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短篇小说)

作者: 吕志军

1

秦客离开我之后不久,就看到了那尊著名的雕塑。

朔风怒吹,铁蹄刨石。锋刃所指,乌云翻滚。衣服被风所破,猎猎寒泣。军旗漫卷,裹住一盔红缨。将军横矛,头后仰,双目斜视苍穹,似有万千疑问,又似笃定无疑。侧转再看,甲胄洞穿,仅有片甲护肩,那胸口的洞,似深渊,似地狱。

将军胸口洞中的寒凉,瞬间击溃了秦客。他低头走出展览馆,在太阳下瑟瑟发抖。国际贸易专业毕业生,头上这顶耀眼的光环,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上海一家企业抛出了月薪七千元的橄榄枝,这个数字对二本毕业生来说已经不低,然而秦客算了笔账,除去房租两千、伙食费一千五、车费应酬两千,所剩无几。以上海眼下三万多元每平方米的房价,买一套六十平米的房子,需要奋斗二十年,还完款已年届五十,莫说那时知天命,现在就该知天命了。同路求职的女生对他说:“你应该庆幸自己是男生,好多单位给女生设置了更高的门槛,研究生学历才能和本科男竞争,我们更惨。”

每次参加这样的招聘会,秦客都会长叹一声。

秦客于是回到魔羽庄租房住了下来。西安作为西部最大的都市,也有不少机会。他穿上西装,结好领带,把头发梳理整齐,临出门时,扯出屋角的鞋盒,拎起鞋刷,在皮鞋尖头破皮的地方抹上黑油,才提上那个蓝色的提包。

去哪里,他也不知道。

秦客走到一家公司门口。“你找谁?”门卫问他。“找张主任,和他约好了见王总。”“张主任?哪个部门的张主任?”“他不是在办公室吗?”“办公室是李主任,李主任开会去了。组织部是张主任。”门卫将信将疑。“那就对了,你看他给我的留言。”秦客把手机拿出来,在屏幕上一下一下地划拉。“我们约好的九点。”“张主任在三楼。”“好嘞,谢谢您啦!”

秦客不相信网络招聘,觉得他们给出的薪酬条件往往华而不实,说五千,拿到手有一多半就不错了。有的公司更损,三个月见习期,不发工资,甚至还要交押金。

秦客先去了顶楼,然后一层层往下走,他没有看到人力资源部的牌子,于是找到了办公室。招聘一般都是这两个部门管。

“我听说你们前段时间在招人。”“我们没有招聘。还有其他事吗?我很忙。”“那我留一份简历吧,说不定哪天你们有需要了呢。”一次又一次的碰壁让秦客明白,这个世界对他远比他想象得要缺少耐心。

一直在魔羽庄流浪,转眼大学毕业三年。

秦客提着包走在路上,心里想着那位横矛将军,手一挥,手里的塑料扫帚跟着他转了一圈——他不知道何时在何地顺走了谁家的扫帚。头顶上是明晃晃的太阳,扫帚扫起的灰迷了他的眼。“我扫不了天下。”他对自己说。伙食费、交通费、房租、水电费,都需要钱,馋嘴吃顿黄辣丁都要省吃俭用一个月。买衣服和鞋,在淘宝上选来选去,得咬着牙才能下手。

“一扫帚倒可以扫出一堆大学生。”那些摊贩,好多都是出了大学门,重进柴米道,为一日三餐熬煎。没有人感觉到秦客的异样,他们自顾不暇。

经过一个漫长的午睡,天擦黑的时候,秦客被肚子里的咕咕声叫醒了。掀开锅盖,锅底已经干硬结垢,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伤疤。他换上一件黑衬衣,戴上口罩往夜市走去。

夜市上人头攒动。烤肉在炉火上吱吱冒烟,铁板豆腐上的芝麻活蹦乱跳;小桌旁的食客品着毛豆,喝着啤酒,划拳猜令声里绽放着一张张通红的脸膛。

秦客从一个个摊子前走过,不停地挥动着手掌,似要赶走那恼人的油烟味,又似在努力挽留什么。

走到一处煎饼馃子摊前,秦客停住了。

煎饼馃子摊的老板娘手中铲子翻飞,在转动的饼铛上划出呲呲声响,一圈圈烟气笼住了老板娘的眉眼。“您要哪种口味?”“麻辣。”“好嘞,麻辣。”“钱付过了,老板。”“好嘞,您慢走。”老板娘的铲子一刻不停,目光全在手上,头也不抬。

