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雪崩(短篇小说)
作者: 悬尾1
李形不知怎么的就登上了这座雪岛。
那天多少有些不正常,40来度,头顶似乎悬着两颗太阳。李形沿海岸线一直走,浑身挂满黏稠的汗。一阵风吹过,凉意像海啸袭来,他回了神,发现自己立在一座岛的边缘。
脚后跟被海水浸湿,泡发起皮;而前脚掌干裂,趾甲缝里塞满沙石。浪一道道扑来,身子被沙子吸住往下陷,李形感觉自己像踩在一根钢丝上,摇摇晃晃地登了岛。
没有渡口,不见船只,海面像是一片浩瀚的宇宙。
他以为这是座荒岛。
海岸线曲折破碎,放眼望去岛上一片赤褐色;岛心处隆起一座矮山,矮山被绿植覆盖,绿得发暗。整座岛如同大海的一块疮疤。海浪退去,一道道深沟裸露出来,深沟伸向海底,就像岛的触手。腐烂的虾蟹和贝类,铺就一片尸滩。沙石中可见飞禽的爪痕和手掌宽的羽毛。礁石堆上,横着几截枯木,如同巨物的骸骨。站在岛上,李形闻见一股浓浓的腐烂味,气味像是从岛的内部发出的,海风也无法将其吹散。岸上貌似没有人类活动的迹象。
阳光不能用晒来形容,是扎,每一束阳光里都藏着一万根针。这座岛可能位于热带,坐落在赤道上。李形没想过掏出手机查看定位,或者打开手机上的指南针软件辨别方向,从登岛的那一刻起,他的思维便自动退化,屏蔽了现代文明,人成为岛民,成为岛的一部分。
李形踏过尸滩,向岛上走去。目测岛并不大,他想环岛走一圈,丈量岛的面积。也许是没做标记的缘故,他走了很久,分不清是一直走不到头,还是早已绕岛好几圈。海风掠过,远处传来枝叶抖动的声响。
海岸线拐了个弯,拐弯处矗立着一排风车,直达天际。巨型风车叶片割破云幕,缓缓转动着,好像发动机正在蓄力,即将驾驶这座岛,起飞升空。
风车下,李形遇见了一个女孩。
那时,他站在两根风车的柱子中间,像跌入了星系之间的裂缝,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一个女孩从风车柱子后跳出,肤色雪白,看不清穿的是什么,像披了一层鹤羽。女孩朝李形喊:“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儿?”
李形向声源走近,逐渐看清了女孩的四肢和面孔。女孩的嘴唇是白色的,耳朵小小的,眉毛很浅,有对琉璃般透亮的瞳孔。他把声音压得很弱,确认自己发出的是人类的声音后,才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女孩告诉李形:“这里是雪岛。”
李形瞥了瞥四周:“为什么是雪岛?”
女孩说:“哪来的为什么。雪岛一直叫雪岛,就像我生下来就叫雪女。”
说完女孩转身跑开,白衣向后飘飞。李形加快脚步追上去。他们把风车甩在身后,眼前的雾好像散开了。他注意到,沿岸有一片片低矮的建筑群,屋顶和墙体都被涂成彩色,像一丛丛长在礁石上的野生菌群。岸口停着船只,远处有人站在漂浮于海面的小船上,顶着太阳撒网,就像在破碎的镜面上捞银子。岛心的几座山丘,都被雨林覆盖,有人爬上林中的巨树,采摘肥硕的热带水果。看起来,这座岛像是某个族群的聚居地,岛上的人们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据女孩说,岛上物产丰饶,珍馐遍地,人们依海而生,什么都不缺,唯独有个例外——缺雪。
岛上从没下过雪,人人都期待能下一场大雪,所以将岛命名为“雪岛”。
在对雪的憧憬中,族群一代代繁衍,降雪成了族人的祈愿。渐渐地,在雪岛出生的婴儿,十八岁成人前,不再拥有名字,都被唤作“雪子”“雪女”。
最初登岛的是一批偷渡客,一场海上风暴,让大渡船偏离航道,在这座无名荒岛处触礁搁浅。船上偷渡的人,大多来自地球另一端的贫瘠之地,下船后,见岛上应有尽有,于是定居下来。第一批登岛者在弥留之际,蜘蛛吐丝一般,幽幽地把雪讲给后代听。
对雪的神往,扎根于一代又一代岛民的内心深处,像一种遗传病。每个人都在用毕生的时光,等待一场大雪。
岛上有个传闻,大雪飘落之日,海洋将被冰封,整个地球都是雪岛的地界。雪女说她不相信这些,太自大了,在岛上生活太久的人,都有这种毛病。
李形跟着雪女来到岛的另一面。月牙状的海湾处,是一片黑色的礁石滩。雪女沿着一条梯形石道,爬上一块高耸的礁石,面朝大海,目光在海平线上游移,随后,转头看向李形,说:“你见过雪吗?”
