子赶紧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热辣汤,又随手用餐纸包了几根油条,放在他们面前。

冯婆子仔细打量着三月儿,说了句:“模样真是俊,多好的人儿呀!”

三月儿羞得脸都红了。

在一旁炸油条的刘长河也时不时地看向三月儿。

林麻子说道:“三月儿,这位就是俺在家跟你说起的冯姨,冯姨的辣汤烧得是一流。那位炸油条的是她儿子刘长河,长河炸出的油条也是一流。”

三月儿只顾埋头喝辣汤吃油条,不时地把两条辫子左右甩一甩,边吃还边说:“这热油条配上热辣汤,真是太美味了!”

“多吃点,多吃点……”冯婆子边回应边满意地看着三月儿,眼睛就没从三月儿身上离开过。

刘长河也是一边炸着油条,一边不时地望向三月儿。

吃完之后,爷儿俩起身就要走。走的时候,冯婆子又动作麻利地包上一些油条,给他们带着。还说:“三月儿,下回跟你爹再来啊,多来尝尝冯姨家的辣汤和油条!”

三月儿不好意思地接过油条,笑着回应道:“冯姨人真好,这辣汤和油条又这么美味,下回肯定会跟着俺爹再来的!”

“好,好……”冯婆子不停地点头,并目送着三月儿父女俩离开,直到林麻子的马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3

长河镇的街道离林麻子家有二十多里路。一路上,林麻子的马车在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颠簸着前行。

林麻子一边赶着马车,一边抽着烟袋。三月儿坐在马车上,摇来晃去,打着瞌睡。路过一片桑树地的时候,林麻子开口了,问道:“三月儿,你觉得长河怎么样?”正打着瞌睡的三月儿,猛的一下睁开眼,问道:“爹,您说啥?”林麻子提高了嗓门道:“问你长河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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