“生菜要吗?再加根香肠?”老板娘熟练地舀起一勺面糊,铲子上了手。

“要,都要。”秦客说着,把口罩往上拉了拉。目光盯着铲子,又挪到老板娘的脸上。

半分钟不到,煎饼馃子从中间折断上下一摞,装袋。秦客接过来,手上一烫。

秦客拿出手机对准付款二维码,然后摁了一下录音,没响;调整了角度再次对准,又摁了一下录音,这次“哔”响了一声。

“好了。”秦客故作镇定地说。

“好嘞,您走好。”老板娘舀了面,接着问后面的顾客,“您要哪种口味?”

秦客拿着煎饼馃子迅速往暗处走,直到街道拐角处才停下。然后他打开袋子,开始狼吞虎咽。街边的树摇晃起来,起风了,衣服黏在背上,湿凉。

2

张山只身穿过魔羽庄最宽阔的那条街。那儿本来应该人山人海才对,到了却发现,临街商铺五家有两家店门紧锁,开门的店里店主也是软塌塌地坐在那里。

实体店生意越来越难做。

张山支起架子。开播十几分钟了,还没有人进来。他讲了一个笑话,直播间还是冷冷清清。“鬼影都没一个!”他嘟囔着自嘲了一句,关了机器。

前一阵,张山扎到了魔羽庄小吃夜市。他本来想直播有点特色的小吃美食,可是这里除了各地都能看到的烤肉烤鱿鱼铁板豆腐麻辣串串,没什么特别的。

有个帅哥正在向两位美女走去,他赶紧支好架子,把镜头对准、拉近。

“好巧啊美女,你们也吃鸡柳?”身材挺拔、五官精致的帅哥把红色领带松开,然后弯腰坐在了两位美女对面。突然而至的搭讪,让着裙装的两位美女愣了片刻,但她们随即又恢复了正常,继续吃着鸡柳,只是停止了交谈。

“那边摊子上新来了上海的青果,我请客。”帅哥不等美女回话,招手呼喊青果,“来一打!翠绿的皮儿,软糯的米,各种口味的馅儿,跟美女们很相配。”

“如果你是想泡妞儿,那你就打错了算盘。”两位美女中的红裙女孩说。她将两指间的鸡骨头朝盘子里一扔,发出叮当一声响。

“缘分哪!这魔羽庄住着几万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偏偏咱仨今天坐在了一桌。老板,来三瓶啤酒,咱们为缘分干一杯。”

“我们不喝酒。”红裙女孩说,“也不想和陌生人说话。”

“谁说是陌生人?这不就熟了!再喝上一杯,咱们之间就熟透了。”帅哥从衬衣口袋里抽出一张硬卡纸,往上一扬,瓶盖应声开了。女孩睁大了眼睛。“为今天的相遇,干!”帅哥端起杯子来,与她们碰杯。

“你是啤酒销售吗?”白裙女孩舔舔唇边的啤酒沫。

“职业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接受了我的邀请。我打眼一看就知道,我们上辈子是熟人,说不定还是情……有情人。来,为这份美好再干一杯。”

张山紧紧盯着手机屏幕,一边不由自主地打着响指,一边小声对着话筒说:“老铁们,上了上了。”

眼看着一行行字幕弹上来,张山压着嗓子说:“快点啊!花啊,车啊,别墅啊!赶紧上!要搞定了,都喝五瓶啦!你们想不想继续看?想不想知道到底钓上没?上火箭,上飞机!”

一连串夹杂着国骂的打赏划过屏幕。两个女孩脸红扑扑地互相搀扶着说笑而去。直播结束。

男孩嘴里喷着酒气来到张山面前,右手一伸。“给钱。饭钱一百二,工钱一百。”

“工钱就免了吧!白吃白喝,还钓了两个妞儿呢。”

“说好的工钱!但凡有点活路,谁给你卖嘴?”