李形爬上礁石,看见脚下的海水是深蓝色的,像果冻一般微微颤动,海底好像伏着巨兽。他说:“当然,我住的地方,每年冬天都下雪。”
雪女皱起眉,说:“冬天是什么感觉?”
“冷,冻得慌。”李形说话时没有把目光落在雪女身上。太阳底下,她周身银白,有些刺眼。不知为何,见到她第一眼,李形内心就有一种错觉,好像和她认识了很久。
“你看过的雪,是什么颜色?”
“当然是白色,雪都是白色的。”李形察觉到,提及雪时,雪女的身子轻轻发颤,好像真的站在一片雪地里。
“不对,那我们讲的不是同一种雪。”雪女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不让身体继续颤抖。
在雪岛上,从祖辈口中流传下来的雪,是黑色的,不是深黑,是一种带着灰度的黑,类似于天刚蒙蒙亮时的颜色。另外,岛上关于雪,还有两种说法:
第一,下雪时人会静止;
第二,人可以在雪里隐身。
雪女很想知道,雪如何控制人的行为,人又是如何在雪里隐身的。她一直在等待一场雪的到来。
李形问她:“你真的相信雪是黑色的?”
“雪不会有别的颜色。”雪女点了点头,补充道,“在雪岛上。”
李形仔细回忆,自己在华北平原生活了许多年,冬日下过无数场雪,雪都是白色的。至少在过去,是这样的。身旁的雪女,也太奇怪了,在这样的地方,碰上这么一个女孩,说着莫名其妙的黑雪。
“我叫李形,二十七岁,来自平原,我该怎么称呼你?”李形岔开话题,做了个自我介绍。他意识到,想了解这座岛,得从了解这个女孩入手。
“你看上去还很年轻。”雪女在礁石上坐了下来,用手抠下吸附在石壁上的贝类,掰开,放在太阳底下晒。“我就叫雪女,没别的名字。你们那里每个人从小都有两个名字吗?”
“不是,每个人从小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雪女看向他,说:“不如你帮我想一个,暂时用着。”
李形看着她的眼睛,说:“很多年前,我认识一个人,名字叫忆苦,我习惯叫她苦苦,你的眼睛跟她有点像,我叫你苦苦吧。”
“可以,反正都是给你自己叫的。”
李形让苦苦带他绕岛转了一圈,岛真的不大,没多久,两人又回到了风车大道上。刀刃般的叶片,又一次突兀地划破视野。在远处,李形察觉不到风车的存在,好像它具备某种感应能力,只有人走近时,才会现身。风车如同摩天巨塔,目测高百余米,立在这样的一座小岛上,极不真实。
“岛上通电的吧?”李形想,这儿可以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
“什么通电?”
李形说:“这不是个风力发电站?”
“这些大家伙的名字,叫风树。”苦苦白了他一眼,“是当初第一批登岛的人,也就是我们的祖先种下的。一开始是用来给岛做标记的,后来越长越高,长成了风树,每天都会为我们结出很多很多的大风。”
苦苦一脸认真,对李形说,每天早上,她必做的两件事,就是观察风树的长势和去礁石滩看太阳会不会升起。
“整座岛的人,每天都在为下雪做准备。据说,下雪的时候很冷,天也不会晴朗。”苦苦拍拍身上加了动物绒毛的白衣,眼睛在阳光下轻轻一眨,好像雪花从瞳孔里飘了出来,“可惜每天太阳都从海里跳出来,告诉我,今天也不会下雪了。”
看着苦苦失落的眼神,李形开始相信她所说的一切,也同样为她感到失落。
2
太阳落下前,苦苦说想带李形去一个地方。两人横穿雪岛,来到一处岸边。前方海面上,隐现着一艘巨轮的残骸。桅杆折断,船头向上翘起,船身破损不堪,布满红色锈迹,船尾和底部还浸在水中。远远看去,就像一头战败的鲸,尸身被顶出海面示众。无数海鸟环飞,在船上筑巢。
她对李形说,这就是当初的那艘渡船。
李形回想刚才和苦苦一起环岛行走时,从没见过这艘荒船。苦苦告诉他,是路线不同的原因,这个秘密基地只有她一人知道,画一条直线,横穿雪岛,才能来到这里,目睹搁浅的巨轮。她常独自来这儿发呆,看轮船伏在岸边,像被水草缠住了,在海浪间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无法离开这里。
“小的时候,我以为它会一点点长好,重新变回一艘完整的船。”苦苦脸上又露出熟悉的神伤之色,“可这些年过去,它快烂成一摊泥了。”
“这很正常,所有事都一样,只会越变越坏。”
苦苦双眼紧盯残骸,好像永远看不够似的。她向李形抛来疑问:“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主动登上雪岛的人。你为什么来这儿?”
“想找个地方散心。”
苦苦不出声,静静地望着李形。从苦苦的瞳孔中,李形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他改了口:“想找个地方藏起来。我杀人了,也许没有,我不确定。”
“这很正常。”苦苦的反应比他想象中还要平淡,“在这样的一座岛上,这算不了什么。”
在大洋深处一座孤岛上,提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李形有股强烈的虚幻感,好像那件如噩梦一般的事情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李形望着前方的巨轮残骸,把那件事当作一个早已荒芜的故事,讲给苦苦听。
那是在冬天,一个风雪之夜。我把养了两年的吸管送到了领养人家里,在门口纠缠了很久,才从它爪子下脱身。路上积满了雪,叫不到出租车,我是一步步走回去的,边走边把外套上粘的猫毛一根根摘下来。雪厚厚的一层,一脚踩下去,软绵绵的,真像踩在吸管肚子上。我不忍心,所以走得很慢。经过一座人行天桥时,我在桥上碰见一位陌生男人,浑身酒气,站在栏杆前,身体左摇右摆。我怕他掉下去,伸手拽了他一把,没想到他下盘很稳,意识也还清醒,转身向我表示感谢,还解释说其实没喝多少。我们不知怎么就聊了起来——也许因为那时太晚,街上人很少,要找到一个说话的人,太难了。我们边走边聊,身体产生了一些热量,感觉没那么冷了。我们没问对方去哪个方向,自然而然地往前走,笔直地穿过邮储银行、小吃街、少年宫、时代广场,话题渐渐蔓延到他身上。他和我同岁,是一名企业职员,每天跟数字和表格打交道。二十岁左右时,喜欢听摇滚乐,看西部片,打咏春拳。我在路灯下朝他扬了扬眉,抛开别的不谈,要是我们在另一种场合遇见,一定会成为朋友——当然,工作后我们也都不可避免地对不够理智的玩意儿丧失了兴趣。他最近不太顺心,总遭上司刁难,相亲又失败了,驾照至今没考下来,父亲查出老年痴呆,房贷首付款怎么也凑不齐,痛风又复发了。