“明天如果她们不来,我再付工钱。你们都已经加了微信。”

“来不来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挣你的钱,我挣我的钱。”

张山给男孩转了账,并且对他说:“明天晚上继续。”

“继续不继续,谁知道呢!”男孩点了接收,转身离开。

张山回到出租屋,把今天手机里的进账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躺下。这时候,他脑子里开始想另外两个房间的住客。

奇怪,半年多了,两个人一个也没碰上。他们仨肯定是一个上早班,一个上中班,一个上夜班,所以恰好都错过了。

“是这样吗?”张山问我。我四脚朝天躺在三个房间的交界处,听到张山的声音,懒洋洋地爬起来,晃晃悠悠地跳上了床。

3

我跟在老三后面走。老三把帽子压得很低,脏兮兮的帽檐遮住了大半个脸。他踩着点来到了废品收购站,老板一见到他,便怒睁了眼睛对他说:“你看看,都几点啦?好不容易有个工作,还是吊儿郎当的!你是百万富翁,还是百万富翁的儿子?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说完,他扔给老三一双手套,然后埋下头去,把一堆废铁扒拉得咔嚓作响。

老三不想申辩。与其说是老板赐给了他这么一个工作,不如说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当时老三问老板干一天活给多少钱,老板说不要人。老三说给一半工钱就行。

老三从废电线着手。磨盘大的电线捆好了,搭上切料机,一会儿工夫,就能剥出一堆铜丝铜线。老板自己闲不住,也见不得旁人闲。晚上别人休息了,他还在那些废品上敲敲打打,经常被投诉扰民。难搞的是那些小捆的电线,缠绕在一起,光是理顺就让人头疼。老板看铜线捆了好久没有增长,气急败坏地骂他:“你说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哪个是能吃苦的,哪个是能干事的?就知道躲在娘老子翅膀下吃现成!”骂完人之后,老板回到一堆纸箱旁,捏住水管子朝纸箱上浇水,水雾像小雨一样。老三问:“纸箱子是干的,为啥要浇水?”老板把脚下的几根电线踢到废品堆里,没好气地对他说:“干你的活!”老三继续问:“今天的水洒得比昨天多,摞起来不会发霉吧?”老板把半截砖头扔了过来。

老三正在拆一台发动机,铁锤一次次弹起来,震得虎口生疼。他之所以停下手是因为对面的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她一直一脸惊讶地蹲在他面前。等两个人的目光对上的时候,她说:“哥哥,你的手流血了。”老三看见自己的手套上果然有几个地方被血染红了,他把手套脱下,看到了虎口处的伤口。女孩从裤兜里掏出一团棉絮,对他说:“用这个按住,我奶奶说棉絮能止血。”老三把棉絮按在伤口上,问:“你是哪儿来的?”女孩说:“我来卖废纸箱。”她朝他摊开一只手掌,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纸钞。“刚卖的钱。我每天捡废品,攒起来卖,卖了钱买菜买粮食。奶奶捡不动废品了,在床上躺着。这几块钱给你。”“为什么要给我?”女孩指指老三的裤子,说:“哥哥,你看你的裤子都破成这样了。”老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裤腿上的洞是故意打磨出来的。他握住女孩的手,把钱推了回去。小女孩说:“我知道不够,等后面卖了废品再给你。有好多人也在帮我们呢。我奶奶说,要学会感恩,要懂得帮助别人。”

“你们嘀咕个啥,活还干不干了?!”老板远远地朝这边喊。小女孩慌张地站起身,放下钱就走了。

下了班之后,老三把我抱在怀里,我看见他几次抬手在擦眼睛,今天风很大,他也许是被风里的梧桐飘絮迷了眼。

4

小女孩头上扎着羊角辫子,上身宽大的黑色圆领衫一直包住了大腿。脚上是一双裂了帮的白球鞋,没穿袜子。显然,这双球鞋有些大,走一会儿她就不得不蹲下紧一紧鞋带。

裤兜鼓鼓的,里面明显有内容。秦客决定下手。

秦客看见她背着一包东西进了废品收购站,然后空着手走出来。此刻的魔羽庄空空荡荡,上班的人走了,没上班的人还在睡觉。

秦客悄悄跟了上去。

“哥哥你迷路了吗?”女孩突然站住,转过头来,看着他。

“没,没有,呃……”

“你跟着我走了两条街了,你一定是迷路了。”

“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像你这么大的小朋友这个时候都已经在学校了。”秦客走过去,在小女孩面前蹲了下来。

“奶奶说幼儿园太贵了,一个月得一千多块钱。”

“奶奶?为什么不是‘妈妈说’?”

“我没有妈妈……听奶奶说好像是因为什么难产,我没有见过妈妈。没有妈妈会迷路呢……哥哥你家住在哪里?”

“哥哥家在……呃,这个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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