在他口中,他的生活简直一团糟。但仔细一捋,其实也跟大多数人没差别,普通水平嘛,熬一熬也能挺过去。然后话锋一转,他开始用假设开头。如果换一个老板,讨女人喜欢一点,驾照少考几道题,父亲脑壳不掉链子,房价往下降一降,身体机能再好一些,他就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他打不住了,说着说着还掉了眼泪,脚步变乱,走不出直线。我回头望去,雪地上的脚印歪七扭八的。他一定又是酒精上脑了。但他嘴上没停,看那架势,好像要一次性倾吐出内心所有不满。我开始厌倦他的抱怨声,不再附和,刻意和他保持一段距离。穿过人民公园,他突然停下,转身对我说,走吧兄弟,我带你爬山去,一块儿看日出。我想了想,说,也好,太阳出来又是新的一天。我跟在他身后,爬了很长很长的一段台阶,跟上朝进贡似的。双腿涌出一股酸劲,我停下,抬头望去,只见他动作轻快,已经爬了一大半,在台阶上留下一道笔直流畅的脚印。我想,他一定彻底醒酒了。我一鼓作气,咬牙登了顶。就是个光秃秃的山,几棵矮树,一处观景台,栏杆摇摇欲坠,看样子很多年没人来过。他在山顶等了我很久,明显有些不耐烦,在树下留下一串来回交错的脚印。见我露头,他还是换上笑脸,指着脚下说,我看过天气预报了,明天会晴天,到时候太阳会从那边升起来,那叫一个壮观。我朝山下看去,积雪反光,可见度不低,能看清山脚灰黑色的建筑轮廓,每栋房子都戴着一顶奶白色圆帽。由近向远扫过去,远处的灰黑和白雪融在一块儿,脚下像是一片并不开阔的雪原。我感到释然,拍了拍他的肩,放远点看,没什么大不了的,时间会像雪一样把所有麻烦都盖住,对吧,兄弟?他甩开我的手,说,对个屁。雪很快就化了,化成一摊水,还得你自己想办法擦干。还没什么大不了,你来分一分,什么不大,哪个又小了?有得选吗?摆在你面前的,只有痛苦和更痛苦,绝望和更绝望。不对,是痛苦之后还有更痛苦,绝望之后还有更绝望,一次之后还有另一次,一天之后还有另一天……没完没了,无解的,知道吧?你明白我在说什么。他摆出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令人厌恶,我打心底里看不起他这种人,碰上点事,要死要活的。我说,你他妈没救了。他竟然点头,说,是没救了,没人来救,没人能救。我冲上前,狠狠给了他一拳,想打醒他。他扑过来回击,我们倒在地上,滚得满身是雪。我疲惫极了,突然想不通,为什么大半夜跑到山顶上,和一个陌生人打了起来?我想把他和我的身体分开,就用力推了一把。事情总是在这种时候变坏的。我说真的,推开他之前,我还听见他嘟嘟囔囔的,说自己一定要去死,具体没听清,但一定离不开薪水、房贷之类的,或者晚饭不该吃海鲜。总之,他从山上摔了下去,扑通一声。观景台的栏杆根本就是个摆设。他倒下去前还是一道黑影,渐渐成了一个雪球,滚落下山。他体重不轻,那一定是个巨大的雪球。直到天亮,我都没在山脚下找到一个雪球,或者一具尸体。他骗了我,天根本没有变晴。后来又下了点雪,不大,但足够掩盖一些痕迹。我身上的雪都化了,全身湿透,从没感到这么冷过。我回家换了身衣服,熬了杯姜茶喝,暖暖身子,胳膊夹一个麻袋,早早出了门。可是我怎么都找不到他。我跟你说过的,雪下得很厚,在雪地里找一个雪球并不容易。不过我的表述并不准确,应该说,我怎么也找不到那座山。这里是一片平原,方圆百里,根本没有一座山。我暂时安了心,没有山,也就意味着没有台阶,没有山顶,没有滚落的雪球。那个冬天,我过得不错,窝在家里吃了很多炖肉,长了五斤膘。等到春天到来,等到地上的每一颗雪球都融化成水,那晚是不是一场幻觉,就能有个分晓。可我想来想去,这个买卖不划算,我赌不起。于是我找了个理由,辞职去了南方。沿海城市比我预料中的要热,冬天很少会下雪,但不像这座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